不知虞重锐是不是也发现了公主,转头向我们这边看来。
离得这么远,又没有灯,这也能看见吗?
我不禁悄悄瞥了一眼公主,今日她确实容光焕发、光彩夺目,走到哪里都引人注意。
公主道:“要不要过去跟虞相打个招呼呢?”
我以为她只是自言自语,低着头没应声,公主却又追着我问:“瑶瑶,你说呢?”
“啊?我……不、不去了吧?”我看了看对面,虞重锐刚到就被好几个人围着寒暄,“那边都是男宾,而且虞相好像挺忙的……”
“那好吧,”公主似乎很是失望,“好不容易才能见上一次。”
“公主……很像见虞相吗?”我小心地问,“难道对他还心存挂念?”
公主叹大气道:“唉,挂念有什么用,人家心里有人了。”
我不由吃了一惊。虞重锐不是谁都不喜欢吗,他居然还会心里有人?是谁?
不会是我吧?
——我这么想,是不是有点太妄自尊大不要脸了?
“真、真的吗?上回公主不是说他寡情冷性,对男女婚姻之事不感兴趣?”
“那些都是搪塞之辞罢了。”公主撇撇嘴,“当时我就看出来了,他早已心有所属,但是怕我仗着皇家威势,棒打鸳鸯、牵连迫害那女子,所以编出这番话来拒婚。我是那种骄横跋扈蛮不讲理的公主吗?”
“就是……”我含含糊糊地应和道,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不是不是!”
“所以我也有点生气,但又好奇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倾心。后来终于知道了,又觉得他们也挺不容易的,唉。”
我憋了好一会儿,还是无法平定心绪,忍不住问公主:“谁呀?”
公主看了我一眼:“说出来你肯定不信,我还是不嚼这舌根了。”
公主,求你勉为其难放下身段嚼一下好不好……
听公主的意思,应该是我跟她都认识的女子,这样的人也没几个呀!但想必不会是我,如果是我的话,我……我肯定会信的。
吉时将近,华灯初上,宾客云集。
公主携我一同回女宾内席,从游廊上穿过去,迎面遇上几位结伴而行的年轻后生。
游廊上只点了零星几盏灯,那些人一边走一边互相嬉闹,并未留意面前的人是长公主。公主举扇半遮面,与他们各走一边,擦身而过。
相错的瞬间,公主忽地放下纨扇,骤然回头。
那群人中最末的一位公子也转过身来,赫然竟是邵东亭。他没有穿朝服,而是一身雪青长袍,玉簪束发,腰系丝绦,衬得他一副……风姿翩翩人模狗样的架势。
我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荆芥香气,公主定是被这气味吸引回头的。
邵东亭正好站在灯下,烛光将他的脸照得格外清晰。他大概未料到公主身边妆扮朴素像侍女的人是我,略有些惊愕失措,低头对我们长身一揖道:“二位小姐,失礼了。”说罢匆匆掉头而去。
装什么装!故意装作不认识我也就罢了,身上藏着荆芥,我不信他会不认识永嘉公主!
联想到他从前的所作所为,我更加对此人不齿。回家后我一直跟祖父赌气,竟忘了这回事,或许我该让他提防着邵东亭。
公主却似乎被他吸引住了,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人走了依旧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邵东亭的相貌确实很能骗人,公主不会着了他的道吧?
等邵东亭完全不见影了,公主才转回来道:“啧,洛阳城里竟还有这般神仙人物。”
我又不能跳出来说“公主你别被他骗了,这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肚子坏水”,只好低头默不作声。
公主看出我神色有异,问:“瑶瑶知道他是谁吗?”
我回答说:“这是去年的新科状元,现任户部郎中邵墉,字东亭。”
“瑶瑶还知道他表字?”公主追问道,“跟他很熟?”
