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没面对过掌控实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神权的封建君主。
但他还是冷静的。
在发现被传成那样的妖后,具体到现实居然是铃木园子的前提下,这个世界名不副实的程度实在让人流泪。
——话说能被铃木园子迷的神魂颠倒的人,再英明又能英明到哪里去呢?
于是赤司君虽然兜里没揣着让他有安全感的剪刀,依旧很冷静的说:
“我想解释。”
尚隆王歪头想了下,笑眯眯的说:“行啊,你解释吧。”
赤司就解释。
从意外穿越前的篮球比赛,说道不晓得怎么犯病的铃木园子,为了证明真实性,甚至把穿越期间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岛X子君,和一面都没看清的庆国麒麟,拿出来做了侧面证据。
中心结论只有一个:私奔是不可能私奔的,他就是脑子不清楚了想找人私奔,也不会找铃木园子啊!
这其实是实话。
最起码在穿越前的赤司君眼里——和铃木园子私奔,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到了现在为止,这一认知其实都没有动摇过:
现在赤司就在想,他这个进退维谷一言不合可能要死的现状,是不是就是他前天夜里担忧过的,和铃木园子睡一起的【报应】?
尚隆王:……
尚隆王:“说完了?”
赤司:“完了。”
尚隆转头看六太,仰了仰下巴:“叫人先把他逮起来。”
“他”,明显指的是赤司君。
赤司:……
赤司:“唉?”
看到他这反应,尚隆居然还笑了一下,说:“我听你说了,但不代表我会信啊。”
——雁国果然不负盛世的名声,王的话音还未落下,赤司征十郎唰唰的就被冲上来的人给架住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赤司并没有硬去挣扎什么,皱着眉头继续说道:“但我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啊!”
“你们觉得我愚蠢到会在这个时候,拿自己的生命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吗?”
尚隆王的笑意终于敛了下去,意外耐心的说:“我自己也是海客出身,为什么要觉得你的来历荒谬?”
“蓬莱昆仑年年都有迷路而来的人,多你一个不多,但少你一个也不少。”
“那为什么……”
小松尚隆弯了弯手臂,少女的脸孔便顺着重心的偏移,整个儿的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再叫袖口的布料一搭,便只能看见垂下来的几缕头发了。
“我讨厌你的眼神。”
在转身的一刹那,赤司征十郎耳畔像是隐约想起过这样一道声音,但既然事不可为,他也只是冷笑着哼了一声,干脆的放弃了挣扎。
恢复仪态的赤司君沉默远去,单看背影,居然很有几分君临洛山时的风仪。
六太头上的布巾已经散开了大半,此时双手抱臂,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气。
少年人还真的是又天真又幼稚啊……
你说的话是真的有什么用,你看那女人的眼神又不是假的?
不论你说的话,起因经过和那些村民说的差别有多大,只要结果是一样的——
——只要看她的时候是那种眼神。
那对尚隆来说就没有区别。
他再吊儿郎当,也是可以治世五百年的君王,连这点掩饰都看不出端倪,早让朝堂上的人精扒皮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不过说起来……
少年外形的麒麟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反身叫了远去的主上:“也许不是故意想掩饰什么,他可能自己都没有发现——”
说到这里,话音生生顿了下去。
那座巨大车架的帘子,早就已经放下,这会儿连车都快飞上天了,糟心的主上根本没听到她说啥。
六太打着哈气切了一声——他真的是见到铃木园子,就情不自禁的想睡觉——抬脚踢开了脚边的小石子,化作麒麟的样子,直直飞上了云层。
小松尚隆不是不知道这种可能的。
事实上,看到南哥男孩的眼睛后,他确定的远比马鹿要早。
但不高兴,它无论如何都是不高兴啊……
