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叶楠终究还是没能来得及立刻赶回去,因为她被一道碧绿柔软的藤蔓缠住了脚踝,阻住了她所有离开的动作。先不说那个诡万分诡异的阵法究竟是谁干的,至少眼下的这玩意儿一看就是妖修们的。

她想要挣脱开来的话,其实还是真的能够挣开的,但是接下来的这道声音完全阻住了她的动作,一个明显属于妖修的苍老的声音桀桀怪笑道:

“果然是叶家主,我真真的看你可怜。”

“要是叶家主不急着走的话,不如来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儿?”

——按理来说,妖修们根本就不该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而且这个妖修必然有所倚仗。

否则的话,就按照叶楠那百年前完全是用邪修们的惨烈下场铸就出来的名声,这帮家伙根本就不敢在她面前露面出声;如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更别提还有勇气跟她这么说话了。

这才是叶楠停下脚步的根本原因:

“愿闻其详。”

老妖修万万没想到,被分配来拖延叶楠脚步的他竟然真的成功了。当初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它对此是既嗤之以鼻又心惊胆战:

山海主人难道不该在百年前就失踪了么?为什么要让他去糊弄一个死人?

可退一步来讲,万一山海主人真的没死、这个命令不是他们的首领因为活太久而脑子终于坏掉了的话,谁不知道这位叶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杀伐果决,心智坚定?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拖延得住她!

——结果他还真的成功让叶楠停了下来,甚至还没想好接下来的台词是什么,这就很尴尬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老妖修哪怕心里现在有一万句脏话想讲,表面上还是要努力挤出些言语来说服叶楠,能拖一秒钟是一秒钟。要不等这姑娘回大比会场再亮出自己的身份,正道就再也不会处于下风了,他们绝对会士气高昂地誓死抗争、奋战到底:

“你看看你多苦……我们有着超越所有人的力量,难道不该快意恩仇么?人在世上走一遭,自然要活得潇洒快活些,才不算辜负了自己,何苦这么拘束呢?”

他看叶楠一直都没有回答的迹象,可是也没有离开,心想难不成自己真的能够把山海主人说动?如果真的能的话,那定然便是大功一件!

一念至此,他便愈发摇唇鼓舌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把叶楠拉拢到妖修的阵营里:

“叶家主如果想要转投我妖修一派,我等定然奉叶家主为座上宾。”

“不为别的,就为了叶家将山海古卷保全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感念着你们的好处。”

——这也正好是千百年来,一直保持立甚至隐隐反对态度观望叶家的人们的态度:

他们离黑暗太近了。

谁都不知道,这些看起来风风光光的叶家人们什么时候会坠入黑暗。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这句话,其实细细想来,很有道理;尤其在这道深渊的下面藏着的,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肆意快活,外面根本没什么东西能拉得住他们,只有细细的一条由道德和良知凝聚成的细线牵绊住他们的脚步,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谁敢保证自己不会跃入深渊?

再加上山海古卷的大妖们都是上古大妖,不管是论起辈分、血脉还是力量,在强者为尊的妖族,都是要备受景仰的大人物,因而在邪修一脉里,对叶家的拉拢的意思最重的,也正是妖修们。

不过妖修们努力了这么多年,成功的次数半只就能数得过来,实惨。

就在这个老妖修表面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他自己内心都不觉得可以成功的当口,叶楠发话了:

“你说的对。”

她应得这么干脆利落,倒让一直隐藏在黑暗的这名老妖修不知如何是好了,半晌之后才难以置信地问道:

“叶、叶家主真的要来我们这边?!”

叶楠一挑眉,笑道:“怎么,原来刚刚的那些话只不过是诳语么?那可真是叫人伤心。”

“不敢和叶家主开玩笑。”老妖修讷讷道:

“……只是我们吃亏吃多了,为了防止正道修士混进来,想要投诚我们,就必须交上投名状。叶家主不会不知道这个规矩吧?”

叶楠当然知道这个规矩。她百年前灭杀邪道的时候,也不知救下了多少险些被“投名状”这玩意儿害死的普通人。

妖修们是所有的邪修里最没脑子的一批——真的不能怪它们,这是由先天的生理因素决定的,动物的脑子就那么一点点大——但是吃亏吃多了之后,它们还就真的研究出了自己的一套办法,以此来检验要转投他们这一路的究竟是真的不想走正路、被他们给蛊惑了的人,还是别有用心投诚进来的人。

这个办法很简单,却也十分有效。

“请叶家主取来人头一颗,要新鲜的、热气腾腾的,最好是刚从普通人脖子上砍下来的。”老妖修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如此,我们便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履约奉您为座上宾!”

不得不说,这真的是一个非常阴险恶毒、但是又真的相当有用的办法:

从心性方面说的话,只要亲杀害过一个完全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普通人,打破了这道藩篱在先,又仗着自己本事高强、与众不同而藐视生命在后,那么不管日后有多么想悔改,都再也不可能了;从正邪之分的方面讲,只要一有普通人在这个想要转投邪道的人里遇害,那么这个人就会被秒认出来,不管这个人又怎样的苦衷,也再也不可能被玄门正道所容!

