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宾主尽欢。
叶楠身为萧家老太爷亲自下了二道帖子请来的贵客,吃的开心的原因是因为没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专门到萧家主桌上来找她的麻烦或者求她帮忙;萧景云还全程都特别殷勤地帮她倒茶和看菜,只要叶楠看哪道菜看得久了一些,这个盘子便会被迅速移到她面前,杯子里的茶水也从来没有缺过,可以说她全程吃饭的时候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自己拿筷子和吃饭,别的什么都不用干,萧景云就能献殷勤献出朵花儿来。
萧家的人们开心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萧景云今天除了呛声的那句话之外,竟然没犯半点混,天知道对他们来说这是多大的喜讯;尤其是萧母,看着叶楠的眼神简直就在跟看救命恩人没什么两样,要不是两家非亲非故的,叶楠又是叶家的小家主,那她非要把叶楠留下来久住不可。
等到上了饭后茶,就是老一辈的人说话的时间了,小辈们便纷纷离席,开始各自交际。叶楠在一众或艳羡或难以置信或敬畏的眼神施施然起身,对萧老太爷略一点头,道:
“多谢。”
萧老太爷膝下唯有一子,结果世道不好,年轻的上任萧家家主只来得及留下萧景云这么个血脉就没了;也难怪全萧家都把他当成眼珠子一样,毕竟要是没了萧景云这根独苗,萧家主脉的传承可就真的要断在这里了。
萧老太爷摸着自己花白的长胡子,十分和气地笑道:“小家主吃得好吗?”
叶楠其实还真没觉出这顿饭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来,主要是坐在萧景云旁边的那位年妇人看着她的目光总让她有种莫名别扭的感觉,但是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说出来,便再一点头,淡淡道:
“很好。”
萧母正准备把萧景云从座位上提起来送客呢——这小子以前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事情的,每次都要萧母提点着,他还经常怠惰得动都不动——结果萧景云今天自己竟然先站起来了,对叶楠道:
“我送你出去吧。”
萧母看向叶楠的目光瞬间更是欣慰了,活像在看什么救命恩人似的。
叶楠见过的人和其他各种妖魔鬼怪不少,可掰着指头细细数上一圈,用这么温和的、充满殷切期盼之情的目光看着她的人,除去叶家的自家人之外,一只就能数过来。
于是叶楠理所当然地陷入了长久的疑惑,趁着萧景云没注意到的时候,压低声音问九尾狐。毕竟九尾狐活得久,见过的人处理过的事情也多,肯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总觉得萧夫人看我的时候我好紧张。你知道原因么?”
九尾狐活了这么久,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吃瓜看戏;尤其是这种小年轻的情情爱爱的戏码它最喜欢了,有的时候甚至会自己下场,化成美貌女子去亲自体验一下,要不然这么多年来也不会在人类之间背上个“狐狸精”的骂名。
眼下具有敏锐嗅觉的它闻到了新鲜的瓜的气息,便两眼冒光,锲而不舍地想要在这块名叫“叶楠”的朽木上开个洞出来,循循善诱道:
“阿楠,你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你在面对百鬼夜行的时候都不会恐惧,哪怕是书院里的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的闲言碎语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为什么会在这种小事上感觉不自在呢?”
“你想一想,是不是真的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别说,叶楠在九尾狐的引导下,还真的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突然左握拳往右上一砸,满怀自信道:
“我刚才进去的时候已经看过了,萧家没有什么乱八糟的东西,会不会是感知到我的气息于是吓跑了?”
“我懂了!这就是传说的‘无功不受禄’!”
九尾狐:……你懂个锤子。
万念俱灰的九尾狐把九条尾巴全都翻了过来盖在自己的头上,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陷入自闭的白团子,觉得自己短期之内可能都不是很想跟叶楠说话了。
叶楠拍了拍书籍,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发现九尾狐还是没有回心转意跟她说话的迹象,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做错什么了?
