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的金陵城里,有两件天大的事情,值得人们从年说到年末:
第一件事,是叶家小家主叶楠终于成年了,从叶鸿兴的里正式接管了整个叶家。
这条消息一出来,别说,威慑力那叫一个大,这剩下的半年里,妖魔鬼怪之流甭管在外面闹得多厉害,进了金陵城之后,是真真的屁都不敢多放一个。外面风起云涌,局势瞬息万变,更为动乱的地方白骨卧于野千里无鸡鸣,有山海主人坐镇的金陵城却平静如初。
第二件事,是萧家的小少爷萧景云终于学乖了,学好了,萧老太爷正在逐步把萧家所有的生意全都交到他里。
萧家能够在金陵城里站稳脚跟,靠的就是里的军火生意。这桩生意可不算是什么小事,一不小心没做好的话,这可就不是亏钱的问题了,而是在刀尖上跳舞跳久了,把自己的脚给断了下来。
萧老太爷一开始把这些生意交给萧景云的时候,委实没指望着他能做出花来,还另外派了不少人跟着他,心想只要能让他保住一条小命就行,亏多少钱倒都在其次;但这大风大浪是一定要见识过的,要是不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想要慢慢地一步一步来,按照现在的世道,没人能等萧景云长起来,没办法,只好先下一剂猛药再说。
结果他还就真的老老实实地收了心,开始正儿八经学好了。
一开始还有人打算欺生,看着萧景云刚接这种大生意不久,想要从他里敲点什么东西出来,结果还没等萧老太爷派去的人说话呢,萧景云就先自己指出了这些问题,等那想趁火打劫的人汗流浃背的时候,他就又拿出一份全新的合同来,让那人签。
那人本就做贼心虚在先,眼看着萧景云不追究,还以为这位小少爷是接管了家里的生意之后把一身反骨都磨平了,便美滋滋地签下了新的合同,结果他回去之后细细一看才发现,这份合同里面的坑,比自己原本想要让萧景云签的那份还要多!
这样的亏,萧家吃得起,权当让自家的小少爷历练的学费了;可是别的人家但凡家底薄一点的,便吃不起,这就跟用真金白银去打水漂听响一样败家。
没过多久,这个试图来浑水摸鱼的家伙全家都被这一份合约拖垮,萧景云却浑似没受到半点影响似的,直接带人去抄了他的家,把所有的家产都并入了萧家;之前卖出去的军火,也全然物归原主,真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经此一事之后,金陵城里的人这才如梦初醒:原来萧景云之前不是个败家子,也不是什么游好闲不学无术的纨绔,更不是空有口舌之能的失败者——
他只是很单纯的混。
混账的混。
萧家的军火生意在萧景云里蒸蒸日上不说,甚至就连别的明面上的正道生意也被萧景云抽出空来,做得有声有色。
现在人人见了萧景云,都再也不能跟以前一样半开玩笑半不放在心上地叫一声“小少爷”了;只要将来还有跟萧家打交道的会,还有可能要跟萧家做生意,就都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一声“萧大少”。
叶家人们当然也听说了萧景云的变化。不过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家伙的突然改变是因为他想跨越玄门和普通人之间那道天堑、想要冒昧来求娶他们的家主呢,叶鸿兴还很是公道地夸了他一下:
“我之前见到萧大少的时候,就看得出他龙气缠身,日后定然不凡。不过璞玉在绽放光辉之前,与顽石也并无不同,所以人人都会认为他不过是个除去一身反骨之外、与所有人都并无不同的普通人。”
“想要真正显露出本事来,得经过好一番磨炼,就是不知道什么人成了萧景云的引路人,把他提前带到正道上去了。”
“要是他生得再早上几百年,必能成就大事。”
叶鸿兴正在对萧景云发表“真是个了不得的年轻人”这一番评论的时候,完全没想到他口的那个“引路人”就是正在身边皱起眉头、苦大仇深地对着摊满了一桌子的功课的叶楠。
她要应付教书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和叶家的内部事务这两大部分的事,就已经很是让她劳神劳力了,更别说叶楠本来就对这些事情的感知不是很敏锐——这么说都是客气了的,说大实话那就是很不敏锐,跟个木桩没什么区别;唯一知道真相的九尾狐为了避免直面叶鸿兴发现真相之后的怒气,把自己团在了山海古卷里过冬,装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来提前给自己洗脱关系。
所以叶鸿兴在又一次收到了萧家的请柬之后,二话不说就安排叶楠出行前往萧家:
“你已经对着这些东西一整天了,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
“而且萧景云最近锋芒毕露,无人敢与其争锋,这样的少年英才,虽然不能与我们有更深一步的交际,但是表面上的关系也是要维持住的。”
叶楠终于从佶屈聱牙的功课里解脱了出来,乍闻此言险些没感动得热泪盈眶,二话不说就抱着山海古卷一溜烟跑远了,叶鸿兴还剩下半句话没来得及嘱咐出去呢,只能望着叶楠绝尘而去的背影干瞪眼:
“平时怎么不见你来处理内事的时候跑得这么快啊家主?!”