我如实说:“他是祖父的门生,先前……我们议过亲。”
“你们俩倒是年纪相貌都匹配,”公主说,“那怎么又没成?如此风流俊赏的状元郎,才貌俱佳,瑶瑶也没看上吗?”
“姑姑见了他一次便否决了,我与他见过几面后也觉得……”我忍住了没有用太难听的字眼,“人不可貌相。”
公主笑了起来,嗔道:“在我面前有话还不直言。你是不是想说,此人攀龙附凤居心不良,之前攀附你家不成,现在又想来套我?”
我抿唇看着她没吭声。
公主又道:“自从我用了一个荆芥枕,不知被谁曲解泄露出去之后,我闻这荆芥味儿都闻厌烦了。过了这两个月,本以为招驸马的事已经过去了,未料到今日竟还有人冲着我来呢。”
原来公主心中有数,她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岂会轻易被人蒙骗,是我多虑了。
公主拿扇子托着下巴,话锋一转:“不过看到这神仙似的少年郎花费心思来取悦我,还是觉得很受用。”
公主!你……看人不能只看脸呀!
“可惜年纪太小了,不堪婚配;又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能收进宫充作面首。哎呀!真叫人扼腕!”
这下我确信公主是在逗我玩了。我从未与人说过这些闺中密语,不禁有些脸上发热。其实……公主若真想找个比自己小四岁的驸马,陛下也未必不准。我还比三皇子大五岁呢,不也胡乱配到一起了吗?
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免得公主当了真。公主金枝玉叶,喜欢谁都堪匹配,但是邵东亭就算了。
“瑶瑶在想什么呢?脸都红了。”公主拿纨扇遮住脸,凑近我小声说,“你知道当初选驸马,我为什么一眼瞧中虞相吗?”
我不禁也压低了声音:“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呀!”
这理由真是……确凿充分,让人无法反驳。
公主又问我:“瑶瑶觉得,是虞相好看,还是这位邵状元好看?”
“当然是……”我及时打住,板起脸正色道,“宰相应以德度处世,相貌如何倒是没怎么注意过。”
公主笑得花枝乱颤,乐不可支。
我猜公主八成已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还是太嫩太不经事,尤其是和自己相关的,实在做不到举重若轻、置身事外。公主待我赤忱,我在她面前更加难以遮掩伪装。至于陛下,我只能尽力不要和虞重锐扯上任何关系,别让他往这方面想为好。
信王和王妃在宫中行的是册命之礼,到王府才是昏礼。王妃下车后与信王对揖,送入东房帷幄之中,先祭后饭,一应礼全。
东房四周围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我也不想凑那热闹。三皇子新结识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小伙伴,硬是从人缝里挤到最前头,齐声起哄喝彩;一忽儿酳祭礼毕,人群稍散开,又看到他被那几个顽童引到院中去玩投壶、弹石子。
三皇子平时在宫里鲜少有同龄玩伴,此时就像甩脱了缰绳的小野马,到处乱蹿,也不知他们到底在玩什么那么兴奋,仿佛只要互相追着跑来跑去就足够开心了。
我本想劝他悠着点,但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好几年也就一次。褚昭仪虽有诸多不是,却是个爱子心切的慈母,唯恐三皇子磕着碰着有所闪失,什么都替他包揽包办。难得让他放纵一回天性,也没什么不好。
我们家的亲戚也都来了。三婶笑得合不拢嘴,小周娘子忙里忙外脚不沾地。一大家子个个看着都眼熟,两月未见,我想上去打声招呼叙叙旧,竟不知找哪个好。从前还有蓁娘和我玩得熟络,现在家里真是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
好在遇到了仲舒哥哥。他在人群外围张望,看到我欣喜地跑过来,到了我面前又拘谨地背手站在三尺开外,期期艾艾地问:“瑶瑶,好久不见呀……你在宫里还好吗?”
