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名决披了件羽绒服下楼。
他一开屋子门,傅明灼就小跳着催促:“倪名决,你快点嘛!我都要冷死了。”
她看起来,是真的彻底恢复了生机。
像一株生命力旺盛的绿色植物,暴风雨曾把她凌虐得奄奄一息,但是一等到天晴,她就会在骄阳下放肆成长,一身伤痕也掩不住她的青翠欲滴。
倪名决不疾不徐走到栅门前,没帮她开门,他站定:“我给你的钥匙呢?丢了?”
“没丢。”傅明灼拍拍自己的口袋,自从坐动车两次弄丢身份证之后她特别害怕被人误会自己又丢东西了,所以她把钥匙掏出来亮了亮,证明给倪名决看,“我带着呢。”
“那你怎么不自己开门?”倪名决抄起手臂,一副置深度外的模样,“自己开。”
傅明灼惊了:“你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给我开?”
倪名决:“……”
“……”又一阵寒风吹过,傅明灼被冻得够呛,马上妥协了,“我自己开就我自己开。”
她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锁孔,这屋子闲置多年,锁孔有些生锈,傅明灼费了半天劲才成功打开锁扣,进门以后,她语重心长地提意见,“倪名决,现在用钥匙开门已经过时了,你应该换一个自动感应的。”
“没钱。”倪名决随口回了一句。
买下房子以后,他用最快的速度搬了进来,哪有空去弄什么门不门的,再说钥匙开门也不是多麻烦的事。
就她娇气。
傅明灼欲言又止了一小会,等到进屋,她忍不住了:“我知道你有钱。”
倪名决:“……”
傅明灼很笃定:“你有钱,你一直在骗我,你故意的。”
倪名决:“……”
这个场景,好像有点瞒不住了。
他应该怎么说?对,没错,我就是不错过任何跟你接触的机会,想让你请我吃饭,请我喝饮料,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好像太直接了点。
他还在那头脑风暴呢,傅明灼趴到盖中盖身上,叹了一口气,说:“你就是想把演唱会的门票钱还有给谢嘉言的钱捞回来。”
倪名决:“……”
傅明灼以为自己说准了:“但我哥哥给我的零花钱不多,而且他会没收我的压岁钱,所以我请你吃饭喝饮料的话,还到毕业也不够还你。”
倪名决:“……”
“但是如果……”傅明灼舔了舔嘴唇,尽量把自己语气里的紧张降到最小,用最风淡云轻的口吻说道,“如果我们大学还是同学的话,我就可以继续还你了。”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增加筹码:“而且等到了大学,我的零花钱肯定会比现在多很多。”
倪名决脸上的笑意淡下去,他低下头,脚尖碾了碾地面,再抬头,又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了:“我考不上你考的大学。”
傅明灼急了,从狗背上站起来,声音拔高八度:“你考得上的,你以前是全锦城的第一名,只要你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
倪名决打断她的话。
林昭死后,倪名决无数次想,如果自己可以放慢脚步等等她,不把双胞胎兄妹之间的差距拉得如此悬殊,林昭一定会快乐许多,母亲就不会落差感太大,对林昭的要求就不至于那般严苛。
如果不是他,他的妹妹现在还安然在世,而不是十年如一日辛辛苦苦追赶他的进度,最后死在那个孤单又绝望的夜里。
她还不满16岁啊,都还没有盛放。
折断自己的傲骨,把自己从天上拉下来摁进泥地里,惩罚的何止是母亲,还有他自己。
他痛恨自己的优秀。
他声音清淡,却暗含戾气,震得傅明灼霎时噤声。
看到她的反应,倪名决心里一下子延出后悔来,还有心疼和内疚,半晌,他摸摸她的脑袋,放柔语调,试图缓解气氛:“我们会在同一个城市,我会在离你很近的地方陪你。”
傅明灼嘴唇紧紧闭着,动了好几次,最终什么也没讲,她负气地把头转向了另一侧,然后重重重新坐下。
王中王防不胜防,直接给她砸趴下了。
她自己也摔了个七荤八素。
倪名决啼笑皆非地把她扶起来:“你真的不能再骑王中王了。它背不动你了。”
二月中旬,高二的第二个学期开始了。
傅明灼的个子一天天猛蹿,一个接一个地超越同班女生的身高,早从去年九月高二一开始,宴随就给她书包里备了姨妈巾以防不时之需,这么备了大半年,迟迟没有用上。
林朝每次被大姨妈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都会用过来人的口吻告诉吃冰淇淋吃得欢快的傅明灼:“小鬼,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好好珍惜你最后的儿童时光。”
傅明灼舔着冰淇淋,不以为然,甚至还想再吃一个。当然,倪名决是不会允许的,他甚至想克扣她每天仅有一个的量。
“休想!”傅明灼炸毛了,“我买冰淇淋用的是我自己的钱,又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管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高二七班流行起了一个盛久不衰的话题:今天小明灼来大姨妈了吗?
