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狐对自己的变化之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是她自夸,除了修为已经达到了叶楠这个地步的人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看破她的伪装;甚至连同为上古大妖的狍鸮也被它骗到过。为此,狍鸮还足足忍受了穷奇长达数天的魔音灌耳的嘲笑,嘲笑的主题是“你肋骨两边几千只眼睛全都是用来喘气的吗你个睁眼瞎”。
于是它信心满满地用叶楠的那张脸,模仿着叶楠的神色,对萧景云略一点头,道:
“我在那边等得很是无聊,便过来找你了。”
尾狐自认为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态全都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可萧景云愣是半点反应也没给。
它看着萧景云没有半点变化的神色,自己先在心里打起了鼓,觉得自己可能要翻车,但是还是硬着头皮问:
“萧大少,怎么了吗?”
萧景云又盯着尾狐看了好一会,才笃定地开口道:
“你骗不过我,你不是阿楠。”
尾狐心下一惊,便赶紧换了个说法,强笑道:“萧大少好眼力,我是阿楠的双胞胎姊妹——”
萧景云冷冷地看着她,眼神一点温度也没有,甚至都让尾狐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这还未出口的瞎话自然也就编不下去了:
“你不是。”
还没等尾狐再胡说些什么出来呢,他又道:“但我知道你是阿楠的人,我便不与你计较了。”
萧景云将十指交叉在一起,定定地看向了尾狐,当那双过分苍白的、修长的手搭在沉沉黑色的方向盘上的时候,好看是好看,可在这份优雅的好看之外,更有种凛然不可接近的意味了: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的?”
就在这一瞬间,尾狐甚至都有了种错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个普通的人类,而是某种更遥远、更至高的,古奥森严的存在:
这种存在亘古以来便始终存在于这片土地上,无数妖兽哪怕再怎么强大再怎么威风,也无法抵御来自血脉当的召唤与臣服。只要这种存在一出现,它们便要万兽来朝,便要屈膝礼拜。
在这样的存在感压制之下,尾狐还能勉强维持住人形站在这里便已经竭尽全力了,半点别的心思也不敢起,它干脆便放弃了挣扎,对萧景云躬了躬身,道:
“我为您今日听到的话语声而来。”
“要是可以的话,您可不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过,不要再追查下去了?这样对我们都好。”
萧景云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方向盘,待尾狐的话语告一段落之后,才轻笑了一声,问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尾狐心下一喜,可还没等她开心几秒钟,就又听见萧景云用那种温尔雅的、柔和的声音开口道:
“——可是你的意愿重要么?”
“阿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便听着;她要是不愿意告诉我,我自然也不会私下去打听。”
尾狐冷汗涔涔地回到山海古卷之后,一干大妖全都“呼啦”一下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有什么收获吗尾?”
“他现在是不是全都忘干净了?”
“你出去这一趟,有没有被家主逮住?”
尾狐神色凝重道:“诸位,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发现了另一件事情,且听我一言。”
众妖很少见到尾狐这么严肃的样子,便也纷纷端正了神色,好听它怎么说:
“我在这人的身上感受到的龙气过分浓重了,就好像……就好像他不是被气运、风水和祖上积德荫蔽之类的这些外物沾染上去的,而是他自带的一样。”
“刚刚有一瞬间,我甚至有种被完完全全压制住的感觉。在这种气势下,我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没当场趴到地上去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你们都说没见过这人,在这段日子之前,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记忆里也没有与此类似的人的存在;可我的本能告诉我,我们之前是见过的。不仅如此,我还能明显感觉得到,对他那种气势的臣服和恐惧,甚至都变成了类似本能的东西了。”
众位大妖彼此对视了一眼,立时便知道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这再也不能用什么“活了太久忘性有些大”来解释了。妖兽们无论如何都是“兽”,有着野兽的本能和直觉。要是连身为上古大妖佼佼者之一的青丘尾狐都觉得,此人不仅能够压制得住它、还能唤醒它血脉服从强者的天性,那么这个人就绝对不可能是普通的人类。
如果他不是普通的人类,那么甭管他是什么神佛妖魔仙鬼转世,只要他还身在凡尘一天,他身上的这些气息就不可能被消磨得了,就要带着这股浓郁的龙气一天;身体的记忆永远比大脑的记忆要好用得多,如果尾狐的本能还记得这个人,可是它的脑海里却没有半点跟此人相关的记忆的话,综上所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它的记忆被篡改过了。
连最擅长蛊惑人心、变化万千的尾狐的记忆都被篡改过了,还有谁能拍着胸脯担保,自己的记忆是正常的?
