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这一天我确实累了,身心俱疲,最后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睡去,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其实不是我自己醒的,而是有人大力摇我:“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少爷怎么捡回来这么一个懒婆娘!”
我听那声音像凤鸢,没往心里去,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好困,累死了,让我再睡一会儿,不要抢我被被……”
我喜欢这个被子,香香的,厚薄适中又软又贴身,我想抱着它再睡一整天。
“你睡在少爷的床上,盖着少爷的被子,你还撒娇喊累!啊啊啊啊你是要气死我!” 凤鸢尖叫起来,“就抢你被被!抢你被被!”
她的声音尖细锐利,我耳朵都要炸了。我拿被子蒙住头,冷不防她把我身上的盖被掀开全抢了过去,冻得我立时打了两个喷嚏。
我揉了揉眼睛,这下彻底醒了,抬头就见一个身着布衣、细眉细眼、面色苍白还有几颗雀斑的姑娘捧着被子站在榻前。
“你是谁?”我吓得往后一缩,左右环顾屋里并无其他人,“虞重锐呢?”
“大胆!少爷的名讳是你叫的吗?”她柳眉倒竖怒瞪我,但因为眉眼柔和寡淡,这个表情着实没有威慑力。
一边她又捧着心口自怨自艾:「她都直呼少爷的表字了,叫得这么亲热,他们俩昨晚一定那个过了!早上少爷出门还吩咐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儿,定是昨夜纵欲过度、承欢无力、这样这样、那样那样玩了一百零八式……」
你给我赶紧打住!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大姑娘,看发式还没嫁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叫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还一百零八式?
我都替她脸红了。不过我听她声音,加上这副内心戏很多的模样,“凤鸢?”
她把脸一拉,表情倒是和昨日如出一辙:“干吗,没见过人不上妆的样子吗?”
你这妆前妆后差别也太大了吧?
她把被子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毫无形象地往床前脚踏上一坐,开始嘤嘤嘤地哭:“少爷都跟你好了,我还打扮给谁看?”
我觉得有必要为我的清白澄清一下:“其实我……”
“从老家到洪州,从洪州到沅洲,再从沅洲到洛阳,我跟着他整整六年,他连我的手都没摸过,我都快熬成老姑娘了!而你才来第一天,他就跟你睡到一张床上去了!”
“我跟他……”
“你认识少爷才几天?我认识他十二年了!从我八岁情窦初开就一直喜欢他,发誓以后非他不嫁,哪怕只能做妾,甚至没有名分也不要紧……”
八岁就情窦初开非君不嫁是不是太早了点?虽然……呃,我八岁的时候也发誓说长大要嫁给长御。“那个你……”
“娘子把我送给少爷做通房的时候,我别提多开心了!家里那么多丫鬟,比我好看比我能干的都有,她却偏偏挑中了我,一定是老天爷也被我的痴心感动,降给我的福报……”
我实在插不上嘴,还是让她说个尽兴好了。
凤鸢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她从小恋慕虞重锐的心路历程回忆了一遍。我听得昏昏欲睡,可惜被子让她抢走了有点冷,就把垫被掀起来裹在身上。
凤鸢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末了恨恨地瞪我一眼,总结道:「都怪你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妖精!」
就算这样她也只是自暴自弃不事打扮,没想趁虞重锐不在家把我拉出去埋了,我琢磨着凤鸢应该还算是个遵纪守法的……好人?
我对好人的标准真是越来越低了。
虽然我不喜欢虞重锐,理解不了她的一腔痴情,但被人嫌弃看不上这点还是很能感同身受的,一想起来仍觉得心口堵堵的不是滋味。我觉着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安慰她一下:“其实虞……你家少爷也没看上我。”
凤鸢掏出手帕用力擤鼻涕:“看不上他还跟你睡觉?”
“谁跟他睡觉了!”我把裹在身上的被单掀开给她看,“昨天沐浴完你给我的衣服,睡觉我都没脱,这不是还穿得好好的?”
呃……睡了一觉麻绳色腰带已经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裙子皱巴巴地扭在腰上,上衣因为能塞两个我,没了腰带更是无拘无束,一直掀到胸口肚皮都露了出来。
我这副尊容就像刚被人按在床上蹂|躏过一样。
凤鸢捂住脸哭得更大声了:“你还气我!你还气我!”
“我真的没有!昨晚我们一人睡一边,我睡这儿,他睡门口的坐榻上!”
“你骗人!那个坐榻那么短,少爷怎么睡得下?”
“他就……蜷着睡的不行吗?”
“呜呜呜少爷把舒服的床铺让给你,自己委屈去睡那么窄那么硬的坐榻,他肯定是真心喜欢你!他是不是打算娶你了?”
她的脑子思路真是让人望尘莫及,拍马都跟不上。
“他没打算娶我。”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打算让你给那张榻铺点褥子,以后换我睡在门口。”
凤鸢从手帕里抬起头来:“真的?”
“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我立马就见识了她从如丧考妣到笑逐颜开的过程,变脸之快胜过我之前看到的内心戏码与表面功夫。
我看到她心里飞快地盘算:「睡了一晚少爷就把她赶到门口去,肯定是她伺候得不好,空有一副妖精面孔婀娜身段,其实床上功夫差得很。反正少爷也不可能是我一个人的,以后总要娶娘子进门,三妻四妾都是寻常,我要大度一些!一夜夫妻露水姻缘,只要少爷以后不再宠幸她,四舍五入也就约等于没有睡过了!我就不一样了,少爷还没碰过我,说明我仍然有机会呀!我得回去把那几本房中术再好好研究研究。」
你爱研究什么房中术床上功夫一百零八式的你随意,但是请不要污蔑我好吗?
