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他睁开了双眼。
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没有半点外物的存在,他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声接一声,永远也没有变快或者变慢的半分迹象。
他恍然间都觉得,这道声音就这样停止下来,也不会有什么事的,反正他永远都要在这片黑暗里。
陡然间,周围的黑暗猛然颤动了下,龙首蛇身之人从混沌醒来,大吼一声,持利斧劈开无穷尽的黑暗,于是清气上浮为天,浊气下沉为地。
天地初分,阴阳乍现,生灵萌动。一片荒芜而勃勃的生,开天地的盘古迎风而长。借着这缓慢而生、逐渐明亮起来的光,他才终于看清,原来在那片混沌,其实还是有外物存在的。
那便是角落里一团小小的、五彩斑斓的光芒。
这光芒极其微弱,甚至都不能穿透混沌,不能在无穷尽的黑暗里,照亮哪怕一个小小的边角,来向他宣示自己的存在。
可是他在看到这团光芒的那一刻,心便已浮现无穷尽的爱怜之情;而也正是这一点爱怜之情,让他终于对周遭的一切有了感知。
他被本能的怜惜启了灵智,生而知之的他终于知道了何为生死,何为混沌,何为太古,何为生灵。
——他是五爪金龙,而这团小小的五彩光芒里,孕育着跟他一样同为神兽的凤凰。
从天地初分的这一刻起,世间的万事万物便都有了自己的归属。花朵归属枝头绿叶,云影归属如镜的湖面,蝉鸣声归属炎炎盛夏,星辰归属浩渺的夜空。
这种归属感甚至能够绵延到千百万年后的现世,绵延到后世的主宰,也就是人类的身上。在渺渺尘世间,永远都会有人惊喜地发现,世界上有个人仿佛就是长在自己心坎上似的,能忧你所忧、思你所思、喜你之喜,你们的一举一动都无比熨帖、相辅相成。
人们甚至还专门造了个词,用来形容这种感觉:
天作之合。
眼下虽然还没有这个词语,可是他在看到了这团光芒之后,便也有了一模一样的心情;至少他已然明白,自己毕生的归属,就都在这里了。
随后多少年过去了呢?他自己都记不得了。只记得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而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一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盘古开天地,遗骸养万物;伏羲创八卦,女娲造人类、补天地。
又是千百年后,最初的圣人们功成身去,灵气四溢的上古山海世界初具规模。
在这个世界里,奇花异草与飞禽走兽争辉又并存,每一片土地、每一缕空气里都洋溢着满满的灵气和生命力。
被女娲创造出来、终于灵智初开的人类们虽然还很弱小,但是胜在数量多,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哪怕生命短暂,倒也能延续下去。
而且也不是所有的上古大妖都是吃人的。有些性情温和、好相处、甚至可以用来医治疾病的,便被这些代代相传的人类用自己创造出来的字,写进了书里,以供后人参阅,让自己的子孙后代们少走一点弯路、少遭受一些损失。
这就是后世《山海经》的雏形。
那时,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科技,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削弱人类的本能和感知。
因而不管是妖兽还是人类,甚至山海世界略有灵识的花草树木都知道,哪怕太古的圣人们都已逐渐离去,这个生勃勃的世界也依然有着自己的庇护者和主宰者,他们依然是安全的。
这是一种来源于本能的依赖。
可是为什么祂们迟迟不来呢?
