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凤鸢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天哪!居然还有比我更不要脸的女人!这种话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我也只在心里想想罢了!」

虞重锐就比她淡定得多,他忍着笑耐心地跟我解释:“男女有别,你不能跟我睡一起。”

我当然知道男女有别,我又不是小孩子,但男女有别哪有性命安危重要。

“我就在你房间里打个地铺,或者在桌子上趴一宿都可以,反正……”我看着他说,“反正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虞重锐收敛起笑意,思索片刻,居然同意了:“好。”

凤鸢在一旁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什么?!少爷竟然答应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鬼才信你会打地铺!我努力了这么久都没得逞,这小妖精来第一天少爷就把她收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去拉根面条上吊算了!」

咦,她跟虞重锐还没有……那什么吗?

其实仔细想想,凤鸢也没有那么坏,虽然恶劣心思层出不穷一个接一个,但都是说说而已,最严重的也不过是拿鞋底灰涂我的脸,和之前那些恶人不可同日而语。

我看她脸上绷着娇柔妩媚的微笑,其实心里想的是抱住虞重锐的腿撒泼打滚,不禁觉得还有点好笑。

虞重锐的卧房在院子最后一进西侧,进去右手边先是一方坐榻,背后隔一扇门与书斋相通,往左隔着屏风才是就寝起居之处。我看那坐榻有七八尺长,我睡绰绰有余,可不比打地铺趴桌上强多了。

正要开口把这宝地占下来,虞重锐先指了指屏风后卧榻道:“你睡那边。”

让我睡他床上?

“现在知道害怕了?”

他又笑话我。我松开抓住前襟的手,望着他道:“我不怕你,我知道你心里没有坏念头。”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走到屋子内侧,取出火折来把四处的蜡烛灯笼都点亮。屋内顿时被明亮柔黄的烛光笼罩,没有阴影暗处。

他竟然知道我心里还在害怕,睡觉也要亮着灯。

虞重锐,我越来越发现他好像和我以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把一床薄被和枕头捧到坐榻上,炕桌移到角落。“你睡里头,我睡门口。”

他的身量睡这坐榻就太拥挤了,而且是我硬凑过来要跟他睡一屋,怎么能鸠占鹊巢,反把主人挤走。

“不用不用,我个头矮,我睡这边就行。”我摆摆手说,“再说他们都以为我是你捡回来的丫头,哪有丫头睡床主人睡门口的道理?”

他坐在榻边,倾身向前:“这是打算赖上我了的意思?”

被他识穿了,我就不吭声,低头抠腰上麻绳色的腰带结。

“为什么不肯回家?”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继续抠腰带:“家里……有人要害我。”

“是跟贵妃的案子有关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今日我遭遇的那些可怕的人,除了大理寺卿,其他其实早就暗藏了祸心歪念,与姑姑遇害并无关联,但这一切恰恰都在她被刺的第二天一齐爆发出来。尤其是我突然能看到别人心里所想,真是匪夷所思,我至今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虞重锐沉默了一会儿,说:“遇到你之前我经过澜园,大理寺的人说你畏罪潜逃,若找不着明日就满城贴海捕文书通缉。”

“不是我!”我急忙争辩,“不是我害的姑姑!”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他温言安抚道,“你这位姑姑于你……胜若亲母。”

胜若亲母的姑姑,我不但不知道是谁害的她,连守在她灵前尽孝都做不到。姑姑若在天有灵,她知道我现在如此落魄无家可归,还被冤枉作杀害她的嫌犯么?

虞重锐坐在榻边,我抬起头将将好与他平视。我跟他只有数面之缘,我相信他是因为我能看到别人心里对我不利的念头,他相信我又是因为什么呢?

他错开与我对视的目光站起身来,走向榻后的书斋:“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休息吧,明日起来再商量你的去留。”

书斋和卧榻就离得远了,中间还有门相隔。我连忙跟上去:“你、你别走。”

他一手扶着书斋门回过头来:“我就在隔壁。”

“那我、我也去。”怕他把我一个人丢下,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

他低头看了看被我牢牢攥在手里的衣袖,无奈道:“我把文书拿到这边来看,可否?”

我乖乖地松了手,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进书斋,取了笔墨和案牍,再寸步不离地跟回卧房。书案上积累的案卷有些多,我主动跑过去说:“我帮你拿。”

那些东西可真沉,外头都套了硬壳封皮,大约是户部的公文。我故意问他:“凤鸢不在书房里伺候笔墨吗?”

