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娘这下心定了,终于可以安稳睡去。看她的样子,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我把客舍门轻轻关上,回到院中。
午间已过,虞重锐和晏少卿还要去黄河边,我问他们:“能不能留几名金吾卫甲士在园中值守?”但是一想他们那边也有危险需要人手,又改说:“留两个看着大门就可以了,只要卫士有甲胄兵戟在身,隔壁的家丁仆婢就算找过来,也不敢冒犯。”
“贺小姐放心,当年我参加乡试,曾与聂公有过一面之缘,他建议我勿挤明经进士,改应明法科,方有今日之晏欢。他的妹妹,我一定会妥善照料。”晏少卿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桃园离你家别苑太近,人手又不多,不太安全。我在永通坊有一处私宅,无人知晓,一会儿我便悄悄将聂娘子送过去,稍作休养恢复之后,再使人护送回毗陵。”
晏少卿的私宅,我家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洛阳城里也不至于明火执仗上门抢人。我稍稍放心,但又想到河工之事:“那你下午还跟……跟虞相一起去河岸工地吗?”
晏少卿说:“来回得耽搁一会儿,他先去,我稍后就到。”
虞重锐柔声道:“放心吧,我有金吾卫随侍防卫,不会有危险的。”
放什么心呀,我又没有担心你……我担心的是蓁娘。
晏少卿道:“那我现在就去准备车马,从西边走,避开澜园。”
“我跟你们一起回城。”我想了想,又改变主意,“算了,还是分头走吧,蓁娘的安全最要紧,可别因为我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晏少卿先走了,只剩我跟虞重锐两个人。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还是要下雨。
“你……”他先开口道,“还要回去?”
“我当然要回去,宁宁的下落,只有从家里才能查到。”我转开脸不看他,“再说我不回去还能去哪儿呢?那是我的家呀。”
我就出生在这样的家里,没得选择。但是若让我再选一遍,我又不舍得不做爹爹娘亲的女儿、不做姑姑的侄女。
还有我祖母、大周娘子、仲舒哥哥、蓁娘和宁宁,以及未来会出生的我的妹妹和侄女们。我家里还是有好人的,所以我更不能让它继续这样下去。
“我现在想,”他说每一个字都很慢,仿佛要反复忖度、深思熟虑,“上次是不是不应该让你回去。”
“不回去就不会听说蓁娘的事,她在我一墙之隔的地方被人折磨死了我可能都不知道。”我转过去看向澜园方向,“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回家,我就不该从家里跑出来。”
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就可以守着蓁娘和宁宁,二叔公家的人就没那么容易对她们下手;如果我没有从澜园跑出来,我也不会遇到虞重锐,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对他只有初见几面朦朦胧胧一点不自觉的喜欢,他不喜欢我,我也只会略感遗憾,不必这样伤心。
我又想起他是如何绝情地拒绝我、拒绝仲舒哥哥,赌气低下头,把荷包里的金叶子都翻出来:“上回在你家花了你不少诊金,这些金子应该够了,现在还给你。”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金叶子,没有伸手:“你不用还我。”
“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他不接,我就反身拍在桌子上,“今日只带了这么多,蓁娘……本只打算从你家借道过一过,没想到会遇见你。既然你认识她哥哥,这份人情就算在她哥哥头上吧!”
唉,说完这些气话我好像并不高兴,反而更难过了。
我应该跟晏少卿一起走的,现在的我根本无法和虞重锐独处,我连转过去多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背对着他,觉得再这样下去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转身拔脚往前院大门方向走去:“我走了。”
他跟在我后头:“你现在回去,家里人可会为难你?”
“不会,祖父最疼我,二叔公也要听他的。”
其实我心里也说不准。害宁宁虽然是稳婆和堂婶下的手,说到底还是祖父鼓励纵容的;四堂兄尚主,更是为了阖家荣耀,小周娘子和二奶奶有点龃龉,还被祖父骂了。
救蓁娘我绝不后悔,就算回去被祖父骂一顿我也认了。
虞重锐说:“要不……你在我家暂且避一避。”
“我在你家算什么呀!再说祖父已经上过一次门了,他要是再来要人,你能扣着不给吗?”我赌着气越走越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处理,不需要别人插手。”
他不说话了,跟着我一直走出瑞园大门。我抬头看到门上匾额那个不知所谓的“桃园”,心里就更气更难过了。
常三驾着马车候在门口,看到我一愣:“齐瑶姑娘?”
