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把蓁娘送回湖边客舍,她太疲惫了,沐浴洗到一半就在浴桶里睡着了。
我嘱咐女婢好好照料她,自己也去稍事梳洗。我还有几件衣裳留在瑞园,正好换上,另取了一套给蓁娘。
换到一半,女婢忽然进来说:“郎君吩咐婢子送药来。这是上好的止血金创药,郎君说虽比不得邓大夫的药灵验,但也能起些作用。”
肩上那一道划破的小伤口还在往外渗出小血珠。女婢为我清洗上药包扎后,退下再去照顾蓁娘。
我洗濯完毕,回到客舍前,虞重锐和晏少卿正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桌旁饮茶。
晏少卿看见我,问:“十余日不见,贺小姐怎生变得如此憔悴、娇容枯瘦?”
我摸了摸脸,方才照镜子确实觉得面色苍白,脸颊都凹进去了,也没找到胭脂点一点。我看了一眼虞重锐,他也盯着我,眉尖轻蹙。
我总不能说是害相思病害的。先前惦记着蓁娘还好,这会儿心思暂松面对他,我自己的那些伤心情绪又冒出头来。
我坐到晏少卿对面,只说:“最近……家里的烦心事多了些。”
虞重锐忽然问:“脸上为何还有伤?”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唇上咬伤,手指摸到并未出血,小声说:“在家已经涂过药了。”
“怎么弄的?”
我未及回答,晏少卿先道:“放心,看这齿痕的方向,肯定是自己咬的。”
我不想多提家里那些糟心事,顺着应道:“嗯,就一不小心咬到了……”不过这有什么好放心的……
虞重锐听完这话,眉头蹙得更深。
三个人都不说话,我觉得气氛有些僵,便问他们:“今日并非休沐,你们……不用在省院和大理寺当值吗?怎会到这里来?”
晏少卿说:“重锐过来监督黄河堤坝工事,离这边不太远,午间回桃园休憩片刻,下午还要再去。”
眼角余光瞄见虞重锐还在盯着我,我实在没有勇气看他,只能揪住晏少卿追问:“修筑堤坝,是工部和户部的事吧?大理寺也要参与吗?”
“正常工事自然是不用的,不过呢,有时总会有人搞点意外出来。”晏少卿轻蔑道,“工地上闹纠纷,出了人命,已经停工好几天了。重锐觉得这里头有猫腻,让我过来查一查。”
我问他:“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闹事,阻挠工程进度吗?最近下了那么多雨,如果京畿也像博州那样河道决堤,会很严重吧?”
晏少卿哼了一声:“那不正好称了某些人的心意?”
“你不是最讲证据事实,未查明的事,怎可先入为主妄下论断?”虞重锐斥责打断他,又转向我说,“事发偶然,是因为工期太紧、民工积怨所致。”
急着赶工也是因为老天爷不等人,雨说下就下,黄河水说涨就涨,决堤可不会跟人事先打个商量。事情起因可能纯属偶然,但之后有没有人借机发挥、小题大做就不好说了。
是我长大了吗?还是因为看多了别人的坏心眼,自己也跟着心思变复杂变阴暗了,从前我可不会这样把人都往坏里想。
我望了一眼虞重锐:“筑堤防洪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还会有人想要破坏呢?为了打压对手,不惜拉更多无辜百姓垫背,这样的人未免也太坏了吧?”
晏少卿在心里冷哼:「那你可能把你爷爷一起骂进去了。」
我竟觉得无言反驳他。毕竟我们贺家为了所谓的家族运势,连自己人都舍得杀,何况不相干的外人?
虞重锐温声道:“做任何事都会有阻碍,能做成了就好。”
抵御天灾就已经很艰辛了,还要防着**拖后腿,做实事也太难了。仲舒哥哥曾经不满于光禄寺的闲职,觉得整日无所事事难展抱负,想求祖父帮他换去别的衙门,三叔公就训斥他: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无功只是不易升迁,犯错全家跟着受累,光禄寺又清闲油水又多,哪里不好?那谁谁家的儿子在将作监,整日在外头风吹日晒喝风吃土,结果下面的人以次充好,修了三年的楼塌了,什么都没捞着反丢了乌纱帽。
我想了想,问晏少卿:“查到有用的线索了吗?”