因为那团包裹着凤凰的光芒没有半点变动,在这从开天辟地到山海世界初成的千万年里,她依然没有出世的迹象。所以金龙还在耐心地等待,为此甚至忽略了无数人的祈求的呼唤,就这样认认真真、长长久久地注视着这团光芒,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过分枯燥和无聊的生活增色半分。
终于有一天,那团五彩光芒终于有了变化的迹象。
一只小小的凤凰,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来,和还在外面无悲无喜、静静守候的五爪金龙对上了眼。
那一眼比瞬息还短,可日后细细想来,却又比千万年都要漫长。
他心有所感,瞬时间一句古老的、贯穿了他漫长无尽生命的誓言便脱口而出:
“我与你同进同退,同生共死。”
在看到面前的五爪金龙之后,同为神兽、因而也同样生而知之的她终于放下心来,振翅而鸣——
那一瞬间,清越的凤鸣之声震动九天十地,山海世界终于迎来了它姗姗来迟的庇护者。
明黄的火焰瞬间从那团光芒喷薄而出,化作漫天缤纷的火雨,橙红的赤色的白金的浅青色的火焰在她的双翼下喷薄而出,端的是绮丽万千、不可名状。而这些火焰落在地面上之后,却没有伤害到任何生灵,只是带来一缕温柔的、长久绵延的暖意。
漫天的火雨之下,小小的凤凰迎风而长,瞬息间便身披五彩华羽,首曰德,翼曰义,背曰礼,膺曰仁,腹曰信。迎风再长,双翼展开长达数十丈,隐天蔽日,华美庄严;第息之时,她双翼振动,日月星辰刹那同辉,年轻的凤凰迎风睁开了纯黑的双眼。
天道震动,万众欢呼;山岳无声,大潮奔涌。
凤凰出世的那一刻,世间万事万物都在姗姗来迟的庇护者的威势下心悦诚服;而五爪金龙,最终也顺应天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宰。
——光看名字就能看出端倪来了,“主宰者”和“庇护者”,终究是不一样的。
只要五爪金龙愿意,这片天地的存在和崩毁甚至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这才叫“主宰”。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要这里生,山海世界便能生;要这里死,便无一能幸免。
可只要凤凰还有一息尚存,这片天地里被她庇护着的生灵,就永远能够在灰烬燃起延续的火光,生生不息,源源不绝,能够借着凤凰的涅槃之火长久绵延下去。
万众生灵出于畏惧的本能而臣服于主宰者,但是他们最终敬爱的,还是庇护者。
身为主宰者的金龙归属于身为庇护者的凤凰,二者相生又相克,这才是世界上最初的“天作之合”。
至于谁的位置更高一点,也不好说,毕竟这是最太初的洪荒,还没有后世那么多的男尊女卑、纲五常之类的东西存在,细细算起来的话,还是喜欢凤凰的生灵多一些,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自己的生死完全被别人捏在心的感觉的
不过五爪金龙也不计较这个。
他为了等候凤凰的出世,已经守望过了太多的年岁,本就平静的心在长久的时光磨砺下,更是等得心如磐石、无悲无喜;再后来,被女娲造出来的小人儿们有了神志,他全部的心神就牵系在了凤凰的身上,更是懒得去关注山海世界了,只要这里还存在着就好。
主宰者维持山海世界的存在,庇护者引导生命传承不息,那是山海世界里最好的时光。
甚至千万年后,终于在尘埃落定之时恢复了一切记忆的九尾狐都得抱着自己毛绒绒的尾巴嚎啕一下,以示对过往时光的怀念:
“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好日子了!”
——的确再也没有那么好的日子了,甚至对外界的感知相当淡薄的金龙来说,也是一样的念头。
初生的凤凰相比已经在这里存在了数万年之久的金龙来说,委实太过年轻;而正是因为她太过年轻,所以她有着许多的特权,有着许多与庇护者格格不入的地方。
她跳脱又灵动,温柔又慈悲。与只会冷漠地注视着一切、宛如亘古不化的寒冰般的金龙不同,她永远都在悲悯而好奇地俯视人间,甚至会化作各种形态,亲身降临到尚且还是蛮荒部族的人群,亲身体验一下什么是聚散离合、人间悲喜。
他不管何时都是被供奉着的五爪金龙,而年轻的小凤凰却时而是在南荒采珠捕鱼的姑娘,时而是部族里仗剑冲锋的战士,甚至会化作路边一簇有着凤尾形状枝叶的花草,是晨间拂过树梢的一缕清风。
即便她的血与骨里还带着神兽的高高在上,过分年轻的凤凰却已经开始履行庇护者的职责,温柔地低下头来感受人间了。
她的变化太快了,快得让他回不过神来。
他一直都以为这只小凤凰还要过许多许多年,才会慢慢开始体会到自己的职责,才会去成为万众生灵的庇护者。可他一走神再一回神,一个不小心没看住她,她就完全变了。
甚至在山海世界崩毁的末期,她完全抛弃了自己身为凤凰的形体,多半时间都是以人类的形象,出现在所有生灵面前的。
那五彩的凤羽变成了人类的衣裙,肤光胜雪,眉目清丽,光可鉴人的黑发高高挽起,除去行动间还有凤凰的宝相虚影随行之外,俨然便是一副人类少女的模样了。
快得让他反应不及,措不及。
他不老不死,世间万事万物在他眼,都只不过是浮光掠影,雪泥鸿爪;千万年的孤寂都只不过是一个恍神和一次等待的功夫,更何况这短短千百年里,在她的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呢?