老妖修半信半疑地看着叶楠,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出半点为难的、不能接受的神色来,没想到叶楠面色如常,甚至还很轻地笑了一声,问道:

“就这么简单?”

老妖修觉得自己好像被藐视了,怒道:“叶家主还以为这是百年前,随便死个人也不会有人过问的年代么?世道变了,投名状现在可不是你想交就能交上来的——”

他的话语陡然间被他自己硬生生地阻断在了嘴边,就像是播放到一半出了问题,不得不戛然而止的唱片一样,断得毫无预兆,并且相当干脆,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一颗热气腾腾的头颅自虚空掉落,划过道完美的抛物线,被掷进了黑暗里。

即便只是匆匆一眼,也能看得见这颗头颅是个年人的。他的脸上还带着富贵的油光,不知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因此格外欣喜的笑容还在他的嘴边凝结着,眼里却已经有了惊恐的、骇然的神色,而他的死亡也终究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神色最终定格在了这张脸上。

它的脖颈处,皮肉和白骨的断口参差不齐,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咬断了脖颈似的,从颈边流下的鲜血还没来得及完全干透,就这样一路顺着投掷出去的痕迹飞溅着,甩出了整整齐齐的好长一溜血点子。

九尾狐轻轻巧巧地跟在它的后面落地,立在叶楠的身前,对着黑暗里未知的妖修呲出雪白而锋利的牙齿,发出充满威吓之意的咆哮:

“吼——!”

在上古大妖的威势逼压之下,老妖修冷汗涔涔,险些站都站不稳。就在这时,叶楠发问了:

“这个够么?”

“够的够的,当然是够的!”隐藏在黑暗里的老妖修愣了一会,随即大笑了起来,带着点“终于把你拖下水”了的得偿所愿,当真是快活至极:

“叶家家主可真是个懂规矩的爽快人,我们等您好久了!”

“还请叶家主上前一步,让我们为您接风洗尘!”

——如果此刻罗飞在这里的话,他就会发现,他认识这个人:

这赫然便是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都顶着道貌岸然的皮来诓骗小女孩的恋/童/癖。正像那个刚被叶楠送上鬼路、前去投胎转世的小女孩说的那样,此人身居高位,有钱有势,自己又鬼精鬼精地把尾巴扫得很干净,所以一般人还真没法拿他怎么样。

只是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的;做坏事做多了,哪怕明面上再怎么慈善纯良,光是看这个人周身环绕着的那些怨灵,就能被有本事的人瞧出不对劲。

特别督查组让罗飞盯着他,只是为了抓到他行为不轨的证据,然后交予相关关惩治;可叶楠是何等的雷厉风行,立时便派出九尾狐,越俎代庖地把他的头颅斩了下来,正好以此来带给妖修们做投名状。

这个人该不该死?

该。

他作恶多端,丧尽天良,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小姑娘都被戕害了。人命关天,不分贵贱,让他偿命,实在是理所应当、大快人心的好事。

那叶楠该不该亲自动杀这个人?

不该。

就算他逾越了普通人和玄道之间的那条界限,那也应该按照正常的流程,转接给专门负责处理这种事情的特别督查组。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在过去能不能成真,谁也不得而知;但是在现代社会里,可是真真做不到的:

人人都有家室,有亲缘,有固定的社交圈子和法律上的身份,有许许多多的放不下的事情。

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血债血偿尚且困难,更不要说对受着更多束缚的玄道人了。正是因为他们有着超乎常人的力量,所以他们受到的拘束,也比常人受到的要多得多。

那么该不该血债血偿呢?

该,着实应该。

这么一套问下来,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完全就是个无解的死局,细细想来,她还真的是唯一能够快意恩仇的人:

从百年前的时光蓦然落到现世的叶家家主没有任何亲缘牵绊,首先就没有了最重要的顾忌;再者,她又有着号令山海古卷的大妖的能力,能够驱使大妖如动自身意念,完全可以身在此处谈笑风生间,取来千里之外恶徒首级;历代叶家家主又以身化锁镇守山海古卷,不少人都不太看好这个家族,要是哪天一个不小心走了岔路,也很说得过去。

叶楠抬起脚,毫不犹豫地就改变了自己打算前往大比会场的方向,往黑暗走去。

她脚步一动,这抹黑暗就像是活过来了一样,汹涌地翻卷了起来,带着满满的狂喜将她一口吞了下去,那片雪色的衣角也终究尽数隐没在浓重的雾气里了。

在彻底没入黑暗之前,叶楠只来得及叹了口气,悠悠地想:

只是苦了萧景云,他什么都不知道,就又一次被我抛下了。

——好像冥冥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分开他们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