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自天地初分的那一刻起,便相伴相生,可他们自始至终,都从未为同一件事尽心尽力过。
毕竟这也是天道对他们的另一种制衡,如果他们两人联在同一件事上勠力同心,那必然逢山开山,遇水填河,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拦得住他们。
所以主宰者与庇护者生来便分道扬镳:他守望,她入世;他漠然,她慈悲。
那么在两人终究达成了一致之后,会有怎样的终局呢?
没有人能够参破未来的莫测走向,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如何。
但是他们唯一能够确定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世界终于完完全全地处在了他们的保护之下。太古时代,山海世界里,凤凰曾经一一画描摹出的法阵,终于被层功德金身完全启动。
往后摆在所有人,甚至所有有生命之物面前的,都将是皓然的、朗朗的乾坤。
在这个古奥繁复的法阵终于被完全启动的那一刻,无数星星点点的灵魂碎片从悄然浮现,那是所有曾为试图启动这个法阵而殒命的人们。除去已经转世了的叶鸿兴之外,还有百年前的一干叶家长老、百年后的罗飞、许君命、张晓城、赵飞琼等人。
金芒自天际席卷而来,将这些灵魂分成了两部分。滞留太久、再不转世便会神魂受损的叶家长老们,终于被送入了迟去百年的轮回;而那些献祭了自身的玄道人,便已经能看到自己正在被从大阵返还出来的躯体了,只等大阵落成,他们便可重活一遭。
这么多年来,这个法阵的确被不少心怀不轨的人觊觎过,试图偷走其的凤凰真火;也有不少魑魅魍魉之徒忌惮它,想要毁掉这个法阵,让它干脆启动不起来就好了。
可也有很多人试图钻研它、保护它,甚至启动它。只不过来自太古的力量实在过于庞大,千百年来囿于知识的短缺和力量的浅薄,一直无人能够探寻其的奥妙。
直到百年前,凤凰的化身终于来到了叶家。
在凤凰的感召之下,叶家人们才在冥冥的指引找到了这个法阵,凤凰想要铸就的层功德金身终于开始成型第一层。
所以她才会随意能改和使用符咒毫无阻碍,之前无数人都只不过堪堪镇守住的山海古卷,在她看来便得心应,一整个小世界被她握在掌,如臂所指,言出法随,千百年来只有她才配被称为“山海主人”——
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庇护者,哪怕轮回转世,山海古卷里的世界,也永远都记得自己的主人。
龙吟与凤鸣之声共同响彻九天十地,所有的生者与亡魂、所有的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震颤!
夺目的金光绵延九百万里而去势未竭,正在神州各处肆虐不休的邪道们突然纷纷发现,自己的身体在这汹涌而来的金光融化了;而他们面前、被他们折磨得已经死去的人们,灵魂开始浮现出来,带着恍然而满足的微笑,没入这滔滔的光芒。
“于此立下誓言,我许诺给九州牢不可破的守护。”凤凰的声音从法阵心传来,一时宛如凤鸣,一时又像是山海主人那冷冷淡淡的声音,却莫名能给人无穷的安全感,此世的庇护者终于发出太古的韵声:
“清浊相伴,清浊相生,然而浊气永远无法居于上位。”
“我要万事万物,都有恒远的、长久的公平。”
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以后不管再有怎样的阴影从人心增长,不管再有怎样不公平的、令人愤慨的事情发生,不管再有怎样吃不得苦的家伙们想转投邪修,在大阵的庇护之下,这些受浊气感召而生的事情,便永远成不了大气候。
再也不会有所谓的“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人埋”,再也不会有什么“情大于法”,再也不会有默默付出一生、却终究无所回报的事情出现。所有的英名都将彰显,所有的付出都有所回报,所有的懈怠埋下的苦果,也再也不会有外人为此买单。
哪怕还会有些微的阴影在角落滋生,但是阳光终究让一切都无所遁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于此立下誓言,我许诺给九州恒远长久的自由。”阵阵龙吟不绝于耳,永远都在漠然观望一切的主宰者,终于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放下了掌握的这个世界的权柄,认可了“人类”的地位:
“从此以后,九州再无主宰者。”
“我与凤凰一同献祭大阵,还你们海清河晏、百年人间。”
神灵一言既出,如铸九鼎,立定乾坤;两位太古留存至今的最后的神灵同时发声,那么新世界的铁则,便牢不可改!