“天道就是这个样子的。”她俯下身去,将哀哀哭泣的九尾狐抱在膝头,温柔地为它梳顺打结的雪白长毛:
“纪元总要更迭,没有什么世界能够长存不朽。”
“但是我向你们保证,只要我一息尚存,便能保护你们。相信我,九尾,我说到做到。”
九尾狐抽抽搭搭地哭:“可是……可是人类为什么能够得到天道的眷顾?我们哪点不比他们好?再说了,他们也是这个世界的生灵,如果你庇护我们的话,岂不是要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上,你会陨落的!”
“我不会。”凤凰低下头去,人类少女的侧脸与她背后巨大的凤凰虚影,一起温柔地碰了碰小小的九尾狐的脸:
“我有分寸。”
“在山海世界崩毁的那一刻,我会以身相殉。这样一来,我涅槃之时的真火,就能够这个世界封印在一本书里,就像人类留下来的《山海经》那样,会在新世界里传承下去的。”
“而我将诸身法力与毕生所学,也都将与我的最后涅槃之时的凤凰真火一起,凝聚在这个阵法里。”她指了指远处的那个已经初具规模的法阵,道:
“只要我将它启动起来,就能长久地调和属于人类的新世界的清浊平衡。只要我前往人间,造就功德金身,就能真正将它启动起来。”
“这样我既保护了你们,也保护了人类,就算我不再是‘凤凰’了,可我也终究不会陨落。”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为着这句话,突然生出滔天的、史无前例的愤怒来:
人类的世界能够得到她的保护,山海世界能够被她庇护在书里,万事万物都会好起来的话……
那他呢?
生而知之的神兽们自然知道,天道眷顾的生灵会变更的道理。太古的圣人远去之后,世界的权柄便移交到了山海世界的生灵们的;而眼下,天道又一次选择了人类,于是这些曾经无比威风的妖兽们,便最终要在时间衰微消亡、或者在种种意外断绝传承了。
金龙和凤凰所主宰的、庇护的,永远都是这个世界,而不是这个世界里的哪一方。
所以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有这样的资格,能够像他那样,对着凤凰说出“同进同退、同生共死”这八个字,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够和他们一样。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同生共死”来得这么快;她甚至都不给自己同生共死的会,就自己单方面地做出选择了。
她将未来的一切都安排得极为妥当,十全十美,妥帖得甚至都没有留给他存在的余地,毕竟他一直以来都是对这些生灵漠不关心的态度,没有留给他的余地,才是最完美的选择。
可是没有了她之后……他也就不再圆满了啊。
“人类究竟有什么好,你要亲身去到他们那里?!”五爪金龙发出隆隆的咆哮声,第一次对着凤凰展露出了他的威严、他的高高在上、他的不容置疑,试图劝凤凰回心转意:
“他们朝生暮死,不过蜉蝣。世世代代的人都过着琐碎的日子,百年时光转眼而过之后,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你的存在,也不会知道你为了保护他们,都做过怎样的牺牲。”
“这样有意义么?回答我!”
“人类什么都好。”凤凰缓声道:
“他们有爱有恨,有悲有喜,知晓何为生,何为死。即便一时愚昧,也终将凭借着过人的智慧,将世界的权柄从我们的取走。”
“你看不到他们即将在接下来短短的数千年里,创造多少奇迹么?”
“他们将要在一无所有的空地上,建起万丈金字塔、狮身人面像、雄伟的宫殿花园与绵延千里的长城;他们终究能够驾驭风雷闪电,能够做到和我们一样的事情,上万丈虚空抚摸星斗,下至漆黑冰冷的深海探寻生命所在;他们因崇拜我们这些太古的神灵而创造信仰,留下图画、字、诗歌,凝聚成代代相传的思想,最后又用这些东西解放了自己的灵魂,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凤凰叹息一声,看着金龙的眼神就像是在看闹脾气的人类小孩一样,带着能够包容一切的温柔:
“你能看到的,你只不过是不想承认。”
“而且现在的天意已经站在他们的那边了。既然如此,我们又为何要苦争不休?”
金龙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拙于口舌,思前想后,只能想出唯一的一个理由来反驳:
“你知道你的这个计划有多冒险吗?”