“咱们现在就来核对一下记忆吧。”尾狐率先开口道:
“没有必要惊动那些小家伙们,它们有些连外面的世界都没见过呢,本事也没咱们高强,要是这人想动它们的记忆的话,不要太轻而易举,所以只要咱们几个来核对就可以了。”
穷奇也赞同了尾狐的说法:“最好由近及远地追溯上去。毕竟离现在的时间越久,咱们忘的就有可能越多,倒不如先把还能记住的近些年来的事情对比一下。”
谁会闲的没事儿就去检查自己的记忆呢?也正是因为大家都不会没事找事,所以才让这个漏洞存在了这么久,好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那就从近些年来开始?”罗罗鸟向来是最傻缺——不对,最有活力的那个——当即便自告奋勇道:
“我先来!我记得很清楚,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跟阿楠一起闭关,阿楠闭关之前我还记得咱们五个跟阿楠一起出去灭杀过血魔,掀了他们的老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再就是上一代主人的事情……”
“——等下。”尾狐立刻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阿楠闭关之前的事情呢?除了灭杀血魔的这件事之外,你还记得多少?”
罗罗鸟怔了怔:“……哎,奇怪,我怎么只能记得这件事了。”
穷奇和狍鸮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也只记得这件事。”
“就算家主平时不让我们随意外出,可尾你不一样。你是最懂人心、变幻外形之后最能模仿人类的。你应该跟在家主身边很久了,也出去过很多次,那么便由你来告诉我们,除了灭杀血魔这件事之外,家主闭关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尾狐整只狐都不太好了:“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就在四只大妖相顾无言的时候,从一旁的河传来了“哗啦”一声水响,从水里幽幽冒出一只角来,还有个有气无力、总让人感觉下一秒这家伙就能与世长辞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倒是记得一点哦。”
严肃的穷奇向来看不惯蛊雕这种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能在水里飘着被河流冲到哪儿算哪儿、就绝对不自己移动一步的懒癌作风相当不顺眼:
“给我把头脸全都露出来好好说话,懒洋洋的,像什么样子!”
“你别生气嘛。”蛊雕懒洋洋地道:“或许是因为你们都生活在陆地上的缘故?总之我天天泡在水里,江河湖海都能够保护我,所以在你们的记忆全都错乱了的时候,我才能侥幸躲过一劫。”
“‘萧景云’这个人,在百年之前不就早跟阿楠认识了么?”
尾狐惊道:“这不可能!甭管他之前是什么,他现在也不过是个人类,区区凡夫俗子,怎么可能有百年的寿数?!”
一道小浪打来,直接就把悬浮在水的蛊雕冲得往远方漂去了,真是懒癌的极致,没得救,只能听见它慢吞吞的声音还在从远方有气无力地传来:
“我又没说阿楠认识的是现在的这个‘萧景云’。”
“我依稀记得这家伙已经在叶家的族谱上记过名啦。你们要是有心查证的话,不如去看看叶家的族谱?”
