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云刚从叶家回来,就被他母亲身边的女佣给逮了个正着:
“萧大少,夫人让您一回来就去堂内见她,有要事要与你详谈。”
萧景云虽然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有什么“要事”需要详谈,可既然催得这么急,就肯定不会是什么小事,便道:“我这就过去。”
——结果当萧景云一脚迈入堂内的时候,他只恨不得把时钟拨回几分钟之前,好让自己别答应得那么快,或者就这么直接溜走,也比参加接下来这已经能预见到的、完全就是浪费时间和生命的交谈来得强。
和一脸苦笑的母亲,还有面无表情的萧家老爷子一同坐在这里的,便是萧家分支里最近风头正盛的某位旁支族长。
萧家旁支无数,对本家的态度各有不同,可这风头最盛的一家总觉得按自己的本事来看的话,怎么着都应该能够在本家里谋一席之地,眼高低得很,因此便对萧景云更加看不顺眼了。
可以说如果一看到这人,百分百就是来找茬的,别无他想。
果不其然,这人上来便开口质问萧景云,语气相当不好:“听说你刚刚去了叶家?你这是干什么,萧大少,你嫌咱们做的生意还不够冒险是不是?”
萧景云不慌不忙地坐下,掸了掸衣角,又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再从一旁小心翼翼得大气都不敢喘的女佣上接过茶,细细品了一口之后,才笑道: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语气和态度都是十二万分的欠揍,当即就引得对面那人勃然大怒,起身拍着桌子对萧景云怒吼道:
“萧景云,你瞧瞧你自己说的是什么话!你也该知道,一写不出两个萧字来!”
“你也知道你头上的生意究竟有多难做,别仗着你是萧家本家的大少爷,就真的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要是我们所有的旁支全都和你们老死不相往来,全都断绝和本家的合作,你们能撑多久?”
这算是个很不好听的、很严重的威胁了,可是萧景云的面色竟连变都没变。他只是懒懒散散地抬起半边眼皮,嗤笑道:
“原来坐在我对面的是萧家所有旁支的号令者,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两边断绝往来?如果真的是这个样子的话,别说,我还委实有点害怕呢。”
这人的脸色瞬间便紫涨了起来。
别说,虽然萧景云的态度真的是十成十的欠揍,可他还真的就一针见血地点出了最重要的问题,这人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而已:
萧家所有的旁支,就算再怎么风光,也终究要依附在萧家本家身上得以生存。
“再说了,我前脚刚进萧家大门,你竟然早早就等在这里了?”萧景云冷笑道:
“你的耳报神可真灵通,改天我非得把萧家内部好好清理一下才是。”
这人立时便心虚了。他眼看着自己说不过萧景云,便将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在一旁喝茶看戏的萧夫人和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萧家老爷子,怒道:
“两位可都看到了?今日这小子能够为一个外人,就和同为萧家人的我剑拔弩张,保不准明日就要把萧家完全送到那个叶家家主的里了!”
萧夫人持续眼观鼻鼻观心地一言不发,摆明了一副“孩子大了我也没办法作他的主”的模样,萧老太爷这才慢吞吞地也喝了口茶:
“哎哟,这事儿怎么说呢?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糟老头子,早就做不得年轻人的主了。”
眼看着这个皮球踢来踢去的又回到了萧景云的里,这人气得连话都说不明白了,最后只能悻悻拂袖而去。等这外人一走,萧老爷子就立刻收起了之前那副万事都不往心上去的样子,问道:
“你想好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自己主意的孩子,你要是真的下定决心想要去做什么事情的话,压根儿就没人能够拦得住你,我这个老头子不过也就是多嘴一句罢了。”
萧母也忧虑道:“我知道你意叶家家主,景云。”
她招了招,让萧景云到自己的身边坐着,拉着自己这个从来就不怎么服从管教的孩子的,谆谆道:
“景云,你一定要知道,如果你真的想要和叶家家主在一起的话,你们当必然要有一个人妥协,彻底地进入到对方的世界里去;按照叶家目前的风头,是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多年以来,据说最年少有为的天才家主外嫁的。”
“玄门人和咱们普通人,千百年来都保持着这种距离,定然是有其的道理的。你真的不知道,那些心里似乎从来就没有‘私情’这两个字的人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为了怎样的理由去送死。”
“我当年很看好叶家家主,是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你真的能够坚持到这个地步……可既然你已经坚持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说什么呢?”