“愚昧无知的人类有可能破坏你的阵法,你甚至都可能在世世代代迷失了自我,忘记了你前往人类世界铸就功德金身、启动阵法的最初的愿望,你身为神兽、终究不属于人类的本能会将你排斥于他们的世界之外;你甚至……都有可能像他们一样,终生碌碌无为,千万年过后,你也积攒不出一层的金身!”
凤凰对着他伸出,微笑道:“你这么不放心我的话,那就跟我一起来。”
五彩羽衣的袖口轻轻拂过巨大的龙爪,太古的神兽俯下头来,纯金的眼睛与纯黑的对视,半晌之后,他才开口:
“我可以为了你去死,但是我不会去保护人类。”
“我不懂你牺牲的意义,但是我会保护你。”
“你终究会懂的。”凤凰笑道:“要打赌吗?”
“赌什么?”金龙问她:“你知道的,整个世界都是我的,可我是归属你的。”
“只要你开口,我就能把所有你要的东西双奉上,你何苦要与我打赌?”
“你会知道人类的意义的。”凤凰笑道:“与拥有过分长久生命、与天地同寿的我们相比,他们的生命太短暂了,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
“但蜉蝣也有蜉蝣的快活。”
她毫无留恋地起身,向着已经开始呈现出崩毁模样的世界边缘行去。金龙凝视着那个背影,终于想要伸出爪子去,勾住她的衣角,可是人类少女的模样和巨大的金龙相比,实在太过渺小了,一不小心,锋锐的龙爪就会在她身上开个血窟窿出来。
他一阵恍惚,最后还是向她伸出去——
伸出“”去。
他是生而知之的神兽,是这个世界、乃至所有世界的主宰,生命漫长得望不到尽头,一度以以亘古不变为荣,却想不到自己会败给这只小小的、固执的、过分年轻的凤凰,像沧海败给桑田,佶屈聱牙的字败给朗朗上口的诗歌,古老的琉璃败给多彩的万花筒。
于是他也化为了人形,就在他对着凤凰的背影伸出去的同时,一旁的枝叶在狂风下摇动,带有细微却锋利锯齿边缘的叶子在他上划出了个细小的血口。
他看着自己那正在缓缓渗出血迹的,一时间怔住了,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所谓的“人类”这种生物究竟有多脆弱。
不过凡胎肉骨,不过百年摧朽。
“……你就这样走了?”他用人类的声音,从胸腔里震动,让空气途径喉咙与唇齿发出声音来,觉得现在的自己陌生得很;可终于两人站在一起之时,又是同一个模样的了,终究还是让他感到了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之情,连带着这幅古怪的皮囊都看着格外顺眼:
“你走了,我又要一个人。”
毕竟相伴多年的情分陪在那里,凤凰最终虽然没有为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却还是为他叹息了一声:
“你何苦呢。”
他听闻这声叹息,整个人都随之震颤不已。
很是奇怪,当凤凰第一次对九尾狐开口,说自己要去涅槃,要去投入人间铸就功德金身的时候,他只觉的不值,连带着对所有的这些生灵,都有愤恨之情了:
她如果不是庇护者,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家伙太弱了的话,她理应和我一样,就这样淡漠地、长久地注视着人间。
没有什么神灵是仁慈的,没有什么高位者会为下位者去送死,然而这亘古不变的道理,却硬生生出了凤凰这么个特例。
于是整个世界都要她死,都在求她涅槃;哪怕嘴上不说,可每个生灵的心底都在暗暗祈求,求这位庇护者为天下苍生舍身成仁——
可我不一样。他想,我只要她活,为此倾覆天地江河,泯灭日月星辰,我也在所不惜。
苍生天下都在求她死,只有他一人求她活,甚至连她本人,都是心甘情愿去赴死的。这终于让他感受到了所谓的“无能为力”究竟是何种滋味,困囿于这种感情的人,又最终该是何等模样。
因而当“凤凰要涅槃”的这个事实明晃晃地摆在了他的眼前,他甚至都能看到从凤凰五彩羽衣的衣角缓缓蔓延开来的凤凰真火之后,他那无穷的不甘和愤怒,便终于归于寂寂无声,最后只能化作一声深沉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东西,终究还是让凤凰停下了脚步。
不通情爱之人,便心如明镜,身似琉璃;也只有这般无私情的人,才能彻根彻底知晓大义。
可眼下,她身如琉璃的躯壳开始缓缓融化,她不再如明镜,如菩提,如琉璃般纯净无瑕,这一声悲叹的龙吟有着太过无言的情感,那样极致的绝望与苦痛,那样至深沉至鲜活的爱意,终于让她坠入尘世。
