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们尾随那三人追到上回岚月拿簪子扎我的地方,看见另有三个丫鬟嬷嬷正在围堵追赶蓁娘。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那是蓁娘,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了。才不到一个月,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脏兮兮的素衣如同麻袋披在竹竿上,披头散发,仿佛一道幽灵。被六个人围追堵截,她却依然灵巧敏捷,一声不吭,利用花园里的树木地形与她们拖延周旋。

迎面撞上蓁娘时,她以为我也是来堵她的,五指成爪朝我脸上抓过来。我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蓁娘,是我!”

她挣扎了片刻才认出我来,从凌乱的脏发里抬头看我:“瑶瑶?”

她的脸上也全是污迹,完全就是旁人口中“疯妇”的模样,但她的眼睛是雪亮的。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忍着泪对她说:“我来救你了。”

她的泪水瞬间迸了出来,在乌黑的脸上冲出两道小沟。但她马上把眼泪擦掉,看了一眼我身后的人:“她们有六个人,院子里还有一个,你能敌得过吗?”

我转头问赵二嫂:“七个人,敌得过吗?”

赵二嫂撸起袖子:“就这体格,别说七个,十个也不怕!”

那厢抓蓁娘的丫鬟婆子也追过来了,两拨人迎头赶上,乒铃乓啷地打了起来。

我拉起蓁娘往外跑。她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手腕握在我手心里,就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穿过花园,另一侧也响起脚步声,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说:“二夫人特地吩咐过要防着其他两家的人,你怎么把大小姐放进来了?”

另一个声音是守门家丁之一:“府里夫人小姐那么多,我又不认得哪个是哪个,这不立刻就去通知您了吗?”

中年男子道:“还不快去守住各处出口,你们几个去帮忙捉那疯妇,我去拦小姐。不管怎样不能让疯妇出这园子半步!”

这人想必就是澜园的新管事,听二奶奶的吩咐。他带的都是男家丁,听脚步声人手不少,赵二嫂也没法跟他们硬碰硬。

我们俩躲在树丛下面,蓁娘抓住我说:“瑶瑶,怎么办?他们人太多了,门口都有人守着,这园子的围墙又那么高,我试过好多次了都逃不出去……”

说到围墙,我想起一个地方。

我拉起她的手说:“跟我来,我知道哪儿可以逃出去。就是有点远,你再坚持一下。”

澜园和瑞园的相接处就在西边,我们不能直接掉头回去,得从外围绕好大一圈,还得时时提防有没有人发现我们追上来。

跑到一半蓁娘跑不动了,停下来蹲在地上:“瑶瑶,我没力气了,你自己走吧,他们不会为难你……你能想着帮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回过头去拉她:“不行,你必须离开这儿,你不走我也不走。他们都把你折磨成什么样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蓁娘捂着脸哭起来:“死了也好,死了我就去见我的宁宁了……瑶瑶,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出去帮我寄一封信给我兄长、毗陵郡守聂蒀,让他为我洗冤吧……”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洗冤又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活着,活着申张的冤屈才有意义。”我硬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你拉着我,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你自己去见你的兄长。”

逃出澜园的路,我已经走过一次,这回不但我气力虚浮,还要拖着一个蓁娘。我的裙子太累赘了,转弯时衣角挂在树枝上,险些把我绊倒。我索性把外裳脱下扔掉,但也只得了片刻轻松,随即又被更深更沉重的疲惫淹没。

澜园真大啊,树密草深,好像永远都逃出不去一样。

跑到上次我翻出去那棵老槐树下时,我的力气也几乎用光了。我把蓁娘往树上推:“你先上去,翻过这座墙我们就安全了。”

蓁娘问:“墙那边是哪儿?就算上了大路,如果被他们发现追出来,还是跑不掉的!”

“是……别人家的园子,我们家也不敢得罪的人。”我用力推了她一把,“你别怕,隔壁地方大没几个人,我们悄悄地穿过去,不会有人发现的。”

蓁娘鼓足了劲,手脚并用爬上去坐在墙头上,忽然睁大了眼睛。

我踩着树杈爬到半腰,蓁娘在背后向我摆手:“瑶瑶,你、你先别上来……”

“怎么了?”我爬到树梢上往瑞园那边一看,也呆住了。

虞重锐就站在围墙下面,离我们一丈多远的地方。

他怎么会在这儿?正好候在我们想翻墙的地方?我不是发癔症眼花了吧?

