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如果愿意夹着尾巴苟且偷生,宫里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

平日里大多的时间,我都在佛堂里为姑姑抄经、制作经幡。虽然我知道,这些经文并不能真正使她安息,但多少总能让活人心里安稳些。

邓子射的药还是有效的,熏了四五天,咳血的症状便彻底消失了。而且我发现每次一熏这个药,我都睡得特别沉,导致咳嗽好了之后仍习惯点上熏香助眠,否则便难以入睡。

永嘉公主经常来看我。

“我听说李明海死了,”她神情黯淡,“宫里我认识的人又少了一个。”

不过并没有听到信王的消息,大约陛下掌握的线索和证据还不够充分。只是过了几天,公主来告诉我说,兵部的裴尚书又被贬回边关了。

“我嫁去回纥时,裴尚书担任送亲副使,当时他还是兵部员外郎。”公主回忆道,“他长年驻守北疆,对回纥十分熟悉。他跟我说,回纥人崇尚武力,大吴强盛时俯首称臣,如今我们内乱纷争,回纥人恐怕会志骄气满,轻视我朝。武不能护国安|邦,却叫一女子承此重担,他身为武将深感愧对于我。我一直记着他这些话,平乱之后叶护——就是现今的可汗——果然觉得我朝兵力薄弱自顾不暇,几次挑唆大汗出兵南侵边境城池,都被我据理力争劝服平息。现在叶护继位,边境恐怕不会太平,裴尚书回去坐镇,起码可以牵制一二吧。”

说完她叹了口气,蛾眉轻蹙,忧心忡忡地问我:“瑶瑶,你觉不觉得,陛下好像变了?”

我只能摇头:“我不知道……陛下原来是什么样子。”

“从贵妃,到昭仪,再到李明海,我回来才短短两个月,就接连死了这么多人,而且个个都不明不白、语焉不详。还有裴尚书、婕妤和才人,从前他可不会御下如此严厉的。”公主追问我,“你姑姑真的是自尽吗?是像他们说的,因为被褚昭仪散播谣言污蔑,难以自辩,加上疾病缠身,所以寻了短见?贵妃嫂嫂性子多坚韧啊,十几岁的时候就跟陛下一起挑起江山社稷重任了,这么一点小事怎么会压垮她?就算陛下一时气昏了头信了谗言,他们俩感情那么深,等他清醒过来也会想明白的,何至于自尽以证清白……”

我该怎么跟她说呢。“我原本也不信,但是……姑姑饮刃身亡是我亲眼所见,大理寺少卿反复查证,确实没有他杀痕迹。后来我听大夫说,姑姑的沉疴顽疾日深,就算没有这回事,最多也只能活到四十来岁。”

“真的吗……”公主放开我的手,失神喃喃道,“那她生前遭受的病痛折磨,一定非常痛苦吧……”

是啊,她一定非常痛苦,所以才选择了结自己的生命。姑姑扛过了当年最难最险的日子,却没有扛过这十几年里累积下来、滴水穿石的点滴折磨。

哀莫大于心死,击溃她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身边最亲近的人已非当年。

陛下偶尔还会召我去甘露殿的竹帘后,但有了上次损耗过度咳血的教训,他暂时没有再给我安排过重的任务。我也很听话,他想听什么,我就全都如实说给他听。

倘若我想求个心安理得,也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我做的事其实并没有那么不堪,有时还能起点好的作用。

大事比如近年从西域传来的遮那教在民间流传甚广,鸿胪寺卿奏请为其正名,另有不少人附议。陛下觉得这僧道教宗之事,本该归礼部的祠部所管,鸿胪寺卿凑什么热闹,还冒出这么多人来支持,于是把他们都叫到甘露殿让我察看。结果看出遮那教已渗透朝中多名官员,利益勾连,在民间则欺骗信徒捐钱代医,致使很多人破财殒命,仅洛阳教众已逾万人。陛下严令取缔该教,一干人等俱以严惩。

小事比如自姑姑和褚昭仪相继过世后,后宫无主,争斗愈烈。陈婕妤告王才人下毒害她,王才人反告陈婕妤自己服毒诬陷,陛下无暇去亲自断案,派我侦查,实际王才人下了毒,陈婕妤也确实趁机诬告。陛下将二人重罚贬入冷宫,杀鸡儆猴震慑众妃,从此后宫便安宁了许多。

昭皇帝鼓励后宫女子读书识字,文华殿的藏书阁,宫中所有人包括宫女內侍都可以凭身份名牌前去借阅,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在家时先生逼我看的那些书,以前只觉得头大催眠,现在再看,竟然能看进去了。

书阁里专有一个架子,宫人可以把自己的藏书捐出来,放在架上与别人交换共享。那上面什么都有,可比统编收藏的经史子集有趣多了。我还从中发现了凤鸢提过的《玉郎传》,书皮已经翻烂残破,可见十分受欢迎。我好奇拿起来翻阅,书里图文并茂,好多页都被人撕掉了,我居然没看懂。

中秋月圆之后,信王和岚月的婚期紧锣密鼓地提上日程。大喜之日定在九月初六,据说这段时间信王都忙着张罗婚事,德太妃也得了陛下的准许,到信王府去帮他操办。

陛下问我:“信王成婚,瑶瑶可要出宫去观礼?”