饶楚明远苟活百年至今,就算他再有什么通天的段和心眼儿,也终究无法在这过分鲜明、过分强大的实力压制之下,施展出半分来了。
昔日仿佛能够掌控一切的最后一位血魔,终于和别的邪修们没有半点分别地、融化在了这不断蔓延开来的金光里。
他恍惚间向阵眼投去目光,这才发现那里面的两个人影,早就消失不见了。可是在他们同时发声定下铁则、同时献祭了自身的威力之下,大阵的威力还在执著而不休地清洗着每一处:
枯萎的草木开始飞速返青,开裂的大地正在缓缓弥合,倾颓倒塌的高楼与危房被不知名的力量缓缓扶起,干涸的河流与湖泊又一次充盈。
尚未受到致命重伤的人闭上了眼睛,记忆如潮水般褪去的同时,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在一瞬间恢复如初;等他们醒来之后,再也不会记得邪修占据上风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最多只有记忆超群、直感敏锐的人,能够凭着模模糊糊的印象调侃着开玩笑,说“2012已经过去了,大家都被消除了记忆”,殊不知相似的事情,其实真的已然发生过,只不过没人把这番话当真。
而死去的人们灵魂已然没入了这片金光,里面依稀可见钱梦遥、杨天荷、周家二老他们的身影。普通人的身体强度比玄道人弱了不止一点半点,无法重铸躯体,便只能等大阵彻底落成,重生在更好的新世界里,也算对枉死的这一生的补偿。
这才是真正的大阵,威势无双。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海清河晏。
冥冥,叶楠睁开了双眼。
她看到她的身后,有无穷尽的黑暗正在远去;向她飞速投射而来的,是万丈的澄澈光明。
这是新旧世界之间的交替,是庇护者和主宰者献祭自身铸就下的崭新的铁则,只要这个世界不崩毁,那么他们的力量就会一直在这里源源不断地守护着、成就着这个阵法。
在这一片光与影的交错,有个人正在对她伸出来,剑眉星目,鬓若刀裁,依稀是无数次轮回里都丰神俊朗、一如往昔的模样:
“阿楠。”
——她踽踽独行庇护人间千万年,教我如何不爱她?
她也终于心有所感地伸出去,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和无数次的生死,终于第一次正面地做出了回应:
“我在。”
——他屹立于此默默守候千万年,教我如何不爱他?
他们的握到了一起,与此同时,轮回开始启动运转,为这终于完全地投入尘世,开始生老病死的两人发出喜悦而感激的低鸣:
从此往后,你们的每一次转世,不论身在何地,不论生逢何时,都将心有灵犀地再次执。
此去并非别离,而是重逢;并非终途,而是归路。
【数年后】
萧景云敲了十分钟门之后,终于放弃了叫醒屋主人这个最常规的办法,还是用里的钥匙成功进门,也让周围一干准备报警的热心邻居放心地收回了视线。
要是换做以前的话,都市人可绝对没这么好心。别说你几乎要把门给敲破了,就算你真的在大白天破单身独居女性的房门而入,只要这把火烧不到他们头上,他们就只会袖旁观;只要不闹出什么人命,警方也懒得去管。
但是现在一切都在变好,变好的结果就是给了萧景云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要是他真的再敲下去的话,估计那个已经盯了他后背十分钟的邻居就真的要报警了——他的都按在110最后的那个0上了。
感知到这一点的萧景云立刻从善如流地放弃了用敲门的方式把叶楠叫起来的办法。
堂堂萧家家主如果真的因为这么个乌龙进了局子,他弟弟绝对能够彻底发挥这么多年来积攒下来的吃瓜功力,把他大哥给从头消费到脚;没准还能出个“豪门贵公子与玄学少女的恩爱情仇二事”的合集,五十万字起步的那种。
他一进房间,就被横陈在门口的九尾狐险些绊了个趔趄。
萧景云低头一看,好家伙,这条平日里油光水滑的狐狸眼下一副我命休矣的表情,九条本应顺滑又体面的尾巴还有一根完全变得乱八糟了,便问道:
“怎么了?”
九尾狐抬起眼,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权算打过招呼了,看来真的是心如死灰到了某个境界,否则也不敢对昔日的主宰者这么副嘴脸。
一旁的穷奇代它回答道:
“昨天榕华道上有个小姑娘因为学习压力太大了,想要跳楼,路人围观苦劝她不要轻生赶紧下来,半天未果;她站的地方又刁钻,张晓城和赵飞琼这对爱情鸟率领的救援部队上到一半就会被她看见,棘得很,于是泰山府君许君命打了个电话,让我们去无偿加班。”
“我们赶到的时候正好是午,就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地变了个篮子,在篮子里放了她喜欢的奶茶和蛋糕吊上去,哄她说就算跳楼也不能做饿死鬼,得吃饱了才能上路,这才解除了她的戒心。”
“不过等这只篮子一吊上去之后就变回本体,把她扑回安全区域,后续就可以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了。”
萧景云还是没能理解,这次救援活动跟九尾狐眼下整个狐都丧失了生存动力的状态究竟有什么关系:
“然后呢?”