晏少卿道:“这又不是寻常的凶杀案,冤有头债有主的,连日大雨好多痕迹也冲没了,不太好查。”
“不如你带我去查吧,我、我可以帮你。”
这种证据缺失、背后有人推波助澜的案子,我最适合了,只要到现场看一圈每个人心里都在打什么鬼主意,就全都知道了呀。
晏少卿大喜过望:“真的吗?贺小姐愿意出手相助?正好让晏某观摩学习一下……”
虞重锐冷语打断他:“陛下加你为大理寺少卿,是让你来观摩学习的?这案子你胜任不了吗,要让别人代劳?你的俸禄要不要也让齐瑶去领?”
晏少卿摸了摸鼻子,讪讪道:“下官当然可以胜任。”
他心里想:「案子倒是不难查,难的是处处有人作梗,光那洛阳县衙、神武军营就不知跑了多少趟、碰了多少软钉子!县丞和司马都是贺钧的门生,老贼八成脱不了干系,不是他指使也有他牵头!重锐定是不想让贺小姐牵涉其中、左右为难,罢了,下回碰着别的案子再说。明明很简单明了的事情,却叫他们勾心斗角搞得这么复杂!」
他又向我解释找补:“最近工地上情势紧张,贺小姐娇贵之躯,还是不要跟我们去涉险了。”
“是不是随时还会暴发动乱?”我忧心地看向虞重锐,“你……你们会不会有危险?”
虞重锐温言安抚道:“不会的,工地有附近的神武军派兵维持秩序,没有危险。”
他骗我,晏少卿明明透露神武军是跟他们对着干的。“那神武军也不听你的呀,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你、你还是问陛下多调些金吾卫带去吧!”
“我知道,四十人都带着了。”
晏少卿还想开口,虞重锐一记眼风朝他瞥过去,他就不说话了。
他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吗?为什么我只能看到别人心里的恶念,好的念头却看不到,否则就不必这样猜来猜去了。
我还想追问,身后房门忽然吱呀一声,我回过头去,只见女婢搀着蓁娘从屋里走出来。
我忙上去扶她:“蓁娘,你怎么不好好休息,又出来了?”
蓁娘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梦见宁宁,一日不为她洗清冤屈,我就一日不得安眠。”
她挣扎着走到花架下,跪下对虞重锐和晏少卿伏地拜道:“民妇聂蓁,为我枉死之女贺长宁鸣冤申诉,求左相、少卿为民妇做主。”
晏少卿起身相扶:“你先起来,把冤情细说一遍。”
蓁娘在石桌边坐下,将产前小周娘子将她送到澜园僻院,生产时买通稳婆害宁宁未果,回家后婆母针扎孙女直至夭亡她才发现,孩子尸首又被夺走草草下葬掩盖罪证,蓁娘呼冤反被污蔑疯癫,绝望之下扎伤婆婆欲同归于尽,贺家趁机以不孝之名写下休书,又怕她闹事将她囚禁在澜园等事一一道来。
蓁娘一边说一边哭,好不容易才把经过全说完。我瞧着晏少卿和虞重锐的脸色越来越沉,就知道这事看似简单,实际上肯定很不好办。
晏少卿听完思索了一会儿,问蓁娘:“举状讼冤,不能只诉冤情,要有被告。你所告何人?”
蓁娘道:“一告婆母贺王氏戕害骨肉,二告负心汉贺珹污名休妻,三告彭国公夫妇仗势欺人、多行不义,家中历代多子而几乎无女,我女惨案绝非孤例。”
虞重锐道:“所以你是要以一人蚍蜉之力,撼动彭国公府这棵大树吗?”
蓁娘被他问得一怔,大约也觉得诉求过于艰巨,又看了我一眼,说:“那就……先告贺王氏谋害我女。”
晏少卿说:“好,就专注此案。贺王氏涉嫌谋害孙女,这女婴尸首现在何处?”
蓁娘抽泣道:“我发现宁宁身上有针,贺王氏就命人偷偷把她带出去埋了,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埋在哪里……肯定不在祖坟,也不知她现在孤零零地睡在哪片荒郊野岭乱葬岗上……”
“既无尸首,女婴是被害还是病故夭折便难以断定。”晏少卿接着说,“可有人证物证?”
蓁娘道:“我就是人证,我亲眼所见!”