“可是你真的准备好去面对那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真的要与你现在的生活完全诀别?很有可能某日你一起床,看到的不是枕边人的脸,而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噩耗,你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这样的准备,你真的做好了?”
萧景云自己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他当年最喜欢逃课去看各种各样的话本的时候,便看到过这么一个故事。这个话本里具体讲了怎样的故事,他已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那个苦守多年的女子终于等到了自己那听说加封为大将军的丈夫归来,却没能等到活人,等回来的,是一具棺椁。
粗糙的勾线绘出的画面上,那个衣衫破旧的女子伏在自己丈夫的灵柩上嚎啕大哭,口翻来覆去的只有那么一句话:
“都说‘悔教夫婿觅封侯’,果然嫁人啊,万万不能嫁给英雄,因为英雄的妻子都很可怜。”
——可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喜欢过英雄呢?
不管是少年还是少女,谁在年少懵懂的梦里、在春心初次萌动的心底,没有过白衣胜雪、乌发高束的英雄?
她能仗剑而来,能策马西去,能驭使风云雷电斩妖除魔,能在万军之取敌军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宛如姑射神人般不食人间烟火,哪位少年能拒绝这样的一个人呢?
在年轻的时候,一旦遇见了最惊艳的人,再往后就什么都入不了眼,更是忘不掉那个人了。
可就算忘不掉,得不到,也比退而求其次去寻求那些庸脂俗粉来得强。
萧景云沉默着点了点头。
萧老爷子叹了口气,道:
“那你既然已经定了主意,少不得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
他往叶家的方向点了点头,意有所指道:
“你知道为什么你前脚刚回家,刚刚那人就能把你堵在门口么?因为叶家里面有人看不惯你今天的行径,便立时去给他通风报信。”
“也只有最注重这方面的叶家,才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来了。你知道的,景云,他们家自己搞那一套等级严明的秩序可是半点都不放松,甚至连叶鸿兴那样的首席长老,没有叶家家主的带领,都不能从道正门进去。”
“那你想想,你这么个身无功名、还曾经有过前科的家伙,贸然就要去求娶他们全族里地位最高的家主,有几个人能看你顺眼?”
萧景云略微计算了一下叶家人的报信速度、那人接到信息再赶过来的速度之后,立时便悚然了:
旁支和本家之间的距离虽不说远,但也绝对称不上近。他在叶家滞留的时间其实并不是很长,细细算来的话,竟是在他还在签订那份协约之前、在他只不过说了要求娶叶楠的这番话的同时,通风报信的人就已经到达萧家的旁支了!
原来最大的内鬼不是在他们家,而是在叶家,刚刚那个来找麻烦的人,不过是一枚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棋子而已!
萧景云立时便想起身赶去叶家——虽然没多久之前他刚从那里被叶鸿兴半请半赶地送出来就是了,但是萧景云是什么人,他才不顾这种可有可无的脸面问题呢,当场就想要去提醒一下叶楠:
你们叶家有人吃里扒外给别人送消息!
可他还没来得及移动脚步呢,一只精巧的纸鹤便从窗口翩然飞入,稳稳地落在了萧景云的心,纸鹤上还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说是香气,其实也不太像,如果真的要给这种气息下个定义的话,那么便是在极冷的环境产生的某种错觉,抑或是在冰天雪地的、过分寒冷的环境,幽幽生出来的一丝极为清冷的气息。
这种感觉来得十分微妙,也十分细微难捕捉;再加上它一路飞过来,身上就算有着再多的这样的气息,也要在一路的飞翔被沿途的风尽数侵袭了,可可萧景云愣是就能凭着这缕若有若无的气息认出来,这是叶楠本人的。
他还没来得及伸去打开纸鹤呢,小巧的白鸟便主动跃入了他的掌心,自己舒展开了身躯,薄薄的一张纸上除了几条折痕,便只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字了:
【我知道。】
萧景云看着这张字条,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他原本想为此感动的,毕竟两人哪怕相距甚远,竟也能知道对方的所思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知己本就难求,更不要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可一想到这件事背后隐藏着的、更为致命的信息,他便什么多余的事情都想不到了。
——叶楠既然已经知道了叶家有人这么做,为什么还不让他出,甚至都不必让他上门去警告?
只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此人在叶家必然位高权重,而且所作所为另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