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外头天都亮了。
铃木园子面无表情的躺在床上发了会儿瓷。
以她现在的恢复力,一觉睡醒后身上根本剩不下什么伤口,自然也谈不上疼;再说她这脑子,事情过了就忘,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过“心有余悸”这个词。
就是莫名其妙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园子盯着天花板上一个叠一个的桔梗印,心知这大概是阴阳师家专门拿来接待贵客——这么看来,麻仓家似乎比她想象中要能干一点,没叫什么外援,依旧挡住了将要声名鹊起的鬼王,而且空气中逸散着的、那股醇厚的香气,闻的她不自觉又要昏昏欲睡起来——能对神明起作用的安神香,本身也常见不到哪里去,对吧?
就这样杂七杂八的想了一长串,铃木园子肚子饿了。
大概是那熏香的效果确实分外喜人,她保持着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瘫在床上,直到饿的实在受不了了,才跟卡了帧的动画人物一样,一步一顿的爬起身来开门。
门外跪着一个女孩子。
看年龄,和园子不相上下,论长相气质,比她高雅最少三个加号。
女孩的脊背挺的笔直,洁白的手掌缩在袖子里,三指捏成个精巧的印结,眼帘下垂后,一言不发的对着她俯下身去,低低叩首。
半晌,女孩直起腰来,轻声细语的问说:“您醒了吗?”
园子愣愣的站在门口,听到这话,脚指头不自在的蜷了蜷,呆了一会儿,慢吞吞的“嗯”了一声。
五百年前的这个混乱的世道下,神明并不全都是强大的,被人(或妖)捶的经历实在不少,但是阴阳道出身的人,却大都对高天原保有敬畏。
可是因为两者的关系结合紧密,又切实的延绵了上千年,本身实力的界限就不怎么明显,慢慢就,敬畏中就衍生出了莫名其妙的责任感,若是阴阳道大世家的当主,别说和意气相投的神明结为密友了,有时甚至会理所当然的把弱小的神明当做孩子关心爱护。
从阶级分类上看,麻仓家绝对称得上大世家。
这位问她话的侍女貌似也是巫女出身,神色冷淡大概是职业要求,修行十几年来,也没接触过几个活神明,陡然逮到一个铃木园子,惊喜的有点上头,传统观念没能立马和实践结合,虽然心里情真意切,但问话问的着实有些蠢。
巫女静默了几秒钟,假装刚才那对着活生生神明问“您醒了吗”的人不是她自己,改口道:“您饿了吗?”
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淡定高雅,但是因为懊恼的缘故,她眼中的关切越发深重,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她多喘口大气,就能把园子原地吓死一样。
那表情,看得人好鸡儿别扭。
不过铃木园子后来吃饭的时候琢磨了一下:按成神年龄来算,她拢共也就一岁半,代换成人类幼崽,牙还没长齐呢。
大人想过度保护一下太正常了。
顺通这个逻辑之后,习惯了被宠爱的铃木大小姐瞬间就克服了那股肉麻感,坦然的在一众慈爱目光的围观下吃完了饭。
两刻钟后,吃饱喝足的铃木园子脸色红润的坐在廊下,抱着个有她脸那么大的茶杯,心满意足的晃着两只光脚,看神色动态,俨然一个等待家长麻仓叶王来领她回家的十八岁幼儿园在读生……
不对。
仿佛有一道惊雷突然劈进了脑子里,铃木园子陡然一惊,这才恢复清醒,瞬间想起了当前最重要的问题:麻仓叶贤、不对,是她们五百年后的时间线——到底好着没?!
她扔了茶杯抬脚就想跑。
麻仓家的别邸谈不上多精致,但这年头地广人稀,院墙圈的倒是挺大,各个建筑之间的距离隔得老远,园子转悠了大半天,似有似无的闻到了一股甜香味。
她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抽了抽鼻子,下意识跟着那股味道往前走,没走两步,就有一股浓到熏人的药味婷婷袅袅的蹿到人鼻端,生生把她觉得似曾相识的甜香味压了下去。
走廊尽头就是麻仓叶贤的房间。
房子隔了三层结界,保守估计围了七个人,若隐若现的灵力漩涡搅乱了这一片的温度,虽然忙乱,但乱中有序。
——就这个状况推测,虽然救治起来比较麻烦,但麻仓家的人并没有放弃治疗。
知道这一点也就差不多够了。
没有了心理压力的铃木小姐习惯性发散起了思维,悄没声的踱到窗框下,若有所思的扒着台子往屋里头看。
依照她五百年后看过的电子档案,麻仓叶贤哪怕不是麻仓叶王的直系后裔,也是血缘最接近的那一支,不然麻仓叶贤不可能那么顺利就能继承他留下的术和式神,还能反手把他整死。
过去这一年多走在路上,沙尔瓦甘纳偶尔也会受点小伤(不指打架,是他偶尔会被鱼刺在手上划个小口子什么的),园子有幸闻过几回BOSS的血腥味。
血液里潜藏的灵力味道是最直观的,早前树林子里生死一线她还没反应过来,现下仔细闻一闻……虽然麻仓叶王这辈子套了个帕契族的壳儿,人种都变了,但他和麻仓叶贤的血液之间,果然有种玄妙的东西,怎么闻都觉得很像。
——这种“东西”存在于感应而非嗅觉,只是园子当人太久,还是习惯用具体的器官来配合感应。
所以她越嗅动作越大,鼻子抽动的频率可快,上身都不自觉的慢慢往前倾,眼见整个人都要爬过窗框了,背后无声无息的伸过来一只手。
那手骨节匀称,举重若轻的勾住了她的脖领子,提溜起来还掂了两下。
铃木园子在半空中晃了晃,回头。
午后烈日下,七彩莲花般的帕契祭祀笑的八风不动,眯起的眼睛里似有微光,语调温和的评价了一下手上的物件说:“瘦了。”
是吗?
