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卿大约很少见虞重锐摆官威压人、对他如此生疏见外,略感错愕,躬身拜道:“虞相莫要误会,下官绝无轻薄冒犯之意,私自来见齐瑶姑娘确实是为求教刑侦之法。只是我……唉,不该不听虞相劝阻,如今方知自己天资鲁钝、无可救药,往后再不敢夸口自己擅长侦破断案了。”
我这一通胡说八道,竟让他信心摧毁自我怀疑了,这可不成啊。我连忙鼓励道:“晏少卿莫要妄自菲薄,举国上下衙门捕快那么多,能为他人学以致用、推而广之的才是普适之道,其他只能算作投机取巧的个例,办案还是应以证据为第一要务。”
晏少卿又露出笑意:“齐瑶姑娘天赋异禀,却还有不骄不躁稳如磐石之心境,实在令晏某汗颜。”
你的笑容和吹捧才让人汗颜。
虞重锐回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没想到我居然自己把晏少卿摆平了。我尴尬地冲他笑笑。
晏少卿又问:“那倘若下官以后再遇到束手无策的疑案难案,可否请齐瑶姑娘出手点拨一二?”
我犹豫了一下,虞重锐已经先开口斥道:“断案是你大理寺的分内之事,竟要后宅女眷出去抛头露面,那朝廷养你们何用?”
晏少卿道:“虞相用人一贯唯才是举、不拘一格,怎么在这男女身份上,就落入常人之窠臼了?齐瑶姑娘有如此非凡天资,用在侦案一途,不知强过我等庸人多少倍,难道这在虞相眼里,还不如皮相美貌有价值吗?”
“言笑醉心断案、不谙人情,年近而立仍无心婚娶,连你都觉得齐瑶貌美,何况外头那些心术不正的孟浪之徒?”虞重锐故意挡在我面前,“我的人,我说不许就不许。”
我觉得你在强词夺理仗势欺人,但我没有证据。再说这年近而立仍未娶妻的,好像不止晏少卿一个人吧?
晏少卿面上微微一红:“齐瑶姑娘身份特殊,并非虞相之禁脔附庸,虞相是不是也该问问她的意思?”说罢看向我,目露希冀。
“我……”其实我也觉得晏少卿说得很对,但我只能违心地胡扯,“我的命是少爷救的,我什么都听他的,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
这话太肉麻了,我看到虞重锐的耳后根又红了,凤鸢在一旁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
晏少卿失望地低下头去,叹道:“既然齐瑶姑娘志不在此,在下也不好勉强,是我唐突冒昧了。”
他向虞重锐揖首致歉,告辞而去。
晏少卿退到门口,虞重锐忽然叫住他说:“先前那个疑犯樊增,你也查一查。”
晏少卿道:“下官明白。凶手跟踪窥伺樊朱二人多时,将二人恶行悉数交代。只是除了最近一桩劫掠外乡行路人财物,苦主告到了县衙,其他尚无证据。下官会一一查明,绝不叫恶徒逍遥法外。”
虞重锐点了点头,晏少卿再拜别,这回真的走了。虞重锐让凤鸢送他出门。
凤鸢一边送一边还不甘心:「这就走了?太不能打了吧!我瓜子都准备好了你们就给我看这个?大理寺少卿官职还是太低了,长得也不够俊,怎么跟少爷抢女人?下次再来个比少爷官大的,少爷也保不住她!——还有比宰相更大的官吗?」
等他俩走远了,虞重锐方放开抓住我胳膊的手。他的耳根还些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我迟钝了应了一声,明白他指的是晏少卿说他把我当作禁脔附庸、不许我出去抛头露面之事。说起来,他刚才的话也够肉麻的,“我的人,我说不许就不许”?
他又解释:“只是这么说,更容易让他打消念头。”
“我知道,你才不是那种偏狭刻板蛮不讲理的男人。”我望了他一眼说,又觉得这话似乎不太妥当,“只要能达成目的就好嘛,不用管别人怎么想,你不是一向如此。”
他释然一笑:“你不介怀就好。”
我本来是不介怀的,但是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反而有些介怀了。他若真是个不许自己的女人出去抛头露面的偏狭刻板蛮不讲理之辈,那我肯定对他很失望;但他说自己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好像……也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
那些话总有个一句两句、只字片语是他真实的想法吧?比如夸我美貌那句?
我仔细想了想,美貌好像也是晏少卿夸的,虞重锐只是接着他的话顺水推舟而已。
我心下有点失落,岔开话头道:“这个晏少卿也真是,平日里他是不是很容易得罪人呀?”
