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名决在傅明灼后一排,他刻意不让自己去关注她,但是耳朵、余光,还是不受控制地捕捉她的动静。
以前傅明灼每次都要跟他比谁先写完试卷。高一第一回月考自是不用多说,她跟个小孩一样写完一门就洋洋得意地摔一次笔炫耀进度。后来的高三一整年,他们两个轮流坐第一名和第二名的考场座位,傅明灼学乖了,不摔笔影响别人了,她只影响他一个人,在后的时候,写完试卷踢他的椅子,在前的时候,她写完了就重重往椅背上一靠。
高考四门考试,她的答题速度依然领跑全场,但她安静得过分。
到了最后一门课,傅明灼写完试卷,走得头也不回。
她离开教室的那一刻,倪名决的高中生涯也就此落幕。
结束铃响,监考老师依次收卷后,宣布学生可以离开。
整个学校里,欢呼声和怒吼声病毒般地蔓延开来,震耳欲聋,学生们赶回自己的教室收拾东西,不顾老师领导再三警告过的“不要扔书不要扔试卷”,也不知道是谁带着头,走廊上站满了学生,争先恐后地撕书撕卷子往楼下扔。
教导主任撕心离肺地吼:“不许扔!谁扔谁把卫生搞干净!!”
无济于事,他的声音被完全掩盖。
倪名决走在连接高三教学楼和高一高二教学楼之间长长的走廊上,目睹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青春大雪。
徐忠亮在高三七班所在的楼道口站着,似乎是在等人。
看到倪名决,徐忠亮迎了上来,满脸的焦急。
“名灼。”徐忠亮拉住倪名决,“你知不知道明决怎么了?她是不是考砸了呀?”
倪名决蹙眉:“我不知道。”
徐忠亮的眉头拧得可以挤死一只苍蝇:“这两天我看她都兴致不高,你也知道的,以前就属她最活跃了,而且今天中午她居然跟我说她不去晚上的同学聚会了,之前她可是很积极地选地方作参考的。唉,我都不敢问她,生怕揭她伤疤。你平时跟她关系好,你打听一下,要是考得不好,一定要好好安慰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压力太大了,照理来说不应该啊,她像是会紧张的人吗……”
徐忠亮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他对傅明灼的担忧,念了半天,关心起倪名决来:“你呢,这两天下来,自我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倪名决回答得笼统。
别的科目徐忠亮管不着,自个教的数学他得管,现在高考结束了,徐忠亮没什么好顾忌的,非要拉着倪名决跟他对最难的几道题目,都对了一遍,徐忠亮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我就知道,虽然今年题目难了点,但你肯定是没问题的。”
关心完成绩,徐忠亮又关心起今晚的同学聚会来:“今天晚上的散伙饭你来的吧?”
说实话,倪名决没想来。
从前他跟傅明灼还好好的那会,他愿意陪着她来。
徐忠亮懂他的沉默代表的意思,马上不乐意了,用力拍拍倪名决的肩:“不行,你必须来,不来就是不给老师面子,明决不来我已经很不高兴了,要是你也不来,那岂不是我两个得意门生一个都不来啊?”
徐忠亮的盛情邀请之下,倪名决答应了。
“好了,你回教室去整理书吧。”徐忠亮朝走廊外头的撕书盛会努努嘴,小声说,“你也可以撕,发泄一下,别听教导主任,学校每年高考后卖废纸能卖不少钱呢。”
倪名决敷衍地笑笑。
“我在这等明决一会。”徐忠亮朝楼梯张望几下,“她怎么还不来呢?你们一个考场的,怎么你来了她还不来?”
倪名决说:“她提前交卷走了。”
“什么?!”徐忠亮一听就不好了,急得团团转,“完了完了,明决一定考砸了,这下可怎么办?”
高三七班教室里正在狂欢,整整三年尤其是高三一年以来的压抑和忍耐,像汹涌洪水犯懒决堤,势不可挡,不管是考得好还是考得坏,在高考成绩揭晓前,都不去想了。
倪名决避开教室里横冲直撞的同学,回到自己堆满书的桌子前坐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他恍惚地想着,开始收拾东西,要带回家的东西不多,书和试卷都已经没用了,也就一点书包水杯之类的日常用品要整理。
傅明灼的东西也还原封不动地在,她在没法出校门的情况下提前交了卷,却连东西都没有收拾,莫不是真让徐忠亮说准了?