他把女孩子放在了花纹熟悉的褥子上,两指撩起她的头发,挽到耳后,与之相关的记忆清晰异常。
自蓬莱意外来到这里。
人生地不熟的相依为命。
第一次处在这种情况下的,是他们两个。
——五百年不见,她的境况似曾相识,只是换了个相依为命的人呢……
“园子运气真好呢,”小松尚隆像是欣慰的亲了她一下,“虽然每次到新的地方都会晕倒受挫,但每次都有人愿意照顾你呢……”
有上升的气流吹起了帘布,窗外变换的云雾徐徐散开。
英俊的男人懒散的将手肘撑在窗边,另一只手揽着女孩的肩膀,有一下没一下,闲闲的拍打着,任由激烈的风吹起冠带和额发,喉咙里甚至隐隐传来了轻快的哼歌声。
自上往下看,安置营地变的像是精巧但规律的图画,大体是棕黄色的——因为用的是大量且廉价食用的枯草。
于是他侧头回来,手掌自肩膀滑到女孩儿下巴轻轻一刮,歪头一笑。
——不过比起他的茅草屋,果然还是我带你去的玄英宫比较好,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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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州国,靖州关弓,玄英宫。
正堂的隔断处摆了个制式十分眼熟的屏风,延王之前走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现下抱着正主回来了,看着它莫名觉得有点糟心。
尤其:“七月份的那个还丢了,之后重新画一套算了……”
他在这儿有一搭没一搭的发散着思维,那边厢,延麒六太对着床榻上沉睡的少女研究了半天,终于有了个大概的结论。
“不是病了……”
延麒检查半天后,脸色一言难尽:“她这是力量冲突吧。”
小松尚隆:“你说什么?”
六太啧了一声,说:“你这个小仙女,保不齐还真是个仙女……”
因为后半截声音太小,语气又过于游移不定,尚隆听了只心累的勾了勾嘴角,笑的像是个无奈的家长:“谁家的仙女动不动还一睡不醒啊?”
六太只是摇头。
因为了解,他的心态远比王要轻松:“这就是力量冲突罢了,虽然不知道另一股是哪里来的,但她到你身边之后,像是我们这边的占了上风。”
“等一阵子这边赢了,她自然就会醒了。”
尚隆倚在床柱上,只专注的低头看她,笑着“是哦”了一声。
六太让他笑的浑身不对劲,又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少女,跟着打了个哈气。
“算了。”
他撇了下嘴:“你要是不想等,就把地仙之书放在她身上,多少……能快点吧。”
于是铃木园子是生生疼醒的。
主要临床症状是落枕。
因为她爬起来一摸,才发现:脑袋底下枕的不是棉花枕头,而是个包了金的空心木头盒子。
一个很眼熟的,包了金的空心木头盒子。
她两眼发懵的坐在原地,抬手在上头摸了三五个来回,困惑:这……不是尚隆拿来装地仙之书的盒子吗?
说好的国之重器呢,改行给她当刑具了?
她最近也没犯错啊……
像是脑子里塞着一团压实了的棉花,园子木愣愣的环视了一圈,除了手下这个熟悉的木头盒子,她还看到了熟悉的宫殿,熟悉的挂件。
还有窗外熟悉死了的那棵石榴树。
有微凉的风从窗缝吹进来,园子虽然不惧冷热,依旧下意识缩回褥子上,贴着温暖的布料蹭了蹭。
再睁眼,左近的屏风前,站了个熟悉的男人。
她嘴巴里有股淡淡的甜味,闭着眼睛轻轻的笑了一下,慵懒的姿态像是只被好好顺过毛的猫,哼唧着蹭到了床边。
女孩子漫无目的的将手伸出床榻,对着大概的方向一通乱抓,够了好几下,才终于摸到了延王的衣角。
这个熟悉的动作,像是打破了一副凝固的画像——小松尚隆心想真是久违了,他都快忘了,这人睡醒时会有这样的动作。
按照曾经的记忆来看,一旦她这样张牙舞爪的乱抓,尚隆反而会先一步将手掌递过去。
但这已经是五百年之后了。
所以铃木园子抓了半天,都没能等到熟悉的温度,到了(liao四声)还是只能捏着一片衣角。
她茫然的睁开眼睛,愣愣的抬头去看他。
室内很是安静了一会儿。
少女的金棕色的头发垂成了一道缱绻的幕帘,尖了不少的下巴尚还带着圆润的弧度,虽然轮廓线深了不少,但不知所措时的神情,懵懂可爱的一如当年。
她的圆眼睛里全是困惑,还有那么一咪咪的委屈。
“为什么……我感觉你刚才的反应,好像对我陌生啊……”
尚隆任由她拽着衣角,磨蹭着下巴“嗯”了半天。
“我也很好奇,”他歪头,说:“怎么园子的反应,好像还是很习惯的样子呢?”
