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车的时光是最无聊的。
如果说刚出发的时候,铃木园子还是无聊并心惊胆战的,那在安全走了大半天之后,心惊胆战消耗完就光剩下无聊了。
轿厢整体还算宽敞,园子试着去拉左侧的抽屉,她记得这里头放了不少的东西。
结果不知道是不是收东西的人手劲太大,抽屉像是有一截卡住了,她憋着气拉了半天没拉开,最后指头一松,咣当撞到了墙上,胳膊肘直直蹭掉了茶碗。
咣当——!
轿厢外,听见了响动的兆麻倾身来问:“有什么问题吗?”
园子弯腰够茶碗:“没事没事。”
一门之隔过滤掉了衣袖摩擦间的细微响动,兆麻只听得到她一声叠一声的回答,声音清脆、语调正常,而且居然正常的回答了问题,一瞬间正常的,简直就不像个为爱打滚的傻逼。
他冷静的思考了一下,想:有可能是在山里禁闭真的把脑子关明白了些,但就她那狗血病毒的顽固程度,见效应该不会这么快。
果然还是吓到了吗……
兆麻本人心思敏感,就想的很多。
他先想:这位殿下并不是在高天原出生长大的,又想她回归没几天就被关了禁闭,可能对高天原不是很了解——出云诸神追根究底都是阴神和阳神的后裔,算是家族神系,大家都是可以论资排辈的兄弟姐妹。
进而又想:正式因为她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这样诚惶诚恐的,可能是因为产生了将要寄人篱下的恐慌。
但兆麻只是毘沙门天的神器,他没有立场劝慰一位女神、说诸神都是一家人的话,稍一思索,便没有点破什么,转而耐心的讲解起了毘沙门神社的状况。
没说两句,话题中心就偏到了毘沙门天本人。
他说:“毘沙门天不是不想来接您,只是她前一段时间受了很严重的伤,虽然恢复了,但是需要长久的静养。”
不知想到了,声调陡然温柔了三个加号,道:“她看似是声名在外的武神,但是内心非常温柔,对孩子们也很有耐心,做什么都很有毅力,虽然有时候过度坚强会让人心疼,但是无论如何,她的心灵都是光辉闪耀的……”
铃木园子:我是谁,我在哪,我都生命安全受威胁了,为什么还要吃这份狗粮?
园子眼神死的捂住了耳朵。
悟了大概一刻钟,园子揉着胳膊放下手,轿厢外的兆麻还在继续说::“……兢兢业业为守护人类狩猎妖魔努力,我相信,她的努力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居然和前半场无缝衔接了!
可想而知说的都是什么样的车轱辘废话。
园子又耐着性子听了五分多钟,最终决定不折磨自己了,打断他:“你还是说说,她为什么受伤吧?”
兆麻声音陡然间一停。
铃木园子原本想借此了解一下未来师傅的性格,结果等了许久,才听见一句:“毘沙门之前的神器麻之一族出了些状况,被不知名的祸津神全部斩杀了,所以她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
温和好听的男声顿了顿,安慰道:“但是您可以放心,就算身体没有恢复,她依旧可以教导您修炼,而且我说过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就算心里难过,也不会迁怒到您身上的,说到这里,我希望您能尽量体谅一下她……”
铃木园子第二次睁着死鱼眼捂住了耳朵。
哪怕多了一层手掌阻隔,依旧没能挡住闷闷的絮叨声,园子心说前面都见了好几次了,她居然没发现兆麻是个话痨,还是个舔狗型婆妈嘴的话痨……
抱怨到这里,她皱了下眉头。
兆麻说起麻之一族全灭的事,只得轻飘飘的一句,并且很快将话题转向了能让自己安心的领域(指夸赞毘沙门),话里话外……似乎都有些避讳。
这里面八成有问题!
不过兆麻也是麻之一族——全都死了就留他一个,然后他还成了最被神主倚重的存在——这样式儿的前因后果连在一起,说没有阴谋论主角自己都不信!
铃木园子眉头紧皱,以毘沙门天的后院为蓝本、瞬间脑补出一场宫斗大戏,正曲折离奇热血上头呢,轿厢外,钮钴禄兆麻持续了一路的声音,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园子当时还认真的掏了一下耳朵,心说难道是她突然聋了?