学校解禁信号屏蔽,倪名决手机一下子涌进来数道消息,是各方亲朋好友的问候和恭喜。
陆沅在蹦擦擦群里了大家:各位孩儿们,恭喜毕业。
袁一概和林朝你一言我一语地发布对脱离苦海的兴奋,群里好不热闹。
傅明灼始终没有发言。
最热闹的家伙没有动静,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林朝了傅明灼:小鬼,人呢?
袁一概发了个坏笑的表情包:别打扰人家,没看见匿名也不说话么
林朝发了好几个大笑的表情包:匿名决小鬼还小,你悠着点
袁一概:不小了,明灼都比你高了好吧?
陆沅没有打趣,而是岔开了话题:今天晚上我请客,我们去搓顿好的。
倪名决一口回绝:晚上同学聚会
陆沅想组织蹦擦擦聚餐,目的之一必然是向他坦白恋情。
倪名决简单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背起书包要走,徐忠亮却把他拦住了:“来名灼,你跟老师一起帮明决整理书,万一她明年复读用得上。待会保洁阿姨就来清理教室了,这些资料扔掉太可惜了。”徐忠亮一边手脚麻利地给傅明灼整理数学资料,一边使唤倪名决,“别的科目哪些东西重要?你比我知道,都给她收拾出来,还有你那里有没有什么用的上的?都给她拿回去。”
徐忠亮语气这般笃定,倪名决心里一个“咯噔”,喉咙艰涩地像个生了锈的齿轮,开口都是锈迹斑斑的沙哑:“她真的考砸了?”
“肯定是考砸了嘛!不然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反常?”徐忠亮叹着大气,“我刚给她打电话打通了,已经在回家路上了,哭是没哭,特别冷静,但是一点也没有以前那种活泼劲,一听就有问题嘛。”
倪名决垂眸,自嘲地笑了笑,他又忍不住关心她。
她考得好还是不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别说什么做不成情人还能做朋友,他没有那么大度,也不稀罕多她一个朋友。
只是接下来的时间,他始终心神不宁,几度想打听傅明灼的考试情况,又硬生生忍住。
五六点的时候,傅明灼在蹦擦擦群里发言了,回复的是林朝问她去不去吃散伙饭的消息,她说:我有事,不去啦,林朝追问她什么事,她仅仅发了一个表情包,然后再度消失。
高三七班的散伙饭设宴于宴随娘家名下的宴森大酒店。
一个傍晚而已,大家的风貌焕然一新,尤其是女生,大部分都化了妆,有些甚至还去做了个头发,没有了校纪校规的约束,随意所欲地烫染。
还有两对男女生公然牵手进的包厢。
“好啊你们,暗度陈仓多久了?高考成绩出来要是不理想,看我怎么收拾你们。”徐忠亮佯装生气地指着他们,满堂大笑中,他无奈地摇摇头,“代乐乐这对我是知道的,但是杨瑜这一对我是真没看出来。”
魏超男说:“那你眼光不行,我早就看出来了。”她神秘一笑,“照理来说,还有一对。”
“谁?”徐忠亮好奇道。
说曹操曹操到,服务员打开包厢门,引着倪名决进来。
但他是一个人,敞开的门后没有再来人。
魏超男愣了愣:“明灼呢?”
高考过后,学生解放了,老师还有不少收尾工作,徐忠亮魏超男夫妇俩饭前没碰过面,就连吃饭都是分开来的,所以她还不知道傅明灼那边出了状况。
“她有事不来了。”徐忠亮追问,“还有谁?”
魏超男压下心头的疑惑:“没什么,可能是我想错了。”
徐忠亮朝倪名决招招手:“来,名灼,坐到老师旁边来。”
经统计,参加散伙饭的人有35个,等人差不多到齐,桌上开始忙碌起来,上冷菜,开饮料。
“徐老师,今天可以喝酒吗?”有男生提议。
“可以。”徐忠亮大手一挥,“但是还有些同学没成年,没成年的自觉点,不可以喝酒。”
倪名决落座徐忠亮身边。
林朝原本坐在几个不相熟的同学之间,她在班里人缘不太行,只跟倪名决还有傅明灼关系比较好,倪名决一来,她马上把座位换到了倪名决旁边,打听消息:小鬼怎么回事?
