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得太师赠匾,那宰相闻名前来求医,奇怪吗?”
李明海呵呵笑道:“不奇怪,不奇怪。”
一路上我没再跟他说话。多说多错,况且不管我再说什么,在他眼里也只是欲盖弥彰而已。
李明海应该不会把这事捅到陛下面前去,但他肯定会告诉信王。信王知道了,会不会对虞重锐有什么影响?我可不想再连累他。
我都不去招惹他了,他为什么还要自己跑过来?上回在澜园翻墙遇到他还算是巧合,这回就太牵强了,他准是听送药的学徒提起,或者是邓子射故意给他传了消息才过来的,见面就为提醒我一句好好养病、不要轻举妄动吗?
不喜欢我就索性不要给我希望,他知不知道这样做,我、我又会忍不住瞎想的?
换作从前,我可能会猜测期盼虞重锐说不定有一点点喜欢我;但是现在,我只希望他不要跟我再有任何瓜葛。
我们从来时的侧门回去,到宫门前下车,章三全独自把车赶走,我们三人走进宫门没多远,竟看到梁禄带着几个人候在门内甬道。
梁禄掌管宫门钥匙,但这种走车马货物的侧门并不需要他亲自来管,现在也没到关闭宫门的时辰。
李明海一向看梁禄不甚顺眼,便皮笑肉不笑地问他:“哟,梁总管,站在这儿是等谁呢?”
梁禄把眼一瞪,喝道:“等你!”身边的禁卫一拥而上,将李明海和李四宝压在地上。
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梁禄对我行礼道:“奉陛下旨意,捉拿反贼李明海,让县主受惊了。请县主随小人一同去面圣吧。”
反贼?难道李明海这回出宫行动暴露,陛下知道他暗地里在帮信王做事?那我呢,还有信王,是不是统统都暴露了?但是怎么没把我也一起扣下?
李明海心中有数,面如死灰;李四宝则吓得浑身发抖。
梁禄押着李明海到宣政殿前,禁卫放开二人,退守殿前两侧。宣政殿内,遥遥可见陛下端坐御案之后,殿内已经掌了灯。
梁禄领先跨入殿中。李明海走到最高处的石阶上,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大殿侧面的盘龙石柱,高呼一声:“昭仪!老奴不能尽忠了!”猛地冲过去,一头撞在石柱凸起的龙尾上。
他这一下用尽了全身十二分的力气,那龙尾的尖角都叫他撞断了一块。李明海登时头破血流,但还没倒下去,又挣扎着翻过殿前栏杆,跳下大殿前的高台。
前后的人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再去栏杆边向下看,前朝大殿的底座比两层楼还高,李明海头朝下栽在高台下的青石板地上,身子像稻草人似的折成一个诡异的姿势,脑袋下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陛下听见动静也赶了出来,命梁禄下去查看。梁禄匆匆跑过去把李明海放下来,探了探他鼻息,已然气绝身亡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我面前,还是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我见过很多人在心里杀人,手起刀落,血溅三尺,但那都是“墨金”感应幻化而成的虚像而已,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晚风吹来,我闻到了浓烈的腥气,比一般的血味更重。
一刻多钟以前,我还在气愤这个人对我耍心机玩手段,抓到了我的把柄,担心接下来我要怎么应付他;转眼间,他的那些心机手段便都灰飞烟灭,化作一具不会再说话的尸体。
陛下站在我身后叹了口气:“这是何苦呢。李明海伺候了先帝、奉天皇帝和朕加起来三十多年,只要他真心悔改,朕怎么着也会留他一条活路。”
留他什么活路?从他嘴里掏出更多的供词,逼他背叛自己的先主,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叛徒走狗,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命,这也算活路吗?
陛下是不是一直觉得,他并未对不起姑姑,给她也留了活路、富贵路,是她自己不知好歹。
李四宝伏在地上,吓得抖如筛糠:“陛下开恩!陛下饶命!师父……哦不,老贼每次带奴婢出去,都是叫我站在门外放风望哨,奴婢以为他只是拿些宫里的宝物出去变卖,真不知他跟那些人干的是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勾当!对了,那、那个章三全,老贼信任他,经常派他出去跑腿,他肯定知道老贼还有哪些党羽!”
陛下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人将他拉下去。梁禄另派了两个人,将李明海的尸首盖上布单用担架抬走。
陛下偏过头,问:“李明海临死前说的那句,是什么?”
他在问谁?问我吗?我不信李明海故意喊给他听,那么大声他没有听见。
梁禄上前道:“回陛下,李明海说的是‘昭仪,老奴不能尽忠了’。”
“昭仪,”陛下转过来问我,“瑶瑶是怎么看的?”
我回答:“他说谎。”
“那他真正效忠的人是谁?”