虞重锐说:“那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马车这么小,两个人一路相对,我肯定会忍不住的,“让常三哥送我就行。”
常三漆黑的浓眉打成一个结:「你们两个闹别扭,关我鸟事?」
虞重锐把我送到车上,又叮嘱我:“如果贺少保当真追究,你就全推到我身上。他知道聂娘子在我手里,或许会有所忌惮。还有,若再发生自己应付不来的事,到集贤坊或者桃园来找我。”
“我不会再去找你了。”上回去找他受的委屈我还记得,我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将那张招来无数烦恼的脸隔绝在外,一边眼泪就没用地流了下来。
我都已经死心了,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又说这些让我割舍不下的话。他再对我好一点,我恐怕又要动摇,陷得更深,那我就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虞重锐在车外嘱咐常三:“平稳慢行。”
我坐在车上默默流着泪,不知不觉便到了洛阳城下,城门人声鼎沸。我把脸擦干净,叫常三哥进了安喜门就让我下车,自行走回上林坊去。
我没走国公府大门,从西边侧门悄悄回去。一进门,就看到墙角有个小丫鬟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一见我立刻一溜烟地跑了。
算了,管她是哪房的人吧。我带着赵二嫂她们去澜园大闹,把蓁娘劫走了,家里迟早都会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但是没想到消息传这么快。我刚走到自己院子门口,想回去换身衣服,络香就来了:“大小姐终于回来啦,国公和娘子正找你呢。”
祖父如今解了实权,每日只需上朝点个卯即可,陛下还准他随时告假。
我对络香说:“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就去见祖父。”
络香道:“奴婢等得,国公爷未必等得。赵二嫂正在娘子院里吃板子,多等一会儿,恐怕又要多打死一个人了。”
我停住脚步,转身对她说:“那走吧。”
络香跟在我身侧,心里惴惴:「原只想让她到二老爷家闹一闹,居然直接就去了澜园,她怎么知道疯妇藏在那儿的?还把人弄丢了!这要是捅出来,国公和娘子肯定以为是我告诉她的,这可如何是好?怎么才能让她不咬出我呢?」
就是你告诉我的,你消息灵通,以后我有的是需要你的地方。
我对她说:“络香,你放心,今日你仗义告诉我蓁娘之事,我绝不会供出你来的。以后大家都要在这宅子里讨生活,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照应我,我也会照应你。”
络香干笑道:“小姐说的哪里话,只有主子照应奴婢,哪有奴婢照应主子的。”她压低声音,“国公这回是真动怒了,小姐千万不要再忤逆他,更不要仗着自己是国公的掌上明珠心头肉,觉得撒撒娇就没事了。”
我知道,我不是什么掌上明珠,我只是一条漏网之鱼。
我跟着络香去到小周娘子院里,远远就听见赵二嫂她们哀哀叫唤求饶。小周娘子陪着祖父坐在堂中,我先命打板子的家丁住手,然后进屋对祖父跪下道:“都是我的主意,下人不过听命行事,打死了也问不出来什么,白白多摊几条人命,国公请收手吧。”
祖父在上座抽着水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出去几天,就跟外人学得牙尖嘴利,会夹枪带棒一语双关讽刺你爷爷了?”祖父眯眼吐出烟圈,“那你自己交代,聂氏那疯妇去哪儿了?”
“蓁娘不是疯妇,”我跪着回道,“她被聂家的亲戚救走了。”
“胡说,聂家远在苏州,在洛阳哪来的亲戚?”祖父睁开眼斥道,我瞧见他在心里补了一句:「若非如此,怎会让她进我贺家的门?」
是了,我们贺家娶的媳妇,要么性情软弱、任人摆布,要么重男轻女、与我家一丘之貉,要么娘家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否则这么多年,家里死了那么多女儿,又怎能安然掩盖到今天?
我说:“我不知道哪来的亲戚,反正他们打着聂蒀的名号。”
这名字让祖父皱起眉头。他又抽了一口水烟,说:“这么短的时间,你一个人成不了事,是不是那个虞剡在背后搞鬼?”