没有。
怎么还没有?大家等着普天同庆已经很久了。
每当傅明灼趴在桌子上,就会有人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关心道:“明灼,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某天课间,傅明灼趴在座位上捂了会肚子。
高二七班敲锣打鼓,差点疯了。
体委老泪纵横:“明灼,我给你放整整一个月的跑操假怎么样?”
傅明灼:???
体委:“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
傅明灼:“……”
她只是中饭过后贪吃在小卖部买了包牛肉干,结果这牛肉干辣得她脑袋冒烟,她从小不吃辣,胃一下子不是很受得了。
但是整整一个月的跑操假不要白不要,傅明灼也不澄清,马上欣然接受:“好的体委,谢谢体委。”
反正是人家主动要给她的,她又没有说什么,是人家自己误会了,怪不得她。
近距离看着傅明灼,皮肤白里透红,头发乌黑发亮,眼睛又大又亮,小嘴丰润鲜红,洋娃娃成精似的,体委心跳有点加速,他咽咽口水,佯装镇定:“不用客气,只要你开心就好。”
前方倪名决本来趴在桌子上睡觉,闻言,他转过身来,指关节扣响傅明灼的桌子,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他的眼睛看着体委,语气结了冰:“用不着,傅明灼不请假。”
面对倪名决,体委顿时就怂了:“啊?……哦,好。”
一个月的跑操假啊!就这么泡汤了。傅明灼简直要被倪名决气死了,她要跟他势不两立:“倪名决,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管我请不请假?”
“你请一个月的假,老徐不管你?校领导不管你?你当大家瞎吗,他一个体育委员有什么本事给你弄一个月的假?”倪名决全然不顾体委还在场,一点没留情面,“人家随口给你空头支票你也信,除了你也骗得了三岁小孩了。”
装逼过头被揭穿,体委讪讪地走开了。
在全班四十多双眼睛的集中关注下,傅明灼也被搞得草木皆兵,每天都要做好迎接大姨妈的思想准备。
然后每天徒劳无功。
一晃,又是一年高考时。
高三学生走上备战十二年的考场,高一高二则欢天喜地放了三天假。
放假前,徐忠亮站上讲台,又开始了演讲:“你们以为这是放假?不,这是你们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光明,等你们再回到学校,你们就是真正的高三生了,是这个学校最大的一批学生,你们的高考已经进入365天倒计时了,这三天假期都自己好好掂量掂量,还想玩、还想混日子的,都给我清醒一点!高考的号角已经吹响了!……”
不得不说,徐忠亮的即兴口才是真的很好,是个天生的演讲奇才,他能站在讲台上讲上半个小时不带停的,而且神态痛心疾首,语气激昂亢奋,很擅长鼓舞人心,全班大部分学生都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包括傅明灼,切实感受到了自己肩上高考预备役的重量,都没心思去抱怨这三天的作业多到根本没把他们当人看待。
大部分人不包括倪名决,他坐在前方,弯着背脊趴在课桌上,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纯粹趴一会。
傅明灼的热血没能持续多久,第二天,她就恢复了理智——不行,这作业太多了,不是人做的。
必须找人分担。
不做作业的倪名决就很合适给她分担。
说干就干,她马上拿着作业去了倪名决家里。
倪名决还在睡,傅明灼直接开了他家的门去了他房间,隔着被子推他:“倪名决,快点起床给我写作业了。”
倪名决昨晚游戏打到快天亮,现在正是困得六亲不认的时候,他迷迷糊糊看她一眼,翻了个身,拒绝搭理。
傅明灼在他床边坐下,把作业放在他枕边,开始碎碎念模式:“倪名决,你只需要帮我做作业本的作业,试卷我自己会写,作业本我都有答案,我哥哥特意给我买的,你只要帮我抄上去就可以了,怎么样,是不是很简单?等写完了作业本,你还可以帮我写英语试卷,我知道你的英语水平没退步,前几天你看英语电影没有中文字幕你能看……”
倪名决:“……”
他不是她,做不到在嘈杂的环境中睡得昏天暗地旁若无人,她这么一停不停地念起来,他哪里还睡得着,太阳穴都开始跳了。
“傅明灼,”倪名决忍无可忍地坐起来,满脸惺忪和起床气,“钥匙还我,你烦死了。”
傅明灼警惕地捂紧了背带裤肚子处的口袋,生怕他抢。
“……”僵持半晌,倪名决叹了一口气,又烦躁地薅了一把凌乱的头发,妥协,“东西放这,我睡醒再说。”
“你多久睡醒?你不会睡到天黑吧?”傅明灼不接受模棱两可的敷衍,要得到一个具体的保证才肯罢休。
这个世界上他娘的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小孩?倪名决咬牙:“一小时。”
一个小时很短,傅明灼考虑一会,勉强答应了,摁了几下手机:“好吧,那我给你定个闹钟。一个小时以后我叫你。”
“……那你现在走开,别再吵我。”
“行。”傅明灼爽快地答应了,把书搁在他床头柜上,起身走了。
倪名决正想重新躺回去,视线却被灰色被子上一块大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深红色污渍给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