我低头回答:“请陛下示下。”

“毕竟是你们家的女儿出嫁,还是要去的。”陛下说,“正好你帮朕去看一看,那些宾客是不是真心实意去道喜。”

我懂他的意思。上回李明海畏罪自尽,没能把信王党羽连根拔起,最近信王愈发低调谨慎了,他又得动用我来查信王还有哪些支持者。婚宴宾客无疑是个绝佳的入手点,信王自己恐怕也不会放过这个笼络交游的机会。

既然陛下准了,那我就得备些礼物。我问了尚宫,家中姊妹出嫁,除了金银珍宝,还应送些自己做的锦茵绣缎之类。我的绣工实在不怎么样,于是尚宫调了尚功局的司彩绣娘来替我赶制。

三皇子时不时就来我这里斗斗嘴寻寻晦气,他在我面前是越来越口无遮拦了,还问我:“听说小时候父皇把你指婚给元愍太子,后来信王又去求亲,没想到最后居然嫁给我,你妹妹反倒嫁了信王!他们成亲你还去啊,不嫌闹心?”

我已经懒得纠正我还没嫁给他了,只问:“那殿下去不去?”

“堂兄大喜,我当然要去了,据说外面还可以闹洞房呢!宫里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一脸小屁孩扎堆凑热闹的兴奋,“我跟你一起去,给你撑场子,不让别人看你笑话。”

我若需要一个十一岁的小毛孩给我撑场子,那我才真要被人笑话。

我懒得理他,低头替绣娘穿珍珠。

他在旁边无聊地走来走去,指手画脚:“为什么结婚都要大红大绿,俗气死了。还有这珍珠,绣在枕巾上,不嫌硌得慌吗?我就不喜欢。我喜欢黑白素色,纯净自然,大方隽永。将来咱俩成亲,就不要这些花花绿绿劳什子,我穿黑的,你穿白的,怎么样?”

这主意可真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黑白无常呢。

九月初六很快便到了。

信王是亲王,纳妃先把妃子迎到宫中行册封仪式,二人拜谢天子及太妃,受金玉宝册,告飨太庙。礼毕时已过午,再转入信王府,夕食宴馈宾客,行夫妇昏礼。

岚月跪在金阙御座之下,身着凤冠翟衣,珠穗羽扇半掩玉容。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看到她心中所想——今日是她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她从隐姓埋名寄人篱下的荆州小户之女,一跃而成亲王妃,却仍不满足。她向往更高更尊贵的位置,期望有朝一日不必再屈膝事人,而是站在那金阙高处,接受万民仰望叩拜。

她想当皇后。

单论野心,她倒是跟信王志同道合、十分相配,难怪两个人一见钟情。

从春明门到信王府不足一里路程,金吾卫在两旁隔离开道,新人骑马坐辇,其他人便结伴步行前往。陛下已经在宫中受过礼了,未再驾幸王府。

他若去了,信王及属下必有所收敛,也不利于我伺探观察。

“你有没有发现,到信王府来赴宴的人少了很多,中途好多人找借口告辞走了。”三皇子跟在我身边悄声耳语,话语中不无得意,“太师说那些人都是站在我这边的,这是表态跟信王划清界限。”

我转过去对他正色道:“以后这种话殿下不可再说,有结党之嫌。”

“我知道,这不咱自己人说说嘛……”

我怎么就跟你成自己人了,我背地里还帮你堂兄谋划夺位呢你知道吗?“殿下就不怕我泄露出去?信王的岳丈可是我亲叔叔,我祖父是今天的证婚人。”

三皇子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的。你要是想害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诉父皇是我推你的?那会儿我们还不认识呢,现在就更不会了。”

我从眼角向下斜睨他:“那会儿去告状,陛下最多罚你一顿,有什么用?说不定我在憋一个大的,一举捣毁敌人老巢。”

三皇子一本正经地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以后你跟我才是夫妇一体,夫荣妻贵,别瞎想这些有的没的,要多为我考虑。倒是彭国公,免不了要在两个孙女婿之间做抉择,想必很为难吧。”

这十一岁的小屁孩从哪儿学来的一套一套?嘴上还没毛呢就想什么夫妇一体、夫荣妻贵,还要我从夫为他考虑,我简直想学凤鸢甩他一个大白眼。

“隔墙有耳,周围这么多人,殿下还是谨言慎行为好。”

“知道啦,”他别别扭扭地说,“我听你的就是。”

到了信王府,男女分席次而坐,我终于可以甩开他去找永嘉公主。列席的女眷中除了德太妃,数长公主身份最尊贵。公主怕她在场其他人拘束,让我陪她先去后园歇息,开宴后再入席。

“回来这么久,难得皇家终于有了一件喜事。”

公主丧夫孀居,一直素面简装、不施粉黛。今日她显然心情不错,盛装打扮起来,仪态万方、容色照人。我除去孝仪,换了一件浅藕色外衫,未戴钗环,陪她在后园池边散步,还被王府下人误认作是伺候公主的女使。

暮色将至,王府各处次第掌上灯盏。一水之隔,对岸就是宾客拜谒登记之处,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往来喧闹不绝;我们这边则草木葱茏,鲜有亮光,隐于暗处。

“咦,”公主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对岸说,“虞相也来了?”

我举目望向对岸,居然在人群里看见了虞重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