园子:“这不是当然的吗,我们今天早上才道的别——”
不对。
像是晨起后突然擦去了窗面上的水气,她雾蒙蒙脑子,终于在这一瞬间清醒一些。
【在并盛乱打的彭格列】
【险些变成废墟的冬木】
【到处逮人解剖的全国大赛】
【让她想去坟头蹦迪的前夫BOSS麻仓叶王】
还有被她连累,现今正离家万里的赤司君。
“不是今天早上才道别……”
她的声音轻了又轻,愣愣的说:“我们已经分别……好几年了唉。”
“只有好几年这种形容吗?”
广袖轻裘的君王原地盘腿坐下,像是苦恼的点着额角敲了敲:“我这里,可以过了整整五百年啊。”
非常平实的陈述句语气,却生生把铃木园子说愣住了。
虽然挺不合时宜的,但看着这样的尚隆,园子居然不算突兀的想起了麻仓叶王。
她当时为情势所迫,在BOSS表达了期待的意向后,认真的答应过可以等他下次归来的话。
哪怕那需要整整五百年。
但园子能轻易说出口,是因为她回头准备跳井来着——过了食骨之井,直接就是五百年后。
因为她轻易就能做到,所以不能体会其中的沉重。
或者说,她潜意识里其实知道五百年的时间有多沉重,所以每次想起寻找尚隆的事时,总是不忘强调一遍:我只是为了找回失却的记忆,而非找回曾经的爱人。
还曾掰着指头算,五百年唉,够他结婚离婚六七次了。
但是现在……
她抿了抿嘴唇:“尚隆一直在等我吗?”
撑着下巴发呆的男人同样抿嘴想了想,洒脱的说:“也不全是。”
——需要他忙的事情很多,虽然时光漫长,但是世界太大,转一圈也就差不多了。
雁国虽然是安定的,但是满世界的失道昏君,随时可能造出一群的流离失所的民众,十二国中,治世长久的君王不止是本国的君王,同样担当着定海神针的作用,随时要接济收拢邻国流离失所的难民。
“只是偶尔会想起来一下……”
尚隆说:“六太那家伙毕竟没什么耐心,嘴巴也不饶人,有些话说给臣下听,又好像很丢脸,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会觉得,要是园子还在就太好了——”
“——话说明明我都敕封过王后了,怎么闹到最后,奏国利广是一大家子,连汜王都能自得其乐,偏偏就我是孤家寡人呢?”
园子:……
园子甚至有点委屈:“但是别说爱意了,我现在在你身上,连思念都感觉不到多少……”
尚隆理直气壮的说:“因为我的感觉还是很陌生啊!”
“毕竟有五百年的时间隔在中间,我的感觉都钝化了,大多数时年都是怀念为主的——让你难受了吗?”
“不过很快的啦。”
他撩起少女的头发缠在指尖,自然向前倾身,趴在了床榻的边沿。
将下巴抵在手背上后,俊朗的男人笑着看她说:“不用等很久,我很快就要找回谈恋爱的感觉了。”
谈恋爱这词,还是园子当年教他的。
园子半垂着眼帘听完他的话,轻轻嗯了一声,跟着向窗边蹭了蹭,自然的伸手贴上了他的脸,慢吞吞的说:“那我等你哦。”
晚饭很好吃。
铃木大小姐穿越老长一段时间了,开始还能吃糠咽菜,后来为了养赤司君,连水都很少喝了,一顿干掉一桌御膳后,觉得整个人都要重新活过来了!