好与不好,该如何分说呢。我跟他说入宫本就是为姑姑守孝祈福的,又有公主照应我,日子倒也算清净。
三皇子举着一枚风车从我们面前咋咋呼呼地跑过。仲舒哥哥看着他的背影,问我:“听说陛下要让你嫁给三皇子,是真的吗?”
他在心中不忿:「原是担心陛下要强纳瑶瑶为妃,怎么一转眼又成了翁媳?一个比一个差了!一会儿是半老头子,一会儿又来黄口小儿,瑶瑶就不能好好嫁个年貌匹配、恩爱和美的夫婿吗?这叫我如何甘心!原以为见得少了就能淡忘,这都两个月没见过面了,却无丝毫减退,反而愈发思之如狂……」
我有点尴尬,又觉得心酸,打断他说:“仲舒哥哥是自己来的吗,没有跟三叔公、叔叔婶婶他们一起?”
仲舒哥哥回答:“我先进宫观礼了,就没跟他们凑上趟。”
正说着三叔公和堂叔堂婶就过来了,领着一对中年夫妇及他家女儿。那姑娘十六七岁,十分害羞,躲在父母亲身后。仲舒哥哥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被三叔公拉走了。
信王与王妃行完礼后,宴席即开。我陪公主坐内院女眷席次,周围都是观礼宾客的家眷,除了一位夫人想着帮她夫君攀结王妃,其他人想的都是内宅后院各自私事,陛下这回交给我的任务可不好完成。
我身边的窗户邻着走廊,外面的宾客起身行圊更衣,都要从这里经过。酒过三巡之后,往来人流明显密集了很多。而且我留意到,有些人走过去了,很长时间都没回来。
我正想着找个什么借口离席到外头去探一探,公主对我说:“瑶瑶,你酒量真好,全然不见醉态。我有些不胜酒力了,你扶我到外面走走,透透气。”
公主方才刚出去过一次,这么快又想透气,必是醉意已深。我起身扶着她出去,公主只是有些头晕,步履倒还算平稳。
园中四处都点上了灯,花圃树丛中还别出心裁地在树底根部放上灯盏,烛光由下而上,映得寻常花木也成了玉树琼枝,有如仙境。
公主嫌人多的地方嘈杂气闷,仍旧往黄昏时我们到过的河对岸去。因为隔着一条河,这边人迹罕至,对岸的喧嚣热闹衬得此间略显冷寂。
这里的树木也格外葱茏,密密实实如墙壁立,转过去才看到另一边别具风景。
岸边的水榭里……有人。
我及时缩回步子退到树后,小声对公主说:“我们还是走那边吧。”
“为什么要走那边,这边走不得?”公主不听我劝阻,探过头去瞧了一眼,故作惊诧道,“宴前未能跟虞相碰面,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看来这个招呼左右都躲不过去,必须要打。”
这也未免太巧了,巧得我都没法相信这是巧合。
公主又说:“我这酒劲儿上来了,头好晕。要不瑶瑶你去帮我跟虞相招呼一声吧,免得我在他面前失仪出丑。我就在这边坐一会儿,等你回来。”
公主在岸边的石凳上坐下,见我站着不动,推了我一把,低声道:“傻丫头,快去呀!可没多少时间!——你不去,那我去啦?”
幸好周围光线昏暗,我才不至于糗出个大红脸。期期艾艾地绕过树丛,我不禁放轻了步子和呼吸,踩着窸窸窣窣倒伏的青草,一步一步向水榭走去。
虞重锐面朝河中,负手而立。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是公主把他叫来的吗?她用什么理由叫的他,有没有说要见我?如果没有,而是用别的理由把他诓来的,他一转头见到我,会不会惊讶失望?
但是如果他知道……他还来了……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忽然在另一侧响起,止住了我前行的脚步。
“宴席正酣,虞相却独自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是在等什么人吗?”
我连忙退回树丛之后。不必见人,光听声音我就能辨别出来,那是我最熟悉的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