想罢,她拉开窗帘席子的间隙向外看了:车队又一次进入了此岸和彼岸的缝隙,外侧阴风阵阵,车轱辘碾过草枝都没有声音,而兆麻……
兆麻像是看到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僵硬的倚在车辕上,像是避讳着什么一样刻意转过了头。
园子觉得,他那个表情比恐惧可要层次丰富太多了,细究一下,感激、无法面对一类的正面情绪反而占了大头。
此岸和彼岸的缝隙间,一切东西都是混沌的,包括时间和空间——和断界差不多的性质——这里没有明确的方位概念,光影也并不明确,园子只能悄没声的打量着兆麻刻意避开的那个方向,恍恍惚惚间,只能看到一个跨刀侧立的身影。
不知道是她眼神存在感太强,还是那个人感觉太敏锐,她视线刚落下,那道人影立刻便转头看向这里,眼神锐利冷漠的像是冰锉成的刀锋,直直分开了半空中上下滚动的浑浊灵气。
园子叫那一眼惊的心头直跳,下意识便撂下帘子,回神时,整个人都瘫在了轿厢一角,手指紧紧抠着袖口。
那是夜斗
园子耳畔全是自己心脏的轰鸣,鼓膜都快被震破了,她深吸两口长气,总算是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
——虽然什么没都看清,但她知道那绝对是夜斗。
当初他们去医院降妖除魔出了意外那次,她曾经见过这样的夜斗,就算看不到脸,也能感觉到他周身锐利冷漠的全是杀气。
但是和那次不一样。
那次他的眼睛里全是薄凉的蓝色,但园子轻易便能从那片蓝色中看到自己倒映的身影。
可是这次……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没看清所以瞎脑补了,在透过竹帘间那一点点缝隙的空间、隔着混乱的光影看到他的时候,那她本该很熟悉的天蓝色眼睛里,布满了浓黑色的水雾。
又阴又冷,又狠又重。
铃木园子突然之间委屈死了,夜斗怎么能用这种眼神看她呢?
园子理智知道这是正常的,现在大家不熟,祸津神.ver的夜斗一点都不暖,不鸟路人太正常了。
何况五百年后那个五毛神从来没说过曾经见过自己,所以园子虽然委屈的都要流眼泪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直接拉开帘子冲他嚎一嗓子的冲动。
但这不妨碍她继续委屈啊!
在微妙的意难平催使之下,车队离开那片区域之后,她主动敲了敲车板,斟酌着语言先问兆麻:“刚才怎么了?”
兆麻说没什么。
园子又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话,声音又不是传播不了……”
说到这里图穷匕见,稍显冒失的打听说:“刚才碰到的那人,是谁啊?”
所幸兆麻这时候也处于心神失守的状态,并没注意到她态度出了问题,因为她突然提到夜斗,反而越发慌乱了起来——斩杀麻之一族的事情,是他祈求夜斗干的,但最终担下了毘沙门所有仇恨的也是夜斗——这结果最少一半是他的软弱造成的,在不知如何面对时,下意识便想避讳过去。
兆麻心想车里这位殿下本身就缺乏常识,便灵机一动,只说“那是一位等待野良的祸津神”,然后顺势便谈起了什么是野良,什么是祸津神,以及祸津神都是如何活动的。
他的科普事无巨细,连神器间对野良的看法都直白的复述了出来,听得铃木园子一愣一愣的。
以前,她只以为祸津神是神明社会的底层,默认刚专职武神夜斗约等于刚混进上流阶层的暴发户。
经他这么一说,她才知道:祸津神根本就没有神权,从来不算社会一份子。
比起暴发户的形容,那更像是一只穿上了人类外衣参加宴会的异形。
外面兆麻还在冷静讲课,轿厢里,园子又窝回了一开始的角落,神色间分明更委屈了。
这次她想的倒不是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冲着夜斗去了。
——在她所不知道的整整一千年里,夜斗难道一直就是这样面对世界的吗?
——那在她没有关注过的另一个角度,从祸津神转职武神的夜斗,又是以什么样的面孔,面对那些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的其他人的呢?