虞重锐把拿过来的东西堆在炕桌上,尺余宽的小桌立刻堆满了,还有一些只能放在榻上。“她识字不多,案头上的事做不来。”

“那你需不需要一个书童?”我念过书,我做得来。

他抬头瞥了我一眼:“这些小事我自己做惯了,不需要。”

他还是不肯收留我。

我是他政敌的孙女,又卷进了震惊朝野的重大命案里,我对他来说就是个烫手的麻烦。他从樊增手里救下我、把我安然带回洛阳已经仁至义尽,完全没有必要再管我。

我全然没有困意,坐在他对面屏风旁的扶手椅上。那椅子是按他的身量做的,进深很长,我把腿缩上去才能贴到后面的靠背。椅子两边都有扶手,我抱住膝盖,这样的三面围绕让我觉得安全。

虞重锐自顾做他的事,低着头问:“怎么还不去睡?”

我问他:“明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他手里握着一卷公文,沉默不语。

“是把我送回彭国公府,还是交给大理寺发落?”

他放下手里的案卷,对我说:“贺相会为你做主的。”

我看着他身边炕桌上小山似的案牍,那里囊括了全国各地送到户部来的邸报奏疏,千千万万的生民计命。

“虞重锐,”我第一次当面直呼他的名字,我心里这么想,嘴上便也这么说,“你是不是看过很多书、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世百态?”

他没有谦虚:“比一般人多一些。”

“那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洗女’?”

他凝眉想了想,说:“我在洪州做过三年太守,那里再往南去的吉州、虔州等地,山穷水恶、民生困苦,重男轻女更甚别处。吉州的户籍上,每年新增的男丁比女子多出半数不止。”

以前若听说这样的轶事,我定会天真地问:“他们是有什么只生儿子的办法吗?”

但现在我知道了。“因为他们把女孩儿都杀死了。”

虞重锐看了看我。他大概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我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千金小姐嘴里说出来。

“洗女比这更加残忍无道,只在少数极度愚昧闭塞的家族中施行。那些人死守祖业,认为女儿无用,只会浪费财力物力,带走父家气运兴旺别家,损己而利人,生下女儿便全都溺死,因此叫作‘洗女’。有此恶行的家族,往往一族几十口男丁,女儿却只有……”

他突然停住了,抬起头来望着我。

“没想到吧,洛阳城里、天子脚下,也会有这样的人家。”我自嘲道,将自己抱得更紧,“以前还有人特意来我家打听生儿子的秘方……”

秘方就是让生下的女儿都变成死胎,你家便只会生儿子。

生男生女本由天定,阴阳各半。我有多少个兄弟,就有多少个死在自己亲人手里、未见天日的姐妹。

如果没有姑姑护我,我也早已是其中之一,贺氏生儿秘方里的一味药引。

这样的家,我还要回去么?

许久不闻虞重锐言语,我从膝盖上抬起头来:“你好像并不惊讶。”

他挑了挑眉说:“像是你祖父的做派。”

眼前这位祖父的敌人,还有那个恨贺家入骨的邵东亭,也许我还不如他们了解自己的祖父。

大概是我的境遇太惨太可怜了,虞重锐盯着我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罢了,贵妃昨日召见时还嘱托我照应你,今晨就已香消玉殒天人永隔。今晚先按我的安排就寝,明日我让凤鸢把这硬榻铺上软褥,你再睡这边吧。”

“姑姑?她为什么要让你照应我?”昨日她就能预料到我今后这么惨吗?

难得在虞重锐脸上看到不自如的神色,他把视线转开了。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个“照应”,并不是普通的照应。

姑姑说她昨日集会上相中了一个人,难道就是虞重锐?她想让虞重锐娶我?这根本行不通,祖父绝对不会答应的。

而且她又说,对方无意于此,婉言谢绝了。

难怪虞重锐午宴都没参加就走了。

心里有点微妙的失落。从我去年及笄开始,上门求亲的媒婆不说成百上千也有好几十个,姑姑一说要亲自为我主持婚事,更是全洛阳的适龄青年都趋之若鹜,我还从来没有被人嫌弃过。

——那是因为他们都不认识、不了解我,只是贪慕贵妃和彭国公府的权势荣耀罢了。就我在虞重锐面前这几回的表现,他能看得上我才奇怪。

再说我也没看上他呀,我们两个扯平了。

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气,闷声说:“我去睡觉了。”

不等他反应,我自行从椅子上跳下来,转身绕过屏风,爬上卧榻把被子蒙在头上。

被褥上有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气味,让我觉得亲切而熟悉。我躺在被子里很久都没有睡着,想姑姑,想长御,想我蒙昧无知的过去和看不清前路的未来,还有……屋子那一头的虞重锐。

越想我越觉得难过,心口隐隐作痛。

隔着屏风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他还在挑灯批阅公文,堆成小山的案卷一点也没见少。

他收留我并不是因为同情怜惜我,而是他昨天拒绝了姑姑,隔夜就听到姑姑的噩耗,他觉得亏欠愧对亡者、以此弥补罢了;我们俩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他却对我没有半点邪念,也不是因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只是他看不上我而已,我在他眼里就是个麻绳倒吊的萝卜。

而我却以为,他和别人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