在漫天飞扬的、五彩的凤凰真火里,她一时感极而泣:
“……终究还是我辜负你。”
山海世界的边缘开始融入凤凰真火,象征死亡与新生的涅槃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她周身的羽衣化作的火光染红了大半苍穹,却像她刚刚诞生于此间那样,哪怕明亮的焰色纷飞成了漫天的火雨,也终究没有伤害到任何事物半分,将他们一一温柔地包容其。
千千万万的生灵被这道凤凰真火席卷,宛如自天而降的巨大而明亮的星辰一般,曳着长长的光尾,飞速没入了一本古朴的书。
这便是《山海古卷》,是上古的山海世界在凤凰涅槃真火之下的存留。
“你没有辜负我,你只是不懂,所以我不强求。”他长叹一声,终于伸出去,挽过了她已经尽数化作流火的长发和衣角:
“你且等着,我这就去保护你。”
后来萧景云看过太多次的王朝更迭,见过太多次的榱崩栋折。
君子一言,如白染皂,驷马难追;神灵一言,天地为证,生生世世不可更改。
在他曾经发下过的、会保护她的誓言之下,每次凤凰在人间的转世要死亡的时候,他便都会在这一刻恢复所有的记忆,然后决定,是继续旁观,还是出相助。
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个赌约了,关于“他到最后能否理解她的牺牲其实是有意义的、人类也是一群有价值的生物”的这个赌约:
毕竟一方早已投胎转世到了人类的世界里,另一方也随之而去,能够恢复记忆的时间,也只有她死亡前的片刻;既然这样的话,这个赌约岂不是早就失去了所谓的意义了么?
再说了,每每成为凡人的数十年、最多不过百载的时光,与他身为五爪金龙的深长历史相比,实在太短了,短得都让他提不起对“人类”这种生物更深层次去了解的兴来,这个赌约一看就是凤凰永远都赢不下来的死局。
可是每生每世,他都会被宿命指引着去往叶楠的身旁,都会在短短的一生里知晓风月。或得偿所愿,或求不得、爱别离、放不下、忘不得,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要在这一瞬间里尝遍了。
因此他每次在最后一刻恢复所有记忆的时候,都会感受到来自内心的震荡:
原来陪伴需要成千上万年,可爱上她只需一瞬。
这就是天意感召,这就是传说的天作之合。
这种震动感来源于内心,在他意识到这过分漫长的、永恒的、沉重的宿命之后,他都会有种感觉,与当年山海世界崩毁、凤凰以身相殉造出山海古卷可他却无能为力的痛彻心扉一般,必须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才能平复一二。
可当他恢复记忆之后,她便不在了。
如同在人潮擦肩而过、终生不再相见的毕生所爱,如久旱之地苦苦祈祷而来却终究只是缓缓路过的长云。
在这无穷尽的轮回里,在这一代又一代叠加的爱恨生死里,在每次恢复记忆都要面临凤凰的死亡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终究还是有他力有不逮的事情。
堂堂的五爪金龙能掌控天下万物,能够主宰整个世界,却终究还是没有办法读懂所谓的“人心”。
人心真的是太过复杂的东西。有好的,有坏的,有满怀家国的热血的赤红,也有勾心斗角攻讦倾轧的乌黑,有大义凛然,有贪生怕死,可细细数下来——
终究还是好的多。
也正因为是好的多,所以他才能够在这一世里的终焉之时握住叶楠的,因为在那些以身相殉大阵的玄道人的帮助下,道金身尽数陨灭、呈现出天人五衰之相的叶楠终于有了最后一点维持清醒的时间。
以往“凤凰身死之时,金龙才能恢复记忆”的死局,终于在此时此刻被人类打破;而那个延续了千百万年的赌局,也终究分出了胜负;那种曾经在无数轮回里,困扰了萧景云很久的、宛如天意的感召也有了答案,命运从多少年前就有了燃尽一切的注脚——
于是我来了。
我来爱你,我来找你,我来保护你。
“你赢了,阿楠。”在滔天的火光里,萧景云握住了叶楠的,只觉刹那间神魂颠倒,所有的愤怒、不甘、不解和疑惑,终于在此时此刻得到了答案,曾经漠视一切疏离一切的主宰者,终于在凤凰真火的辉光映照下,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
“你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