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去澜园的路上,我有些忐忑不安。
虞重锐既然来告诉我,还专程带我出门去现场,那必是找到了关键证据,破案有望;但他又闭口不说凶手是谁,我很担心,是不是这案子的真相,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以前我肯定会觉得,害姑姑的自然是外面的坏人,我们贺家上下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这个人肯定也是我们贺家的死敌,说不定还会怀疑虞重锐,要么就是邵东亭那样居心叵测但祖父没有识破的奸险恶徒。
但是现在,我忽然不敢确定了。小周娘子想杀四堂嫂的女儿,贺琚想轻薄我,岚月和三婶谋害了她舅舅一家和丫鬟,又想灭我的口,祖父的得意门生其实是来卧底寻仇的,而祖父自己则很可能害了全家的女儿和孙女……那么姑姑,在你争我夺的后宫那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却在自己家的别苑里遇害了,会不会也有人处心积虑对她下手?
我身边的人尚且不能信,家里还有那么多亲戚和下人我不熟悉,谁知道他们都藏着什么样的心思?
我心里烦躁,想掀开帘子透透气,又怕外面的人看到我。
虞重锐说:“这次我们从西边绕道出城,不走上林坊了。”
他好像总能明白我心里想什么。我下意识地想要逃避,躲开上林坊的彭国公府。
他这么说我便放心地把车帘掀开。车子刚经过南市门,路上行人熙熙攘攘。这是我遇险后第一次出门,看到路上这么多的陌生人。
只看了一眼我便有些经受不住。
路边蹲着一个瞎眼的老乞丐,旁边两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嬉笑着商量往他破碗里扔污物作弄他,再趁机抢走他攥在手里的好不容易讨来的几个铜板;
贼眉鼠眼的小贼双手拢在袖筒里,挨个观察路上哪个人好下手,若有那落单的老弱病幼,直接抢了就跑更省事;
手里提着一条肉的妇人其实自己家亲戚也是做屠宰生意,竞争不过南市的张屠户,就受命带着一块腐坏的肉去张屠户铺子闹事抹黑他;
刚从南市买了一把栀子花、开开心心边走边闻的漂亮姑娘,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个面目猥琐的男子已经跟了她好久,偷听到她家住南边偏僻的里坊,路上正好会经过敦化坊的一条破败陋巷,路过时把她拽进去,神不知鬼不觉,任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听见;
跟在婆母身后唯唯诺诺的儿媳,其实早就受够了婆婆的苛待压榨,心里恨不得拔出包袱里的剪刀,将婆婆扎出一身血洞;
……
这些人的恶念在我眼前活灵活现地上演,一眼望过去简直就像恶鬼横行的人间炼狱。
我感到一阵气闷恶心,甩手把帘子放下隔绝外面的乱象,世界终于清净了。
如果以后我这怪毛病一直不好,岂不是无法跟人接触,只能独自去无人的荒郊野岭隐居?
——除了眼前的这个人,虞重锐。
我好像……更依赖更离不开他了。
虞重锐看了我两眼,转头吩咐前面的车夫:“走慢一点,我们不赶时间。”
其实我没有晕车,但是他的细致体贴还是让我心头微微一动。我不但依赖他,而且越来越觉得……他很好。
我把视线转开不去看他,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事。
刚刚我看到羽林卫正从另一条街巡视过来,那两个浪荡子想必不敢对老乞丐动手,小贼也会闻风束手;
张屠户未必是个好欺负的软柿子,开门做生意的人总会应付些寻衅滋事之徒;
媳妇心思虽然恶毒可怕,但应该不会当街行凶,倘若真是个狠人,恐怕也不至于被婆婆欺负拿捏这么久;
唯有那个拿栀子花的漂亮姑娘,对即将发生的危机毫无防备,倘若真被尾随到偏僻陋巷叫歹人污辱,这朵鲜花就要折堕在泥尘里,姑娘家一辈子都毁了。
我越想越觉得坐立不安。我明明看到了,却不出言警示那姑娘,岂不相当于我放纵倒帮了歹人?
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理,问虞重锐:“我们会路过敦化坊吗?”
“不会,敦化坊在西南,我们直道向西。”他挑眉回道,“怎么?”