“你是原告苦主,不能兼做证人。”
蓁娘转手抓住我的胳膊:“瑶瑶,她是人证!稳婆第一次害宁宁,就是她阻止的!还有这回,也是她把我从魔窟囚笼救出来!”
晏少卿一板一眼地说:“她只能证明稳婆害女婴未遂、你被人囚禁虐待,不能证明贺王氏杀了你女儿。还有没有其他人证?”
蓁娘有些慌乱:“那些知道贺王氏害人的,都跟她是一伙,他们怎么会帮我作证呢!稳婆乳娘也都是贺王氏跟当家主母安排的,我根本不认识,现在都不知道她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握着她的手说:“你别急,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证物?”又问晏少卿:“苦主只要有一两件证据,便可以立案了吧?人证物证俱全,那是定罪的要求。”
晏少卿点点头:“起码得有一件重要物证,不能空口无凭。”
蓁娘无措道:“物证……物证……宁宁身上扎的针不就是物证?”
这便又绕到了尸首不知下落的问题上。
蓁娘气得哭了起来:“贺王氏明明杀了人,下人也都是听她指令,只要把她抓起来审问,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晏少卿反驳道:“没有凭据,衙门根本不会受理。如果单凭一张嘴就能把人抓回来审讯拷问,那岂不是可以随意诬告,看谁不顺眼就把他送进牢里?”
蓁娘哭道:“我没有诬告,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百姓父母官,还是畏惧彭国公的权势,官官相护?”
虞重锐对晏少卿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刺激蓁娘。
我知道晏少卿只讲规则道理不讲人情,他说话就是这样,当初我还不是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对蓁娘已经算怜悯客气了。
蓁娘也是说的气话,我拍着她的背说:“蓁娘,你别急,晏少卿这是在帮你分析利害捋顺条理,告诉你怎么搜集证据、罗列诉状才能告得成。”
蓁娘只是一时情急,稳定情绪回过神便想明白了,擦去眼泪对晏少卿道:“恩公言之有理,民妇不该冲动失状,反而埋怨恩公。”
虞重锐见她冷静下来,对她说:“晏少卿所列还是依律办事,除此之外,还会有各种各样的险阻难事,你可有准备?”
蓁娘道:“不管多难多险,我一定要为女儿洗冤昭雪,否则枉为人母,不如早点一头撞死。请恩公直言示下。”
虞重锐说:“你所诉只是一般杀人刑案,按案发地划分,诉状应送递洛阳县衙,大理寺也无权越级受理。洛阳县丞乃彭国公的门生,他会不会秉公办案,为未可知。还有,你在洛阳可有能倚仗的亲友,势力起码得让国公府有所忌惮,否则他们再想把你抓回去囚禁,你可有办法抗衡应对?”
我现在也理解了他方才说的,告状不只是告状,断案也不只是断案,修堤更不只是修堤,要做成一件事太难了。
蓁娘不说话了,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说:“我在洛阳孤立无援,但老家苏州府还有些亲人手足,不敢说能与国公府抗衡,起码不会任我受人欺凌。我长兄乃毗陵郡守,受过陛下亲口嘉奖,我当还归故里,与兄长、父母大人从长计议,再做打算。”
虞重锐问:“毗陵郡守……聂蒀?”
蓁娘点头:“恩公也知道我兄长吗?”
“我与晏少卿都是毗陵人氏,久仰聂公大名。”虞重锐道,“你兄长刚正不阿、有勇有谋,定会为你讨还公道。”
我抬头望了虞重锐一眼,原来他老家在毗陵郡。
蓁娘再对他们躬身一拜:“苏州毗陵相隔不过百里,原来两位恩公都是同乡,这是老天开恩庇佑于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聂蓁在此拜谢二位恩公搭救指点之义。”
拜完后她又转过来拜我:“瑶瑶,你也是贺家人,却仗义救我和宁宁,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
我连忙止住她:“蓁娘,你是我嫂嫂,宁宁是我侄女,骨肉至亲,我只后悔没有早一些……当年有姑姑护我,我才能活到现在,以后我当然也要护我贺家其他的女儿。”
我抓住她的手,心中下了决定:“你放心去找你的兄长家人,宁宁的下落……交给我。我不会让她孤零零地睡在荒山野岭乱葬岗上,我一定把她找回来,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