我垂着眼睛说:“事发突然,没来得及分辨。”
李明海死了,我能做的最多就是把责任推到他头上,我不能出卖更多的活人。如果陛下因此怀疑我、惩罚我、想杀我,那就让他杀吧,我也没有那么想活。
“李明海跟褚昭仪素无往来,找人背锅也不找个像的。”陛下悠悠慨叹,“其实很好猜,自始至终,能让他牺牲性命去效忠维护的,只有奉天皇帝罢了。”
陛下举步走回宣政殿内,然后将梁禄等人遣退,对我说:“瑶瑶,你今日立功了。”
我低头立在御案旁,默不作声。
陛下继续说:“若不是有你去南市寻医做幌子,李明海又怎会露出马脚,让朕端了他们的窝点呢?”
亏得我还以为耍小聪明摆了陛下一道,其实螳螂捕蝉,永远有黄雀在后,被人玩弄于鼓掌、当棋子摆布的,是我自己。
陛下已经查到信王在南市的联络点,接下来顺藤摸瓜,是不是可以揪出一串人来,信王逆反的罪名就坐实了?他终于找到理由杀自己的侄子了?
那我呢,他知不知道我和信王有来往?我跟李明海一同出宫,却没有检举他,这个包庇的罪名总归逃不掉。
“你跟你姑姑一样,太心软了,也容易被人利用。这个李明海,跟了朕二十年,惯会夹着尾巴做人,连你姑姑也被他蒙蔽。他总在朕近侧,大约是窥到了一些你姑姑的秘密,有意在她面前收敛卖乖。上回朕不该派他的徒弟去试你,让他猜到你也与你姑姑一样。”
我心中不解,抬起头看他。陛下这话,是帮我找理由辩解,给我台阶下吗?
陛下又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上回在寿康宫,你盯着信王看了很久,其实什么都没看到吧?”
我跪下道:“臣女还是头一回看不穿别人的心思,心中恐慌,怕陛下觉得我无用,于是臆测编造了信王畏死之词,请陛下恕臣女欺君之罪。”
“信王十岁时,朕就问过贵妃他有没有异志。贵妃请罪说信王年幼,朕又屡次抬举他,确曾有过狂妄自满的想法,但她已经警告斥责过他,信王早就不敢了,再也没有那么想过。”陛下说着叹了一声,“那时你姑姑对朕多坦率啊,我们俩开诚布公,任何事都不会欺瞒对方。”
“后来朕又问过几次,贵妃都说信王心中什么都没想。朕是皇帝,圣心不可随意叫旁人揣度窥见,朕又知道你姑姑的异能,即使如此,朕也没法完全做到在她面前不露恶念。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素来痴顽胆小、懒惰贪食、娇纵任性,他心里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对了,信王贪吃长胖,也是从十来岁才开始的。一个人究竟要干什么,说的不准,想的不准,甚至做的也只是表面功夫,是虚晃一枪迷惑你的。”
类似的话……虞重锐也曾告诫过我,凡事该有自己的判断,莫要反被“墨金”蒙蔽了眼睛。
陛下仰起头看向殿外昏黄夜空:“很多人都觉得遗憾,天纵英才的奉天皇帝,娶了名满洛阳的才女为妃,唯一的血脉,怎么竟是个痴肥阿斗?朕也很遗憾,如果他能一直装下去,甘心只当一个醉心酒色的纨绔王爷,朕也愿意好生供养着这个侄儿,让他一生安安稳稳的,富贵清闲,娶妻生子,为兄长开枝散叶。”
他把目光收回来,神色变得凌厉:“可惜他到了十八岁,就不愿意再装了。相貌酷似先帝、有乃祖遗风,这样的话会平白无故到处流传吗?朕都没有这样被夸过!”
所以,在虎狼爪下求生,单靠藏拙装傻是没有用的。就算真的是个傻子,只要别人疑心你,也总能找出疑点来。
陛下问我:“朕跟你说这么多,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我低头跪着说:“臣女明白。”
“不,你不明白。”陛下温言道,“你太小了,自幼被你姑姑娇惯着,懂的事情、经的历练太少。朕第一要告诉你的是,虽然你有了你姑姑的异能,但你识人的本事还浅着呢,更不要因此沾沾自喜,觉得能掌控别人了。朕当了二十年皇帝,都不敢说臣工皆在朕掌控之中,何况是你?”
“第二,”他正襟危坐于御案之后,面色威严,“朕要你知道,谁才是真正值得你效忠投靠的人。”
我从宣政殿出来时,天色已经全暗了。夜里起了风,凉气透衣,确乎是秋天快要到了。
虞重锐并不清楚我的处境,但他的判断没错。陛下不会轻易舍得杀我,但是在这金瓯宫墙、权势杀阵之中,我也只能谨小慎微地求得一线生机。
两名內侍举灯提着水桶,用刷子刷洗李明海方才跌落之处的石板,但是那血渍太多太重了,反复冲洗还是满地鲜红,他们掩着鼻子一边害怕一边心中暗暗抱怨。
夜风吹来淡淡的血腥味。明朝天亮起来,这里的血迹该被清刷干净,一如皇宫的每一个角落,不知折损过多少生命,洗干净了又是人人向往的琼楼玉宇、巍峨宫阙。
我扶着宣政殿后的栏杆,消停半日的咳嗽又卷土重来,一口血喷在白玉石柱上。
邓子射的灵丹妙药并不能治愈我。
只要不离开这座皇城,我就永远不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