“那我们……能不能从敦化坊绕一下?远不远?”
“远倒是不远,往南一条街便到。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只有一条街!那姑娘恐怕已经快到了!
我不知如何向他解释,焦急道:“既然不远,那……那就绕一下吧!你相信我,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快点!”
或许是我的模样真的很紧张焦灼,虞重锐看了我片刻,居然同意了,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马车走得快,很快便拐进了敦化坊。这里的街道狭窄杂乱,屋舍破落废弃,坊门口也没有里正盘查把守。
“敦化坊是不是有一条小曲,叫……鹿肠巷!车夫大哥您认得吗?就去那儿!”
虞重锐问:“你不认得路?”
南城我只到过南市,再就是虞重锐家,从没来过敦化坊,怎会认得这边的路?
他皱了皱眉,没有多问。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鹿肠巷是一条破破烂烂半废弃的小曲,巷口还被两边人家占用堆放了柴草杂物,不刻意找都发现不了。我们刚停下车,便听到小曲深处传来一声女子求救的惊叫,紧接着就被制住没了声响。
虞重锐面色沉下来,吩咐车夫:“你去看看。”
我曾“看”到府中杂役说车夫大哥武艺高强,他从车上直接飞身跳过草垛跃进小巷里,迅疾如飞,不一会儿就听到女子哭声变成了男子的求饶惨叫,想来那歹徒被修理得颇狠。
我跟虞重锐坐在车上等候,大约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车夫大哥利落地回来禀报:“贼人已经捆了交给附近羽林卫处置,那姑娘还在近旁,执意要当面对郎君致谢。”
虞重锐朝我努努下巴:“你去应付一下。”
我瞪他道:“为什么要我去?”
“救命大恩,万一她看我相貌端正年龄适当,非要以身相许怎么办?”
这么不要脸的话从他嘴里无比自然地说出来,我……我居然觉得,好像……还真不是没有可能。
戏本子里这样的桥段比比皆是,落难小姐被路过的侠义之士所救,若那侠士恰巧也年轻英俊,便心生仰慕许以终身。人在危急交困之刻突遇援手,确实很容易移情,对恩人生出依恋孺慕之思,尤其……他的相貌可不仅仅只是端正而已。
我忽然想,我对虞重锐,是否也是如此?
我坐着没动,他又说:“要求救人的是你,出手的是常三,我什么都没做,本来就应该你去。”
常三就是车夫大哥。他留着一把络腮胡,脸上还有两道疤,吓哭过隔壁小孩,大约不容易被佳人一见钟情。
我嗫嚅道:“可我这打扮又不像主人家……”
虞重锐在座位底下翻了翻,找出一件披风扔过来:“套上这个。”
我只好依命把披风裹在身上遮住书童短衫,下车去会佳人。
那姑娘看出我是女扮男装,似乎有些失望,端正地行礼道过谢便走了。我让常三哥护送她到人多的大路上。
回到车上我一想,那位姑娘清雅貌美我见犹怜,跟虞重锐可不就是郎才女貌、戏里走出来的活生生的才子佳人?戏本子老那么演,果然是有道理的。幸好我出面打发了,不然……不然凤鸢又多了一个劲敌!
我偷偷觑了虞重锐一眼,发现他也盯着我。我有点心虚:“你、你看我干嘛?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他单手支腮望着我:“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他这样半侧着身、目光如水眼神专注盯着你的样子可太让人受不住了,我愣愣地重复:“解释什么?”
“解释我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救人。”
我支支吾吾地说:“方才在南市口,我、我看到歹人窥视尾随那位姑娘,面色不善,定是觊觎她美貌、欲行不轨……”
“你只掀了一下帘子,这就看出来了?”
“我、我也是女子,家中长辈从小告诫出门要小心登徒子,自、自然格外警觉,看一眼就知道后面那人色|欲熏心不怀好意……”
“歹徒选择在敦化坊鹿肠巷下手也能看得出来?”
这还真是“看”出来的。
眼前这个人心思澄澈无害,是我如今最信得过最依赖的人,而且我好像……有一点点倾慕他,所以我愿意和他分享我的秘密。
我望了他许久,下定决心道:“虞重锐,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眨了眨眼继续看着我,表示静待下文。
“我……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