倪名决垂着眸,态度偏冷,摆明了不想多说话,敷衍道:“不太清楚。”
饭吃一半,餐桌上的氛围已经热火朝天,各种敬酒,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终于说出三年来都不敢说的话。
饭局临近末尾,突然有个女生大着胆子端着一杯满满当当的红酒过来:“倪名决。”
倪名决回头。
女生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可以跟你敬杯酒吗?”说完,她连忙补充,“我干杯,你随意。”
一旁徐忠亮魏超男还有林朝表情戏谑。
倪名决沉默片刻,还是颔首,拿过红酒杯与对方轻轻碰一下,轻抿了一小口红酒。
女生整杯红酒一口气喝完,笑容百感交集:“谢谢。”
有了打头的,后面接连来了六七个女生找倪名决干杯。
好不容易等敬酒大军暂时消停,徐忠亮八卦地开口了,他几乎被全班都敬了一轮,早就醉的不轻,所以拍起倪名决的肩来没轻没重:“比我想象中还吃香啊这是……有没有喜欢的?啊?有喜欢的就直接下手,现在高中毕业了,恋爱自由!老师支持你谈恋爱!年轻就是要谈恋爱!”
“没有。”倪名决笑了一下,转动桌上转盘把红酒拿了过来,拿过,给自己满上,然后站起来对徐忠亮说,“徐老师,我敬你一杯。这三年,实在谢谢。”
这三年没有白操心,徐忠亮眼眶霎时就湿了,端着酒杯也站起来:“好,好,好,乖孩子。”
师生俩都是一饮而尽。
徐忠亮摇摇晃晃地坐下,发了会呆,喃喃道:“要是明决也在就好了,就好了啊!”
饭后,徐忠亮跟全班同学依依惜别,前去服务台结账。
班费还剩不少,原本由傅明灼保管,中午傅明灼说自己不来参加散伙饭以后,就把所有的班费都交给了徐忠亮。
宴森大酒店是锦城数一数二豪华的酒店,消费自是不低,更别逞班里同学开了那么多酒,班费那点钱肯定是不够,徐忠亮做好准备要大出一笔血。
结果被服务台告知:消费全免。
“啊?”徐忠亮怀疑自己喝多了出现了幻觉。
“我们领导说,只要告诉您‘傅明灼’三个字,您就懂了。”
徐忠亮恍然大悟。
他一直知道傅明灼家里条件不错,但是具体不错到什么程度,傅明灼从来没有透露过,别看小丫头平时咋咋呼呼,攀比心理严重,就连最先写完张考卷都恨不得昭告天下,但大事上一点不含糊,低调得很。
怪不得决定散伙饭地点的时候,傅明灼就执意要来宴森大酒店,徐忠亮是实在架不住她的坚持,才答应的。
合着她早就准备了请全班同学大吃大喝一顿。
学生们还要去ktv尽兴下半场活动,徐忠亮追出去把剩余的班费都给了副班长,还偷偷往里面加了五百块钱,让大家玩得尽兴。
倪名决当然也没去ktv,打车回了家,依然是回的父母那边,没去陆沅那。
他不胜酒力,早早睡下。
半夜十一点,陆沅打电话把他吵醒:“你怎么还没回来?”
倪名决抚着昏胀的脑袋:“我今天还住我爸妈这。”
陆沅沉默:“为什么?”
之前倪名决说父母那,陆沅还可以自欺欺人想倪名决是因为高考的缘故,但现在高考已经结束,倪名决没道理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不回来。
倪名决淡笑一声,语气冰冷:“什么为什么。”
陆沅又是沉默好一会:“你是不是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
陆沅直说了:“我跟林朝。”
最开始,倪名决还以为是林昭,不明白这个时候陆沅提林昭是几个意思,但是很快,曾经愤怒之下、“耳听为实”面前忽略掉的漏洞和疑点开始抽丝剥茧地成型,把他脑海里的思路理得原来越清晰。
“陆沅我草你妈。”倪名决猛地坐起身,酒瞬间醒了大半,“你说你和谁?”
“……”陆沅以为他是暴怒,扶额,“匿名,我……”
他掀开被子下床,暴跳如雷地骂道,“所以你当时是在跟林朝打电话?陆沅,我真艹了,你跟林朝在一起,你怕我不能接受干什么?!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