她心花怒放地跺脚,把脸埋进被子里深吸了一口气:「少爷身上的味道真香!光是闻着就觉得骨头都要酥了!」吸完又回过头来瞪我,「现在被你这小妖精的狐骚味儿给污染了!不行我得拿去洗洗!」
“快起来,误了午饭可不会等你!”她凶巴巴地催促,抱着被子自行先出去了。
等等,那个被子上……是虞重锐身上的气味吗?不是熏香?
我赶紧把搭在身上的被单甩到一边,理好衣服下床。
午间用膳时凤鸢又换回花枝招展的打扮,走路一步三扭十分妖娆。我很想提醒她,既然六年了她都没能染指虞重锐,说明他不喜欢这种妖艳型,不如换个别的路子试试?
白天虞重锐不在家,家里只有下人,合在一桌吃饭。除了昨日见过的看门老仆和厨娘,家中还有一个粗使丫鬟、一名厨下帮工和一名杂役,加我和凤鸢一共七个人。车夫跟着虞重锐出去了,日间也不回来。
虞重锐大概是有史以来家里最寒碜的尚书了。
这顿饭吃得很是热闹。
厨娘还是跟昨天一样看好戏的眼神,心里期盼着我跟凤鸢快点打起来,虞重锐在家的话她押我赢,不在家就押凤鸢赢;
帮工听了她回去嚼的舌根很是不屑,觉得厨娘就是个长舌妇,分内本职不好好做,自己厨艺比她好却只能给她打下手,早晚得想办法把她挤下去;
粗使丫鬟原本以为凤鸢这么多年也没爬上主人的床,不得上意,美貌都是靠打扮出来的她也可以,自己有机会顶替她,但现在突然冒出个我来,她十分沮丧失意,只能希望凤鸢早点让我滚蛋;
杂役心里偷偷垂涎凤鸢,但凤鸢是主母给少爷安排的通房,自己跟少爷自然无法匹敌,也不如护院大哥英武威风武艺高强,凤鸢恐怕看不上自己,要不退而求其次勾搭勾搭粗使丫鬟?她看起来就很容易勾上手;
最安分的是看门老仆,他年事已高眼花耳背,吃饭抖抖索索地夹不起菜,凤鸢把菜都夹到他碗里,让他用勺子吃。就算这样他心里也断断续续地想:现在日子好过了,吃得饱穿得暖,要是夜里再有个婆娘暖被窝就更好了,比如斜对门那个风骚小寡妇嘿嘿嘿……
好在他们虽然各有各的算计心思,饭桌上群魔乱舞,但大抵还算平和收敛,没有出现提刀互砍鲜血四溅的惊悚画面。
吃完饭凤鸢叮嘱我:“少爷说你就呆在家里,不许出门。”
六个人就已如此,出门走到大街上人群里还不知会看到什么可怕的景象,而且外头说不定已经开始满大街贴告示通缉我了。
下午日头烈,凤鸢当真把我盖过的那床被子拆开,连丝绵被芯都洗了,晾在屋檐底下背光处阴干。
她把原本挂在竹竿上晾晒的衣服拿下来扔给我:“你的衣服,早上洗的已经干了,自己收!”
我正要接,她又把手缩回去,展开衣裳仔细看了看。
“你这衣服料子还挺好的啊,”她狐疑地看看我,再摸摸衣襟,“你不会是什么大户人家的——”
我不由一阵紧张。
“——逃妾吧?”
你才是逃妾呢,你全家都是逃妾!
我劈手从她手里把衣服抢回来。幸好虞重锐家境贫寒生活简朴,凤鸢虽然穿得比一般丫鬟好,但这价比黄金的贡品茛纱她还没见过。
这件衣服我不能再穿了,万一叫人认出来,就算没见过我,也猜得出洛阳城里能穿这种料子的人家没有几户。
我把那件衣服胡乱折了折,瞧见薄如蝉翼的浅绯色纱衣里有一团黑黑的线头,拨开一看,是肩上被岚月用簪子扎破的洞已经补上了。
补的人女红还不错,没有贴补丁,而是就着丝线的经纬用刺绣补的,绣工也精细灵巧栩栩如生。
就是这颜色和图样……
我问凤鸢:“这是你帮我补的?”
凤鸢努努下巴:“我给你绣了只蝴蝶,怎么样,完全看不出来破过吧?”
“你确定这是蝴蝶,”我指着那团黑黑的胖球和它背上两只短短的小翅膀,“不是苍蝇吗?”
“什么苍蝇,当然是蝴蝶,黑蝴蝶。”凤鸢翻着白眼上下打量我,“很称你。”
毫无疑问,在她眼里我就是一只叮着她家香饽饽少爷不放的苍蝇。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凤鸢跟虞重锐一样,总是让人在感激她和想打她之间徘徊纠结。
不知虞重锐什么时候才散值回来,我还有好多事要问他。祖父常常忙到天黑才回家,他肯定也早不了。
正想着呢,院门就打开了,虞重锐绕过影壁走进院来。
我心头一喜,刚要举步上前,凤鸢从后头抢过来把我推搡到一边,笑盈盈地迎上去:“今日不是休沐呀,少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虞重锐取下纱帽递给她,眼睛却看向我:“宫中贵妃骤然薨逝,陛下无心理政,辍朝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