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时,天色已黑。
“敕造彭国府”的匾额上还挂着三天前信王来纳征时准备的彩仪,灯笼也换成了喜庆的红色,从门口一路红彤彤地延伸到正厅,再分成两股左右绕到廊下,整个院子都是红光氲绕。
我不太喜欢这氛围,人脸在红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诡异。
跨进院子时祖父说:“瑶瑶,你这几天不在家里不知道,你三叔流落在外的女儿认回来了,就是你岚月妹妹。以后你不必羡慕别人家姊妹亲热,你也有嫡亲的堂妹啦!”
我低着头不说话,祖父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放心,你是我们家的长房长女,从小看着长大的,和那半路认回来的不一样,祖父还是最疼你。”
我说:“三叔英年早逝,膝下空虚,既然他还有亲生骨肉在世,应该认她的。”
“好好好,瑶瑶果然最懂事了。”祖父拍了拍我的手,“这喜仪就是给她定的亲事。”
“我知道。”我继续低着头,兴致不高,“我也听说了,岚月要嫁给信王。”
“是那个虞剡告诉你的吧?”祖父一说到虞重锐,火气立刻上来了,“他是不是在你面前搬弄是非,说咱们家为保富贵,迫不及待地嫁女攀附信王?”
他在心里免不了又把虞重锐狗血淋头地骂了一顿。
虞重锐并没有这么说,他说祖父这段日子在朝中举步维艰,要我体谅他。
祖父骂完出了气,叹息一声放柔语气说:“瑶瑶啊,咱们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之前德太妃替信王求娶你,有你姑姑挡着,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嫁,但是现在不行了。信王到底是天潢贵胄、先帝嫡孙,陛下念着奉天皇帝的旧情,一直对他爱护有加,三岁便封了亲王,自己的儿子都没有这等待遇,还曾金口说天下本就应该是奉天皇帝的,将来要传位给兄长的儿子!”
这话陛下确实说过,不过那是十几年前陛下刚登基、永王叛乱未平时候的事了,现在……我猜陛下也有点后悔当年自己年少轻狂出言不慎吧。
祖父接着说:“他执意要娶我们家的女儿,祖父胳膊拧不过大腿,岚月也愿意嫁,就应了这门亲事。反正你也一直不喜欢信王,不想嫁他,回头祖父一定给你物色一个更好的、你更喜欢的。”
我喜欢的人,祖父不可能答应把我嫁给他的。
我又难过起来,告诫自己不要再想虞重锐了,想点别的。譬如,信王怎么突然非要娶我贺家的女儿?他肯定不会贪图我家权势,难道还能是喜欢我不成?我们俩从小就合不来,经常吵架,没看出来有这苗头啊……
我问祖父:“信王见过岚月妹妹吗?”
祖父道:“见过一面,他们俩互相都很中意,此事总算落个圆满。”
信王见过岚月,那就更奇怪了。或许他们俩真的是缘分天定、一见钟情?
我能理解岚月,她喜欢贺琚,但是贺琚不喜欢她,现在成了堂兄妹,就更无可能了。既然嫁不成心仪之人,不如索性选一个门第高贵、疼爱自己的夫婿。她这个时候和信王定亲,不但隐瞒身世一事不会再被追究,三婶从此在府中也扬眉吐气,全家都要感激她倚仗她。
看这满院的彩锦红灯,真是一团喜气,连祖父都欣然说“此事总算落个圆满”。
可是……
我抬头问祖父:“姑姑才刚过世,现在办喜事,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虞剡想必也告诉你了吧?”祖父沉下声来,“贵妃她是自尽身亡的,陛下不予追究,仍按妃嫔礼制下葬,没有牵连咱们一家人,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此事悄悄地过去,对我们家、对贵妃的身后名都是最好的。”
祖父原来是这样看待姑姑之死的,“没有牵连咱们一家人”,说得是没错,是为全家人考虑,但是……但是她毕竟是您的亲女儿啊!因为姑姑也是半路才认回来的,所以就没有那么亲、没有那么疼她吗?
我在心里憋了好多天的疑问,此时终于忍不住想要当面问出来。我想问祖父,您到底是怎么看待姑姑这个女儿,又是怎么看待我们贺家其他女儿的?岚月说我们家六代洗女,是真的吗?您也默认纵容了吗?还有依金婆婆,这么多年,您可有觉得对不起她?
不管祖父怎么回答,我都能看出他心中所想的真相。
面前忽然光亮一闪,厅门敞开,小周娘子从里头满面堆笑地迎出来:“国公回来啦?终于找着瑶瑶了,太好了!”