园子乍一听这样的好消息,高兴的脑筋有点短路,加上那安神熏香的后劲还没散,临场反应就有点迟钝。
这倒不是说遇到事她不会圆场了——受宠爱的孩子都特别擅长理直气壮的歪曲事实,撒谎可以约等于说真话,神情脸色都不带虚的——园子大多时候,就是靠着这一本能似的被动技能糊弄住一众boss的。
但是这会儿她迟钝了。
所以在麻仓叶王磨蹭着她的发顶,貌似无意的问她“这是干什么呢?”时,尚未回神的铃木园子居然特别明显的愣了一下。
因为这是个被动技能,园子本人,是意识不到那一刻怔愣造成的空白的,所以园子还特别自然的心头腹诽了一番,心想这个档口,肯定不能说我知道你俩是亲戚,然后从你俩的血液味道里发现灵力也能“验血”。
于是她眨着眼睛,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理所当然的避重就轻,说:“麻仓叶贤受伤了,但是我发现他的血还挺好闻的。”
说完她还觉得怪怪的,这评价方向搞得她像个杀人魔似的……
而在她没注意到的角度,帕契祭祀本就因为她之前那一刹那“空白”而神色莫名的眼睛,因为她这个别扭的神情,越发幽深了起来。
等园子从杀人魔妄想里回过神来,就听大BOSS麻仓叶王像是看透了她在想什么似的,笑眯眯的反问说:“和我一样好闻吗?”
这种充斥比较级用词的话,乍一听很像吃醋。
然而园子灵魂深处本能的传来了一阵悸动,她侧头打量麻仓叶王:就冲对方嘴角勾起的那个弧度,这话八成是别有深意。
这BOSS……难道怀疑她看出了自己和麻仓家的关系?
这倒不能说是园子想太多。
但凡能当BOSS的,对自己的名声(主要是恶名)都特别有自知之明,做BOSS做到麻仓叶王这等境界,哪怕(叶王心目中的)新生天神是白纸一张,只要结合【麻仓】【转世】【气味相近】这等等元素,街边随便拉个小妖怪、随便的打探一下,九成九能扒出五百年前的大阴阳师麻仓叶王来。
在BOSS还没准备露真身的时候扒他马甲……园子寻思着自己也没想找死啊,情况是怎么不明不白恶化到这一步的呢?
因为内心危机感爆棚,但这危机感又来的似是而非,铃木大小姐跃跃欲试的外表不由自主的就蔫了下去了一圈,最后很没精神的、被“家长”领回了安排给通灵王大赛审判官暂住的山居。
她走一步,就情不自禁的望一望麻仓叶王走在她半步开外的背影,然后扪心自问:这人现在是不是在心里想辙要弄死我?
有走一步,情不自禁的再看一眼他垂在身侧自然晃动着的手掌,然后杞人忧天:这莫不就是待会儿要捏死我的杀人凶器?
想的深了,园子脚下的步子就越来越慢,情到深处,油然而生出一股拔腿就跑的冲动,路过庭院中央的大鱼池子时,险些就想跳下去直接游走。
这一闪念,斜前方似慢实快的伸来一只手,用一种让她毛骨悚然又愧疚异常的轻柔力道,温和的握住了她的手,拇指还特别自然的在她手背上蹭了蹭。
谢天谢地落点没在脖子上。
BOSS侧身长立,用和原产地北美的外表十分违和的风雅姿态垂首一笑,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铃木园子难得升起的那点恐惧心,生生让这个笑容给帅没有了。
她麻溜的摇了摇头,一边在心里小声哔哔“他手好软唉”,一边可自然的再次避重就轻:“花园中间那大池子里好多鱼唉,我们晚上吃烤鱼可行?”