得不到答案的叶楠只好暂且合上书,往前走去,想着先离开了萧家再说。横竖萧家没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大家也都知道她是叶家的未来家主,绝对不敢冒犯,就让九尾狐休息一下也没什么。
不过越是在这种平淡无奇的地方,越是能出不大不小的意外。
边赶路边琢磨九尾狐为什么突然自闭了的叶楠没有注意到,她路过花厅旁的石榴树之时,一枝生着累累的榴花的枝子恰好带着点不堪重负的意味,和着满树烂漫的红花绿叶,将花枝悄然低垂了下来。
在叶家生活得久了,自卫便会成为人的本能。因为只要不在有着重重符咒保护的叶家大宅里,不受住宅周围重重法阵的防护,那么只要带着这个姓氏出去,便百分百会成为各路妖鬼邪修的众矢之的,冷不防从什么空子里就会射来无穷尽的明枪暗箭。
要是没有半点警觉之心的话,早就不知道埋在哪个坟包里了。
可是这一枝低垂下来的花,半点恶意也没有,只是被开得太多的榴花给压低下来罢了,放眼望去,这一条花枝上,尽是怒放到极致的好颜色。
它悄无声息间便勾缠住了叶楠一缕滑落在外的黑发。丝丝缕缕的黑发从盛放的花朵间飞速掠过,终究还是在花蒂和绿叶间,被默不作声地、温柔地缠住了。
还在低头走路的叶楠没能注意到呢,倒是一直都跟在叶楠身边、落后她半步的萧景云先注意到了,便伸拉住了叶楠的衣角:
“请等一下。”
“小家主,你的头发缠在花枝上了。”
叶楠这才回过头来,一眼便望到了那枝缀着满满榴花的枝子,怔了怔,笑道:
“不碍事,我把头发截断就好。”
萧景云颇不赞同地摇摇头,伸想去帮叶楠把头发从花枝上拆下来:“我来帮你吧——”
他话还没来得及说完,这一条花枝终于不堪重负,晃了两下之后发出清脆的一道“咔嚓”声,随即断裂坠落了下来,好巧不巧地落在刚刚伸出的萧景云掌心。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就算萧家老太爷都镇不住他的泼天混小子突然就生出了某种足无措的意味。他执着花枝看向叶楠,只觉榴花烈烈似火,红花绿叶交相映衬之下,便愈发显出叶楠乌黑的长发和淡淡的神情来了。
即便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上,半点时下流行的脂粉也没有,可正是这极盛的榴花与极素的白衣间,方能愈发显出她的天生清艳矜贵,内蕴光华无双。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让人有种感觉,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她只是在守望这百年人间,只是一名旁观者,任凭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她都会看着。
……也只是看着而已。
就好像此刻,如果放在话本子里或者随便放在别的什么少女的身上,这种头发勾缠在花枝、花枝又被玉树临风的少年握在里的画面,足以让人脸红心跳,绮思连连;可她的面上半点波澜都没有,依然安静而沉默地站在萧景云半步开外,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人人都说这一任的叶家小家主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心胸,给她锦衣玉食她毫不在意,可是让她箪食瓢饮她也安之若素;她从不跟人置气,对于乱八糟的闲言碎语从不放在心上,别人的盛誉她也能面无喜色地照单全收,真真是一等一的好气度。
萧景云一开始不认识叶楠的时候,还在背地里嘲笑过说这种话的人呢:
人类都是群居动物,都能够共情,怎么可能对别人的评价完全不在意?只是人家会伪装罢了。
然而当他终于见到叶楠之后,他才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的评价颇有道理,果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在那双沉静的、纯黑的眼睛里留下半点印象——
人类怎么可能以一己之力撼动万年无波的深潭?