傍晚时就已经点起了灯,朦胧的光芒和现代相去甚远,但意外的让人越照越想睡觉。
赶上铃木园子吃完饭还跑了个澡,此时虽然躺的不是床,但整个人已经摸到入睡的边缘了。
半睡半醒间,她脑子还在活动,看到尚隆在桌前似乎摆了一溜的什么东西,甚至慢条斯理的洗起了笔。
这是……
“要画画吗?”
尚隆“嗯”了一声,说是啊。
他抬笔指了指中堂,园子慢了好几个八拍的扭头去看:那是一面巨大的屏风。
背景画的是九月的夜晚,一株丰收的石榴树。
一个个的石榴籽都是红宝石,火光的照耀下,晕出一片絮状的红色火焰。
但主体物还是她。
一个单脚垂下,坐在高高树枝上,低头打着哈气的她。
——穿的还是件带毛领子的衣服,黑夜的底子白色的人,对比之下扎眼异常。
啊,园子昏昏沉沉间想到,这是我来着。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克服身上的懒骨头,走到了屏风前抬手去摸:“我之前以为你只是画着玩的,没想到最后都被你做成屏风了。”
尚隆顺着笔锋,抽空跟她解释:“一共做了十二个呐,有几个月份是我后来想象着画的,但泰麒上次来打开了蚀,七月份就遗失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大概是顺着海流,同他一起去蓬莱了吧。”
说完一想,不太对。
“都?”
“园子明明只见过这一个吧,我的想法这么好猜吗?”
铃木园子发出了些无意义的呼噜声,像是认可了他的说法,有一下没一下的磨蹭着屏风侧面的标号,脸颊贴着金箔,侧头冲他笑了笑。
“出来你可能不信。”
少女的眉眼勾成缱绻慵懒的模样,咬着下唇抿了抿,声音轻薄的像是漂着一层绵密的水雾。
她说:“七月虽然顺着海流飘去了蓬莱——”
“——但最后在我身边停下了呢。”
“是吗。”
站在桌前的男人像是不为所动的笑了笑,下一秒,却直接丢掉了手上的笔,径自上前两步,自然的贴伏在了她的后背上。
温暖的气息整个儿罩住了她,男人温热的手掌也同样压上了木质的边沿。
“啊,”他的声音懒洋洋的好听,“这算是缘分吗?”
“算吧。”
虽然这样回答了,但在园子心里,她觉得这八成得归功于钞能力。
“不过搬回来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每次看都觉得很神奇——屏风这种东西上,画的居然是我唉……”
小松尚隆稍显犹疑。
“这……有什么神奇的点吗?”
园子说:“自己摆自己的屏风,就是很神奇啊!我每次清早睡醒看见了它,都忍不住要愣上一下——你都不会觉得奇怪吗?”
“可能还好?”
尚隆配合的回忆了一下感想,坦然道:“我没觉得哪里奇怪的。”
他自己的行宫,摆他自己老婆的照片,很常规的操作啊这是。
——尤其他老婆本人还长时间不见真人。
想到这里,延王陛下松懈了力气,低头在她颈侧闻了闻:陌生感比他想象中低的多了。
于是男人满足的叹了口气:“重新再造一副吧。”
“什么?”
“屏风啊,”王懒洋洋的说:“七月不见了很遗憾,但是你回来了,我再试试看画你一次好了。”
“光靠想象来画还挺奇怪的。”
他侧过头来,脸颊在她的肩胛骨上压的变了个型,意外有种软乎乎的可爱,然后像是仔细在她脸上打量了一番,最终下结论说:“没有真人好看。”
园子抬头去看屏风。
黑夜之下镀满了月光的白衣少女,身侧是火焰一样的红石榴。
她的头发像是嵌过连绵的金丝,姿态优美间,夹在着艺术品独有的昂贵感,连眼睛都是透亮的绿色。
“可是,”她实事求是,“我觉得我比上面画的丑唉?”
尚隆想了想,就很谦逊的说:“也有可能吧。”
“说不定是我瞎呢?”
铃木园子:……
铃木园子:你一个生活在古代模板异世界的王,这都搁哪儿学来的土味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