一旁的长老也笑道:“不过这也很好,不是吗?家主终于有了点人气了。”
叶鸿兴欣慰地点点头:“我当初安排家主去进学的时候,你们都在那里口口声声说没有必要,现在终于懂了?”
“懂了懂了。”一时间赞叹之声此起彼伏,都在感叹叶鸿兴的深谋远虑:
“如果家主没有体会到被这些陈规腐套束缚着的痛苦,就不会对他人产生共鸣;当家主对外界产生共鸣之后,便定能连那些更为积极的、正面的东西一并感知到,进而对这个世界产生眷恋与怜惜,便会生出人心,这样才能入世。”
叶鸿兴遥遥望着叶楠远去的方向,叹道:
“其实家主说的不错。在那些大妖的眼里,我们的确不过是蜉蝣,朝生暮死,不足道。”
“但是蜉蝣也有蜉蝣的快活。”
他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便掠过桌案,将叶楠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书卷翻了个乱八糟。叶鸿兴赶紧过去把书卷收拾了起来,笑道:
“都做家主的人了,怎地还这么毛毛躁躁的。”
这一翻倒叫人看出了端倪来。旁边有位长老眼尖,看到了书卷上的字,只觉心下骇然,总觉得这东西不该给年轻的家主看,而且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便半真半假地试探了叶鸿兴一下:
“知道的说你高瞻远瞩,想要让家主入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又要重操帝王师旧业,培养个君主出来呢。”
“哪敢哪敢。”叶鸿兴整理好了上的东西,面不改色笑道:
“只是我想,做仁君和做个好家主的道理是差不多的,便随便找了几本书给她看,仅此而已。”
几张微微发黄的书页从叶鸿兴的指间滑落下来,上面的墨迹里赫然便是——
不以一己之利为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此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一往无前,舍生取义,然功绩不必彰于史。
“……舍生取义。”这位叶家的长老把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遍,蓦地变了脸色,惊疑不定地看向叶鸿兴: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问这话的声音很大,半点掩饰都没有,一时间周围所有的长老们纷纷侧目,不知道这两人明明刚刚还好好地说着话呢,怎么一下子就吵起来了,便陆陆续续地围过来想要劝架:
“你俩这是怎么了?冷静一下,有什么事情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嘛。”
“是啊,鸿兴老兄都在叶家这么多年了,他做的事情肯定都是有自己的打量的,你再怎么生气,也得给人家一个解释的会是不是?”
“你们这……究竟怎么了?”
这位长老粗粗喘了好几口气,才高声从喉咙里挣出一句话来,就像是粗粝的刀片狠狠地从磨刀石上刮过一样,带着某种行将末路的沙哑感,几近嘶吼:
“叶鸿兴——”
“你教家主入世是假,潜移默化地给她看这些东西、教她去送死才是真!”
一言既出,满堂皆静。
明明方才还有说有笑议事着的所有人,在这一瞬间全都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将沉默而哀戚的目光同时投到了这位长老的身上。
他终于在一片死寂,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某件事情的真相,扶着桌子踉踉跄跄倒退几步,道:
“我以为……我原本以为,要去送死的只有我们就够了,为什么家主也要被填进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周围这一圈心有灵犀的同僚,只觉自己从来就没认识过这帮家伙,往日里言笑晏晏的老朋友们在此刻全都变得无比陌生:
“她才十五六岁啊,要是放在普通人的世家里,这应当正是她一辈子里最好的时候……你们也都是看着小家主长大的,一个个的竟然也真的舍得?”