她把我们迎入厅中,服侍祖父摘去冠帽、理正衣襟。丫鬟们次第上前,为祖父奉上温汤、手巾、鼻烟、茶盏等物。
人太多了,他们各自怀着无关心思,又互相干扰。我仔细盯着小周娘子看了半晌,她一直在尽心伺候祖父,除了冒过一个念头说三婶现在尾巴翘上天使唤不动了以后不知该让谁照顾我,又发愁要替我找个什么样的婆家才能杀杀三婶母女的气焰,没见她再有别的不好的想法。
她看见我回来了,难道不心虚吗?莫非上回那两个稳婆不是她买通的,只是胡乱攀咬?还是稳婆跑了,旁人都不知道我撞破过她们行凶?
祖父嗅了一会儿鼻烟,吃了一盏茶,对小周娘子说:“这几日瑶瑶在外头受苦了,你安排她早些歇息吧,明日请大夫来给她仔细瞧瞧。”
“瑶瑶虽然不在家,院子每天都还派人打扫着,跟离家前一模一样,随时都能住。”小周娘子回道,掉头吩咐丫鬟,“络香,你送小姐回去好生安置。”
络香是小周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闻声应“是”,站到我身侧。我看见她瞟了一眼我身上衣装,心里讥道:「一身仆婢装束,穿得还不如我呢,失踪半月不见人,不会是被略卖为奴了吧?指不定让什么人糟践过了!」
贺琚一直默默跟在我和祖父身后,此时上前道:“园子里路黑,瑶妹妹住得远,我护送她回去吧。”
我回头看贺琚。从见面至今他一直这样,心里头一会儿向我伸出手,一会儿又缩回去背圣贤诫语,纠结的模样倒是和拔刀念经的邓子射别无二致。
我现在已经不会害怕这种诡异行止了,反而觉得,虞重锐说的好像有点道理。贺琚比我大五岁,如果他当真想对我行淫邪之事,应当早几年趁我年幼时就下手了吧?
有络香在场,贺琚应当不会冲动做出不当之举,而且难保我在家中还会看到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东西,贺琚起码不想害我。
我对他施礼:“多谢兄长。”
他笑得有些苦涩勉强,与络香各执了一盏灯笼,一路上果然都安然无事,送我到居处后方告辞而去。
小周娘子说我的院子跟离家前一模一样,也不尽然。譬如院子里也挂上了红灯笼,到处都是诡异刺目的红光;纭香和以前伺候我的几个嬷嬷都不见了,换了一批眼生的,人数也比从前少了很多。
纭香不安好意,不留她也罢;几个得力嬷嬷都是三婶安排的,现在三婶母女得了势,她们离我而去也很正常;至于人数减少,我现在只想清净,就怕人多,正合我意。
院子里的人自然也各有心思,左右不过是隔岸观火、好奇猜疑、嫉妒较劲那些寻常的私心,都不算太过分。
我不喜欢院子里的红光,吩咐女婢:“把这些灯笼换掉,晃得人眼晕。”
女婢问:“换什么颜色的好呢?”心中则忿忿然:「野鸡飞上金屋梁,就当自己是凤凰了!趁着大小姐不在家,把灯笼挂到我们院子里来炫耀欺人!现在大小姐回来了,谁不知道信王想娶的其实是大小姐,他们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看你这个野鸡如何收场!」
这些红灯笼居然是岚月让挂的,她这又是何必?我都不在家,气气我的空院子、气气院子里的仆婢也好?
我说:“就换成寻常的白纸灯笼。”
我实在累了,也提不起精神来,草草用了一些粥点便沐浴盥洗歇下了。女婢想要吹熄烛火,我叫住她:“别灭灯,四个屋角各留一盏!”
她依言留了四盏,狐疑地退下。
这里明明是我从小到大住惯的房间、睡惯的床铺,却觉得十分生疏,躺下去好半天也睡不着。才过了半个月,我已经认床了,家里的丈余宽床睡不舒坦,却怀念别人家里窄窄的小榻。
我睁眼在床上躺了许久,总觉得屋子里太空,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人心里不安生。我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架旁的一座折屏拖到床前来挡着。
我满意地钻回被窝里,看着床前半透的屏风,屏风那一侧烛光摇曳,一如我每一晚睡前所见。
只是那烛火灯下,并没有人秉烛夜读。
屋子里太空,不是缺少一架遮挡的屏风,而是因为少了一个人。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像蜗牛躲进壳里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肚子有点隐隐胀痛,最近惊乱奔忙、受伤体虚,月信都迟了几天,恐怕快要到了。邓子射嘱咐我提前三天服药,今日走得急,我忘记拿药方了,还在虞重锐那里。
我能不能……用这个借口回去找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