萧景云刹那听到自己的心跳宛如雷鸣。
他曾经看过那么多的诗词,说什么“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说什么“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之前他一直不懂,因着他自己浑身反骨,还笑话过这些人为了点情情爱爱的小事就要死要活死去活来,可真是没出息,生生气走了他的国先生。
就在这一瞬间里,不过弹指的十二分之一,他终于蒙承感召,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大喜,什么又是大悲。
喜,为的是只要叶楠站在他面前,他便终于感觉自己的心上有某处空缺,被熨帖地尽数填满了;悲,为的是只怕叶楠终其一生,也不会记得区区一介凡人的萧景云,也终于暗合了他自己刚刚说过的“区区薄名,不足挂齿”。
想来可真是一言成谶。
萧景云深吸口气,把的花枝递了过去,缓声道:
“……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
不得不说,就算萧景云之前曾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他今晚的表现也称得上一句无可挑剔,多少少女要是被这样英气的少年献上足足一晚的殷勤,只怕没有不芳心乱摇的,可叶楠完全没有接住这个梗。
她不仅没有接住这个梗,甚至还用饱含同情的目光看了一下萧景云,委婉地提醒道:
“可现在是夏天。”
不过话虽这么说,叶楠还是从萧景云的里接过了这枝榴花,心想看来自己是现场唯一一个明白人了,也不知道萧家的小少爷是脑子里的哪根筋出了问题,怎么大夏天的还念这首诗,果然之前“萧家小少爷曾经凭一己之力活生生气走了五个国先生”的这个新闻不是传言,是真的。
与叶楠心意相通的九尾狐终于开始怀疑狐生了:???你明白个锤子!!!萧景云能够对你一见钟情,就是他脑子里的筋最不正常的时候吧!真是让狐迷惑,为什么一个好好的小姑娘可以不解风情到这个程度?!
如果九尾狐百年之后还保有这段记忆的话,就会欣慰地发现,人类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短短百年的时间里就专门创造了个词汇出来,专门用来形容叶楠这种人:
钢铁直女。
等萧景云送了叶楠回来之后,满心焦灼的萧母立刻就把自家儿子拉了过去,好一番细细盘问:
“景云,你好像很喜欢叶家小家主啊?我看你这一晚上眼神就没从她身上离开过,竟然还难得地学会守礼了,你跟妈说句实诚话,你是不是意人家?”
“不是好像。”萧景云承认道:“我就是喜欢她。”
然而得到了这个答案的萧母面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她叹了口气,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萧老太爷:
“您看看……您看看这都是什么事儿呢。”
“我儿可真没让我少操心。别人家都是婆婆嫌弃媳妇,越看越不顺眼,放在我们家呢,就是咱们把我儿包装得花团锦簇的献上去,只怕都过不了人家的大门。”
萧老太爷也是这么想的。他看着萧景云,道:
“人家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你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以后你可得学好了,把你以前的所有毛病,全都收拾了罢!”
萧景云半点犹豫也没带地回答道:“我晓得,我会学好的。”
萧家所有在座的长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们做好了萧景云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准备,做好了就算他喜欢叶家小家主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改变、还需要他们循循善诱的准备;可没成想事到临头,他居然答应得这么痛快,倒让人不敢相信,只怕真是转性儿了。
“你要知道叶家身为玄道之首,规矩大得很。你要是真的要求娶他们未来的家主,你要面对的,是一整个叶家的反对,咱们家里只怕也没多少人会看好你。”萧老太爷给自己的孙子提前打了个预防针:
“就算这样,你也不会改主意?”
萧景云轻轻握了下,觉得好像还残留着些许榴花的香气。那香气淡薄又缥缈,不管他怎么用力地握住,到最后都会像叶楠似的,半点留恋也不带地便要从他的面前消失,从来都留不住。
所以我不会强留下她。萧景云暗暗咬着牙心想——
我要到她身边去。
“我永远都不会改主意的。”萧景云低声道:
“我就认定她一个人了。哪怕她看不上我也好,整个叶家都会反对也好,哪怕到头来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也好,我只想……”
只想到她身边去,让她叫一声我的名字,让她真真切切地看着我这个人。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求。
那抹高洁胜雪的白衣、宛如乌檀的长发,并着烈烈如火的榴花和枝枝蔓蔓的绿叶,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便成了个他心头难以忘却的影子。
等到他日后再怎么回忆起这一幕来,所遭受的一切苦难,便要尽数化解在这抹倩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