“我以为我们做出了这么多的牺牲,就是为了能够让家主这样年纪的年轻人们在日后能够活得好一点,没想到第一个用来去做牺牲品的,竟然就是我们的家主?!”
叶鸿兴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悲苦地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在苦笑还是在自嘲:
“那你找第二个人去填补‘大阵’的阵心?你要是真的能找到第二个灵力如此高强、足以支撑大阵长长久久运行下去的人,我便立刻更换人选,别无二话。”
“你可别忘了,‘大阵’根本就不是区区人类能有的!哪怕把现在整个玄道最顶尖的力量结合在一起,也不过能勉强启动这个阵法而已;你想要启动阵法,想以人力与天命抗衡,从未来数十年的动乱里夺取一丝生,除了用人命去填补这个上古的阵法之外,你还有别的选择么?”
满室鸦雀无声之下,叶鸿兴仔细地收好了的书卷:
“阿楠是我一养大的孩子,是我把教养出来的叶家家主,我视她如己出。”
“……如果可以的话,谁会想送自己的孩子去送死?”
另一边叶楠乘坐的马车还没在萧家门口停稳呢,从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便飘进了她的耳朵:
“那就是叶家家主,传说的‘山海主人’?”
“可不是!我就是为了她来的金陵城。”
“算你聪明,老兄,实不相瞒我也是从外面进来的——别用那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们,你知道现在外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吗?但是人人都知道,只要山海主人稳坐金陵城一天,金陵城就固若金汤一天——谁想过那种把脑袋挂在脖子上天天心惊胆战的日子?还有点脑子的人肯定一窝蜂地全都涌来金陵!”
叶楠本来要下车的动作在听到这些话之后顿住了,随后她敲了敲车壁,吩咐道:
“绕去后门。”
一直躲在山海古卷里假装冬眠的九尾狐从书里探出了头,疑惑道:
“阿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开心?”
妖怪们的思维都是很简单的。要是有人对它们展示敌意,那它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打回去;如果有人夸它们,只要夸得准确,它们便全盘接受并为此十分开心,所以九尾狐很不理解叶楠的想法:
怎么会有人被夸到天上去了,却还是这么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呀?
马车又碌碌地走了起来,晃得九尾狐雪白蓬松的长毛都一颤一颤的。叶楠平时最喜欢九尾狐的这一点了,要是换做以往的她,肯定现在就要上撸毛,那些普通人家的大家小姐和贵妇喜欢豢养小京巴和波斯猫之类的,相比之下简直弱爆了,她撸的可是上古大妖的毛——但是她今天却动也没动,只是看着自己的指尖,很轻地叹了口气,喃喃道:
“偏安一隅,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九尾狐甩了甩自己的尾巴,蛮不在乎道:
“不长远又能怎样?阿楠你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要是等哪天,金陵城也被攻破了,你就躲到山海古卷里来,只要你不出去,没人能够伤得到你。”
换作以往的叶楠,肯定会觉得九尾狐的这个主意真不错;但是她今日半点要赞同九尾狐的意思也没有,只是依然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半晌之后,才开口说了个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我今日在翻阅传信的时候,看到了昔日同窗姐妹的死讯。她的未婚夫抱着满腔为国捐躯的热血念头上了战场,不幸身亡之后,她就被家里人逼着跳了河,以此来保全她家里世代节烈的好名声。”
“我以前无意曾经对她施以援,她还曾经从家里带过糕点给我呢。”她看了一眼懵懵懂懂的九尾狐,笑了笑: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
正像叶楠猜测的那样,九尾狐已经完全记不起这个小姑娘来了。任凭它再怎么努力,也不过能想起一缕糕点的香气,还有带着满满少女气息的娇俏嗓音,说着替叶楠遮掩她的逃学行为的话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它们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妖兽。人类的爱恨情仇它们不懂,就算懂了,也只不过学到一点皮毛,什么为万民生为万民死,为华之崛起抛头颅洒热血死不足惜,什么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它们一概不懂——
唯有不懂,才能置身事外,彻底漠视。
只可惜叶楠已经懂了。
“我也已经忘了。”叶楠轻轻叹了口气,半点责怪九尾狐的意思也没有,却硬是让这只从来都不把人类放在眼里、最多也就对叶家人们这样的高略施正眼的上古大妖,难得地有了一点怅惘的意味: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又会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我当时就想,要是让这些事情一直发生下去的话,我也不配做这个叶家家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