我揉了揉眼睛,虞重锐并没有消失,他也双目圆睁瞪着我,一脸大白天见了鬼似的表情。

我们俩现在的确很像两个落魄的女鬼。我的外衣掉了,逃跑时发髻也散了,裙子被树枝划破,蓁娘更不必说。

“我听见围墙那边有动静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又是你……”他无谓地解释道,往墙根下走近,张开双臂,“快下来。”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那也得在能听得见的范围内呀……

我转头对蓁娘说:“我先下去,然后在下面接你。”

蓁娘点点头。我翻到围墙上,瞅准地上草厚的地方纵身跃下。

虞重锐在底下接着,我一头撞进他怀里,鼻头都撞酸了,好像……不管我遭遇什么穷途末路,他总会在我最艰难的时候对我伸出手,接住我。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我提着的那口气似乎就屏不住了,又变回那个软弱无用的我,只想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

我默默站直了推开他,抬头对蓁娘说:“蓁娘,你跳吧,我接着你。”

蓁娘坐在墙头,身子发抖摇摇欲坠,犹豫着不敢往下跳。

虞重锐忽然说:“你受伤了。”

我朝他指的地方一看,我的外裳掉了,夏裙肩臂只有薄薄一层半透的茛纱,肩膀上也被树枝划破,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来。我摸了一把,伤口不大,只有少量血迹渗出。

虞重锐问:“邓子射给你的伤药呢?可有随身带着?”

早上张嬷嬷下迷香时为了让自己清醒,我把下唇咬破了,拿药涂完之后放在了妆台上。再说就算随身带着,这一路疲于奔命也早弄丢了。

“药在家里,这么一点小伤口不妨事,我回去再涂。”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再这样,我……我又要忍不住自作多情了。

我掉开眼转过身去,小声唤蓁娘:“快跳下来,别叫那边的人看见了。你别怕,地上的草很厚,直接跳也不会摔着的。”

蓁娘的腿脚都没有力气了,闭着眼睛往下一扑,几乎是倒栽进草堆里。幸好这围墙下改种了草,要还是上回那种小树苗,蓁娘非跌伤划伤不可。

我把她扶起来,对虞重锐说:“这是我嫂嫂……蓁娘,她受了很多苦。”

“就是贺御史……”他何其敏锐,听我喊“嫂嫂”又改口,马上就想到了四堂兄,没有继续问下去,“先带她回屋里再说。”

但是蓁娘实在走不动了,站都站不起来,这儿又太偏,离最近的屋舍也有一里多地。我问虞重锐:“你能不能帮忙……背一下蓁娘?”

他没有应声,仰首眺望远处,扬声道:“言笑,快过来!”

我顺着他喊的方向望去,晏少卿正快步向这边走过来:“一转头就不见人影了,下仆说你来湖边散步,大中午散什么步?跑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来,也没见有什么好景致呀!下午还要去河堤上查线索呢……”

绕过一丛灌木遮挡,他才看见我和蓁娘,愣在当场:“齐、齐……贺小姐,你怎在此处?怎么了这是?”

“说来话长。”虞重锐道,“你力大,过来帮忙背一下人。”

晏少卿身量颀健,背起骨瘦如柴的蓁娘毫不费力,依旧健步如飞。

虞重锐一手环在我肩后,在我身侧弯下腰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问:“你不是也力竭了么?还能自己走?”

我、我不能自己走,难道他也要背我?背人也不是这么背法……

我确实累得精疲力尽,松懈下来更觉得浑身气力都抽干了似的,小腿肚子直打颤,嗓子里全是血味。中蛊之后,我的体力似乎变差了很多。

“无妨,我慢慢走一会儿缓过来就好了……”

他站直身,曲起手臂:“那你扶着我点。”

他的肘弯比我高很多,我需抬起手才能够着。刚搭到他手臂上,他忽然按了我一下,将自己外裳脱下披在我身上,而后再把我的手搭回去。

七月流火,最近又接连下雨,今日阴天也有些凉意。我瞧见前面的蓁娘只穿了薄薄一层单衣,趴在晏少卿背上瑟瑟发抖,追上去把虞重锐的外裳替她盖着,在她背心里轻轻拍抚。

蓁娘半昏半醒,悠悠睁开眼,瞧见我在她旁边放下心来,问:“瑶瑶,不知二位恩公……”

我安抚她道:“放心吧,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一位是当朝左相,一位是大理寺少卿,家里人不敢追过来的。”

“大理寺……是掌管刑狱推按的那个吗?”蓁娘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恩公,青天大人,我要讼冤,我有人命冤情……”

晏少卿停住脚步:“什么冤情?”

蓁娘望着我,眼里流下泪来:“瑶瑶,是我没用,我不是一个好娘亲。你救下了宁宁,我却没有保护好她……她一直在哭,她想向我求救,我却浑浑噩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哭了足足五天,才在我怀里断了气,我给她洗澡换上小寿衣……”

她放声痛哭:“三寸长的银针,足足有十几根,扎在她的小身子里,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说谎,我的宁宁很好,她没有病,她是被自己的祖母用针活活钉死的!那是她的嫡亲孙女啊,她怎么能这么狠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她好,更无法向她解释,我们贺家早已犯下不知多少类似的罪孽。

我抹了一把眼泪,问她:“宁宁……她叫宁宁是吗?”

“长宁,我给她起的名字。”蓁娘虚弱地闭上眼,声音低下去,泪水沿着她枯瘦的面庞蜿蜒而下,“我盼她一世长乐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