九尾狐发出一声来自灵魂的哀鸣,整只狐的眼神都死掉了:“……我就是那个篮子。”
萧景云终于明白九尾狐往日里永远都油光水滑的尾巴,今天为什么乱了一根——被变成篮子吊上去的时候扯的,估计很长时间没法恢复原状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九尾狐沉痛道:
“这他妈的简直就跟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发际线正在后退、整个人都在变秃没什么两样,是相当毁灭性的、惨绝人寰的打击。”
萧景云立刻放弃了和九尾狐继续交谈的想法。毕竟另一种意义上的命根子尾巴被动了的狐狸,和正在秃头的人一样,都是没什么理智可言的,便问道:“阿楠呢?”
“还在睡。”九尾狐翘起一根油光水滑的尾巴,朝着还在紧闭着的卧室门指了指:“喏。”
萧景云疑惑道:“这不应该啊。为什么?”
“阿楠不让我们告诉你昨晚她熬夜玩游戏——”罗罗鸟话音未落,便被齐齐扑上来的一干大妖们用叠罗汉的方式压在了下面,只能发出呜呼呜呼的哀嚎声:
“你快闭嘴吧罗罗鸟!”
“你真是鸟界耻辱!”
“住口啊啊啊啊啊你是傻子吗?!”
萧景云默默地绕过了这坨纠缠在一起的大妖,打开了叶楠的卧室门。
这扇门上镌刻着无数繁复的符咒,还在隐隐地闪动着光芒,却在萧景云的握到门把的那一刻便尽数消弭了,俨然是认可了他身为另一位主人的地位。
他一进门,就看到叶楠还赖在床上,睡得那叫一个香,只好任劳任怨地把还在赖床的叶楠从被窝里拉出来,无怨无悔地开始担负起伺候着还半睡不醒的堂堂叶家家主梳头洗脸穿衣等一切要务:
“明明睡得比我都早,结果赖床成这个样子。你昨晚干什么了?”
叶楠终于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回答道:“玩了。”
她这个回答真的是把“理直气壮”这四个字发挥到了顶点,让萧景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可他回过神来想一想,便觉得她就连熬夜玩耍的行为都是有理可循的了:
在无数次轮回里,她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便要被冥冥的宿命指引着去铸就金身,以便日后身死魂殒在大阵里。
恋爱的人心本来就是偏的,更别提本来就偏得没边儿的萧景云了。他不仅给叶楠的熬夜找到了完美的借口,甚至还为此提出了对策:
“要不你搬到萧家去吧?我家里人都很想见见你,家里负责厨房的阿姨还在专门等你回去,要给你做甜汤吃呢。”
叶楠想了想,点头允诺道:“好啊,正好回去把上次没下完的那盘棋下完。”
两人终于收拾好了一切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口那一坨正在纠缠不休的大妖们终于分开了,为首的九尾狐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今天不是说好去福利院领养小孩子的嘛。”叶楠看了下时间:“哎,是我的问题,起晚要迟到了。”
萧景云毫不犹豫地就指使道:“罗罗鸟,你辛苦一下,载我们过去,直接从天上走。”
罗罗鸟发出了愤怒的叫声:“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载人工具——”
“五包鸟粮。”萧景云竖起四根指:“就剩包了,多了没有,这样吧,最多给你两包。”
“好的,两包鸟粮,成交。”罗罗鸟美滋滋地跳出了窗外:“走吧!”
目睹了奸商交易现场的穷奇目瞪口呆:罗罗鸟果然是会飞的妖兽里的智商洼地。
等两人到达福利院门口之后,正好赶上他们之前预约过的时间。福利院的院长把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带了过来,笑道:
“这是这里最后一个孩子了。”
“这些年来能找到的领养家庭越来越多,孩子也越来越少,等这个孩子被领养走了,我也可以卸任去旅游了。”
眼前这对领养者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萧家当家,另一位虽然她没能在什么电视报纸等媒体上见过,但是她踏入这里的一瞬间,人人都能感受到心旷神怡的轻快感,想来肯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她生怕这个不知为什么总是被领养失败的小姑娘,又一次无法找到合适的家庭。如果错过他们,以后就再也不会有更好的领养对象了,便不遗余力地向叶楠和萧景云夸奖这个小女孩:
“我向二位保证,这个孩子很乖很聪明,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叶楠俯下身来,对着小姑娘伸出去:
“你好呀,我叫叶楠。”
小女孩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怯生生地走上前,将里一直紧握着的小黄鸭放在了叶楠的掌心:
“大姐姐真好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很喜欢你,这个送给你。”
叶楠笑着将她抱了起来,对萧景云略一点头:
“走吧。”
在她转身离开之时,九万里的高空上,隐隐传来一声龙吟。
日后千万年里,这道阵法都会运转不休,在阵法的护持之下,万事万物都有着绝对的均衡与公正,庇护者的职责被运转到了极致——
如果在本应魍魉之气最盛的午夜凝神望去,便能在漆黑的夜幕,捕捉道一抹五彩的凤羽残影。
即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也能事事圆满,同看百年人间。
【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