麻仓叶王神色莫名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愣是没在那张傻白甜的脸上看出半点心虚来,仿佛她刚才真就只是对着鱼池子犯馋而已。
还馋的特别真情实感。
那边厢,铃木小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生死线上跑了一圈,自顾自的脑了一下和这等东西结合(西边的壳子东边的芯)的帅比对坐荷塘,边吹夜风边烤鱼的画面,像是时隔一年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一桩风月美事似的,不止想要啧啧有声的感叹一番,甚至还想给晚餐多加一壶酒。
于是她盯着BOSS,陷入了奇异的沉默——脸上犯馋的表情倒是没怎么变。
要不是外表还算少女,这神态着实油腻的能吓死个人。
知名花痴铃木园子小姐,在久违了一百来章后,契机不明的再次陷入了神奇的一见钟情。
虽然时隔多日,但从小到大经历过好几百次了,园子对这冲动的感觉并不陌生,讲道理,她本人其实是享受这种感觉的。
——所有心灵鸡汤,都在呼吁大家要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但当园子一不小心爱上谁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个美丽探测雷达。
园子寻思着这见异思迁的毛病可能是病理性的,每当这种状态下,她体内某几种激素分泌格外失调,气势汹汹的淹死了她的理智,看啥都得糊一层滤镜。
就像现在,当她再次回忆麻仓叶王档案上写的人生经历——包括小时候能力暴走误杀村民、长大进了阴阳寮当官排除异己,黑化后要净化世界杀光普通人的部分——居然很真情实感的分析了一通,并且毫无道理的觉得生活环境对他不友好,工作环境对他也不友好,进而觉得十分心疼。
最后甚至情怀入脑,觉得他想毁灭世界都是有情可原的。
立场变得这么快,说出来你敢信?
然而铃木园子还真就是这么做的。
这会儿她戴着滤镜,整个人的观念从【这BOSS贪图我神明的身份,对我好也是心怀不轨,保不齐扒了马甲,他就要弄死我】,毫无障碍的变成了【反正这BOSS贪图我神明的身份,无论如何都得耐着性子哄我(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她那些为了家族的未婚夫们处在同一起跑线上),我只要忍住了不去扒他马甲,偶尔耍耍流氓过个手瘾,是不会有生命危险的】。
铃木大小姐自欺欺人完毕,特别乖巧的在原地歪着头去看BOSS,还笑着抿了下嘴唇,坦然的和人家拉着手对视了一刻钟多。
麻仓叶王总觉得他养了一年多的小家伙似乎有哪里不太对。
这种别扭感和下午在麻仓家别邸时略有不同,但细想来也是一脉相承,麻仓叶王捏着那只柔软的手掌——说起来这还是一年多来,女神小姐头一次半点不带别扭的乖乖让他牵着——隔着两层皮肤,都能感觉到潜藏在肌理血液里的温驯和坦然。
奇妙的欣悦和让人心冷的寒意几乎是同时捕获了阴阳师潜藏在祭祀皮囊下的灵魂,麻仓叶王看着眼前少女形态的神明,恍然间似乎看到了五百年前刚刚化作猫又的股宗,全心全意的向他露出肚皮。
黑影一闪,又好像刚才那些都是错觉:他看到的,其实是虽然还顺从于他,但早已在心里判了他死刑、坚称他被厉鬼吞噬了心神,时常窝在角落里,用莫名的眼神久久注视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借助血契反噬了他的猫又股宗。
不知不觉的,过了一刻钟。
他垂头再看,本性咋呼的女神依旧安静的牵在他掌心里,等叶王看过去,甚至还娇羞(看着用词多可怕)的抿了抿嘴唇,歪头冲他笑了一下。
真乖巧啊……
麻仓叶王久违的、甚至是喟叹着,在一种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的推挤下,倾身向前,用嘴唇碰了碰女神光洁的额头。
——无论这幅皮囊下藏着怎么样的心思,这一刻的乖巧总不会是假的。
明明保持着这样亲昵的姿态,祭祀的眼神却异常的冷淡又狂热:神明的屈服,果然能带来让人动容的成就感。
叶王又缓缓的用脸侧蹭了蹭园子的发顶:哪怕只有一时,哪怕口不对心。
大阴阳师感慨万千的起身来,转过身去便没了半分多余的表情,牵者神明的手,神色如常的往回走。
他身后二十厘米,处于粉红状态下的铃木小姐完全没有被异性亲吻的娇羞,她再次抬眼去看斜前方的背影,半点都不想寻思这人是不是琢磨着要弄死她了。
她就是觉得接吻挺好的,甚至还跃跃欲试的想再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