虞重锐让我把责任都推在他身上,但我不想这么做。我一口咬定:“就是被聂家人救走的,祖父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向亲家交代吧。”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虞剡家十几天,跟他眉来眼去、私相授受干了什么丑事?你是不是又去找他了?”祖父把水烟壶重重顿在案几上,走到我面前提起我的衣襟抖搂,“你身上这衣裳哪来的?跟那天在他家穿的一模一样,下贱人的衣服!好好的名门小姐不当,倒贴男人去做人家的奴婢!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贱婢生的女儿,也脱不了这一身贱骨头!沁儿怎么就被低贱的婢女迷昏了头脑,遗腹子也没能留个儿子!」
娘亲与爹爹相濡以沫、超越生死的感情,在他眼里居然如此不堪吗?
我抬头望着他,问:“祖父说的‘好好的名门小姐’,是像爹爹上头的大姑姑们、大周娘子生的女儿、四堂兄家的小侄女那种好法吗?”
啪!
祖父扬起手,打了我一个耳光。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打过我;除了看到纭香恶念那次,我也从未被人打过耳光。
我偏着头呆了一会儿,才感觉到半边脸火辣辣地痛起来。
我多希望这也是我的幻觉,是祖父心里的念头。他在心里不管想得多坏、骂得多毒、打得多狠,他只是想想,没有真的那么做,他就还是慈爱的祖父、受人尊敬的宰相国公。
他把我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也打掉了。
祖父气得手脚发抖,小周娘子急忙过来把他扶回座上,替他顺气:“国公莫生气,教训小辈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得。”
祖父拿手指着我:“生女儿有什么用!十几年养育之恩,比不上外人十几天!男人几句话一骗就跟着跑了,迟早都是泼出去的水,净便宜别人!现在都会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外人来对付自己家了,这不就是坏我贺家的运道?还不如早些直接按在水缸里淹死!”
小周娘子一边拍抚他的背,一边朝我使眼色。
我直直地跪在地上说:“祖父觉得女儿没有用,只会带走家族运势,应该淹死。那姑姑这些年为家里带来的荣华富贵,祖父为何都安然受之?怎么没见祖父埋怨姑姑破坏风水带衰家门?”
“她没有带衰家门?咱们家现在还不算衰?都当上贵妃了还不安分,跟个小太监不清不楚,还有脸自尽殉情!也是娘胎里带来出来的贱根儿!要不是陛下仁厚网开一面,咱们全家都要被她害死!”
我含着眼泪问他:“如果没有姑姑,祖父何来今日国公之位?”
“何来国公之位?这是我祖上六代积攒下来、厚积薄发的福气,我们贺家运势到了!”祖父怒目圆睁,“攒了六代的风水福运,叫微澜带出去给了陛下,陛下才死里逃生躲过一劫!这不是我贺家的功劳,是她一个人的功劳吗?所有荣华富贵,不是我贺家该得的?”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我早该明白,能做出杀女求运这种事的人,他的想法当然跟我不一样,更不会轻易被别人说服,我跟他根本说不通。
我低下头去,不想再说了。
小周娘子安抚了一阵,祖父终于气顺了一些,接着问我:“聂氏是不是在虞剡手里?他想干什么?”
我低头不语。
“好,不说是吧?你把聂氏放走了,那你代她去关着吧!看你偏帮的外人会不会来救你!”祖父怒道,“来人,把她带下去,封锁院门,门窗钉死,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两名仆妇上来抓我,我甩开她们的手,自己转身走出中堂。
络香忽然从外头急匆匆地跑进来,迎面递给我一个眼色。我脚下停顿,回头见她进了屋,在小周娘子耳边耳语了几句。小周娘子脸色一变,再向祖父传话。
隔得太远,我看不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就见小周娘子换了一副笑面孔追出来,支开两边押我的仆妇,挽着我的手亲热地说:“瑶瑶,你祖父说的都是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爷孙俩能有什么隔夜仇呢!”又对旁边的下人说:“国公气糊涂了,你们可不许拿着鸡毛当令箭,小姐还是小姐,不能怠慢!络香,你陪小姐回去换身衣服,好生梳洗打扮一下;顺便叫那些看热闹的,也别乱嚼舌根!”
络香笑容满面地应声“是”,行礼比平时蹲得都深。
我不明所以,络香扶我出了院门,才压低声音激动地对我说:“小姐,你的运道来了,宫里派人过来,说陛下召你进宫面圣!这下连国公爷都不能罚你了!”
她在心中眉开眼笑:「今日不费吹灰之力就抱上了一根金大腿,我的运道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