妈呀想一想都心疼死了。
——她倒是从来没想过要【害怕】。
轿厢外,兆麻刻意转移话题后越说越顺,围绕着“祸津神”这一主题,谈起了之前名声鹊起的几位。
说五十年前出过一件大事,松阪城的城主斩杀了自己旗下的一位武士,将其催生成了祸津神,驱使他暗杀了敌对城属野原城的老城主。
继任的野原城主不明所以,但为了报复,大举出兵攻打了松阪城下属的小松城,并残忍的选择了屠灭城中百姓,来祭奠自己父亲的在天之灵。
而在得到小松城破灭的噩耗后,那位被培育出来祸津神,又在主人的驱使之下,无声无息的杀掉了新城主。
年少的城主既无兄弟也无后代,死了之后野原便乱了起来,没几年便因为冲突争端被其他势力吞并了。
一次战争,因为两族人的冲突,毁了三座城池——在夜斗挥刀斩灭武神毘沙门手下的麻之一族之前,这才是祸津神最值得称道、也最被苛责厌恶的丰功伟绩。
园子有气无力的听着这些轻描淡写的话,字里行间的血腥气平和的让人麻木。
其实园子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叫蠃蚌的祸津神之后混的怎么样,她只是下意识想把这些事往夜斗身上套了套,然后又委屈的流下了一长串的眼泪。
感情丰沛的铃木小姐哽咽着对天发誓:虽然这个ver的五毛神很帅——或者说帅毙了——但是她还是更喜欢逗比.ver的守护神夜斗斗!
园子擦完了眼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急忙伸手摸兜,御柱塔卖的空间包包质量稳定,但她掏来掏去,只掏出了一把符咒。
对哦,园子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之前的穿越计划之后一周,谁都没料到她要离开大家整整两年。
但是她确实过了两年多。
看到夜斗身影的那一瞬间,铃木园子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有个什么开关毫无征兆的被打开了,没来得及想念的人和事情都积压在脑海深处,铺天盖地的就那么涌了上来,连个重新构筑心防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园子觉得她迫切的需要看到熟悉的人的影像,哪怕是六道骸呢!
委屈巴巴的铃木小姐反手把包扔到了地上,从来没觉得那些能保证她生命安全的符咒有那么碍眼。
——下次出门,绝对要带张照片!
如此这般对着无辜的物件泄了次愤,但心防失守一次基本就等于前功尽弃了,园子脑袋里绕着大团大团的、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感情迫切的需要倾诉,她满脑子只想找张清晰的照片给她睹物思个人。
越想越焦躁之下,她甚至产生了自己画一张的冲动。
画画其实她是会的,甚至比大多数人精通的多,这股冲动上来了,便立刻从轿厢的抽屉里拿出了纸笔。
她先画爸妈和大伯,画着画着想起生孩子的家族任务,再一想这任务让她硬生生的耽搁了两年,顿觉压力山大,看着草稿都觉得满身罪恶。
于是她又换了张纸,画黑崎一护和夜斗。
园子的画技结合了水墨和素描,画出来后还算写实,正准备上色呢,笔尖突然一顿。
像是有一道惊雷噼啪一声打在了她心头,铃木园子提着笔的手一帧一顿的慢慢落在了身侧,又机械性的慢慢抬了起来。
兆麻刚才……说过什么来着?
【继任的野原城主不明所以,但为了报复,大举出兵攻打了松阪城下属的小松城】
划重点:小松城。
铃木园子的眼睛里像是有火光陡然亮起,呆愣的连拿着的笔都忘了,粘稠的墨水吧嗒落下,晕开后瞬间糊住了夜斗的脸。
她下意识一歪手,懊恼的“啊呀”一声,正想抬手捶自己一下呢,稳当了一路的轿子咣当一歪。
园子猝不及防打了个滚,脸都叫隔板撞青了。
镀了金箔的车门从中间断裂开来,尖锐的木刺甚至就竖在她眼前。
随着又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像是暴风突然刮过大地,整座轿厢的车顶都被掀翻飞了出去,园子手忙脚乱压住自己乱飞的头发,匆忙间踩着倒地的矮几翻身爬了出来。
此时车队尚在此岸与彼岸的缝隙之间,一眼望去根本分不清天和地,园子扒拉着车辕跪坐在地上,耳畔全是兵戈交织的声响。
她环顾一圈,没找到兆麻的身影,原本想翻身躲到轿厢残骸之后,可稍一回身,便在散落的木板旁看到了一双熟悉的木屐。
以及木屐上方熟悉的衣角。
她扒着轿台仰眼一看,熟悉的红发鬼王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勾起了嘴角。
铃木园子: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