虞重锐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才智突出的人,都会有些棱角。”
但是这样的人并不适合做官。我忽然想,如果晏少卿不是投在虞重锐麾下,而是在祖父手下做事,或是其他任意混迹官场多年的大员,以他方才那直言怼自己上峰的架势,恐怕根本做不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吧?
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虞重锐年纪轻轻,在京城根基也不深,却能短短两年就网罗到大批拥趸;也理解了他和他的下属们在朝中皆风评不佳,更无法进入吏部、兵部、御史台这样真正大权在握的衙门。
晏少卿虽然性子有点古怪,想法思路颇让人费解,但案件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原来樊增还有别的罪证,总算没叫他逃脱制裁。”
虞重锐淡声道:“他敢对你下手,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我心里那点小失落便又一扫而空,望着他说:“当初他私吞了我家钱财车马,还想打你一顿赖给你呢!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他莞尔笑道:“不是没打成么,不用你替我鸣不平出头。”
那你不是也替我鸣不平出头?谁对我好,我心里有数的,也会加倍对别人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的名字就是如此。
虞重锐转过头,看到食案上被我悄悄推在角落里的汤碗:“已到夕食时辰了,你就只吃这么一点?”
我小声说:“不是等你嘛。”
“我事多晚归,以后饿了只管自己先吃,不用等我。”
我鼓起腮帮子看向屋顶:“就是想跟你一起吃嘛……”
他笑了起来,柔声道:“幸好今日回来得早,待会儿让凤鸢吩咐厨房多加几个菜。”
我脸上有点热,不知该把视线往哪里放,正左右乱瞄,瞧见凤鸢送走晏少卿回来了。她手里举着一方印花信封,与寻常书信不大一样,快步赶来喜不自胜道:“少爷,银号来讯,娘子给你寄钱来了!”
她把那印花信封递给虞重锐,笑得合不拢嘴:“这是银号送来的传票,凭票据加印信便可直接去支取银两。娘子捎话说知道少爷又升官了,花销必定不同以往,这回寄了一万两过来!”
她说多少?一、一万两?
“哦不对,准确说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娘子说这银号忒小气,一次上限便只能寄这么多。少爷若是不够用,只管写信告诉她,她再与你寄过来。”
虞重锐把信封里的传票拿出来,我瞧见那票面上大写的数字,确实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我对大额银钱没什么数,不过今年过年时听小周娘子提过一句,说我们家一年所有进账不过一万五千余两,去年一大家子林林总总的开销竟破两万,入不敷出,再不开源节流,这家她要当不下去了。我家那么多口人,用度奢靡,这么看一万两应当是很大一笔钱了。
我问虞重锐:“你家不是很穷吗?”
“我家是很穷,”他看了我一眼,挑着眉毛一副理直气壮的架势,“但我娘亲有钱啊。”
这是拐弯抹角间接说自己爹爹吃软饭的意思吗?
“那你为什么过得这么——”我想说“抠抠搜搜”,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客气委婉的说法,“——简朴?”
堂堂三品大员,都升宰相了,城里自住的院子还是租赁的,家里总共只有七个仆人,别苑更是人手不足,只得把凤鸢和厨娘调过来伺候我,厨娘做菜连油都不舍得多放几滴!我早就想说了!
“因为我沽名钓誉,为了显示自己清正廉明两袖清风。”
一时之间我竟判断不出他是在说笑还是反讽。
虞重锐看完票据上的简短附言,放回信封里在手上拍了拍:“再说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开口问父母要钱,确实很丢脸啊。”
上回他说写信问父母大人借钱,居然不是开玩笑的。那他说要对祖父不利、让他也出点血,也是认真的吗?
虞重锐把信封还给凤鸢:“省着点用,至少得撑到后年秋收。”
凤鸢抱怨道:“只听说别人都是升官发财青云直上,少爷倒好,一上任推的田税新法,先把自己家的收成对半砍了!还有那新领的十顷职田,前三年不但没有进项,还要倒贴钱进去!”
虞重锐当上宰相不过十来天,这就开始改税法了?他原先就掌管户部,想必筹备谋划已久。
我不太懂田亩庸调之事,但也知道税赋关乎千家万户,稍稍变化一点都会带来极大动荡。凤鸢说新法导致田产收益折半,我家不事生产者众多,主要靠祖父、叔伯们的食邑勋田养着,去年就已经入不敷出了,如果租佃再减少,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虞重锐说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想要他命的人太多,数不过来,我现在方有一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