一干大妖的行动力那叫一个强。于是在萧景云刚把叶楠送回家,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当口,尾狐就一马当先地从书里钻了个脑袋出来:
“阿楠,我们想要查看叶家的族谱——”
叶楠当机立断地一把合上了书,像打地鼠那样快准狠稳地一巴掌就把尾狐打回了书里,对萧景云略一点头,笑道:
“慢走不送。”
萧景云站在终于翻修成功的叶宅门外,清冷柔和的月色倾洒而下,落在他的身上,便更显得这人有种芝兰玉树的雅致感了。他安静地凝视了叶楠很久,才低声开口道:
“阿楠,你不必如此防备我。”
“你说的我都信,你不说的,我便永远不去打听。”
叶楠感觉心头一窒,深吸了口气之后才好容易缓了过来,强笑道:“萧大少这话说得……可真是别有玄机,就好像你在这方面吃过亏似的。”
萧景云也不反驳也不争辩,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认真地看着叶楠,问道:
“阿楠为什么现在还这么生疏地称呼我呢?”
尾狐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按照尾狐多年以来的经验判断,天下乌鸦一般黑,全世界的大猪蹄子都是一个套路:
今天他能跟你套近乎,让你叫他的名字,明天就能开始追你;再后天就要跟你谈婚论嫁,要把人拐回家去了!这可万万不行!
于是尾狐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直接就挣脱了叶楠的手蹦了出来,对着萧景云怒吼道: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你!”
不能怪尾狐失态。
古往今来,一脚踏入“婚姻”这个圈子的姑娘,有几个能真正不受累的呢?退一万步讲,除开别的不说,光是生孩子这一件事,便让多少女人在鬼门关上打了转,可她们的丈夫却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甚至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女方的义务;甚至还有人说,不生孩子的女人才是不正常的。
当这种陈规陋习存在的时间一久,人人便都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观念,便都要用这种想法去衡量别人。
——可亘古以来就存在的,便是正确的么?
玄门人还好,大家都讲究一个随心而为,只要你做的是正道事、问心无愧,便没人会花心思去管你,大家管好自己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就不错了;可在这个世界上,占绝大多数比例的,终究还是普通人,而这种观念在普通人,也最根深蒂固,难以祛除。
可以说尾狐这绝对不是反应过激,仅仅是分内的未雨绸缪而已;甚至一干大妖们也都是这么想的。
否则的话,有着最老成持重的、会飞的穷奇在,还有恢复正常体型、展开双翼便能遮天蔽日的罗罗鸟在,两位大妖联手之下,还拦不住一个不会飞的尾狐么?
“我只是在恳求阿楠施恩与我……”萧景云没有对面前的异象表现出半点惊诧的神色来,只是还在那里遥遥地凝视着叶楠,温声道:
“叫我一声‘萧景云’。”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这一瞬间,狂风大起,乌云骤然四合。
广袤的四野间充斥着寒凉的气息,想来是的确入秋了,远处及腰高的蒿草也在猛烈的长风下齐齐摧折,一连片的青草如同波浪一样,被狂风吹得压下去再弹起来,如此循环往复,沙沙声不绝于耳。
天边雷声再次隆隆震响,雪亮的闪电裹挟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迎头而来,叶楠的袖口都被满满地灌了风进去,鼓荡起来时候,便能看见一点线条分明的手腕。
手腕和脚踝这些骨肉相接的地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健康程度。现在的女孩子再怎么说着以瘦为美,再怎么减肥再怎么纤瘦,也还是有着正常人的体态的,她们的腕子也能称得上一句玲珑别致,是正常人范围里的好看。
可叶楠不一样。
她本来就清瘦得很,让人看着就担心她是不是气血不足,所以才会这么一副终年过分苍白的、冷淡的神色;当她的长袖被风猎猎吹起时,露出的那一小截的手腕便更是触目惊心的伶仃,让人只是看着便要心惊胆战,却不是担心那种琉璃般易碎的珍贵宝物式的小心翼翼,而是更加敬而远之、甚至可以说是敬而生畏的避让与臣服。
别的姑娘在这个年岁里,都是骨肉匀停也似的一朵鲜花;独她将那满树的鲜花摇落,将所有的粉饰与繁丽尽数踩在脚下,要露出那一层折不断、砸不碎、泡不软、乱不得,无比锋锐的好风骨。
这道惊雷连绵不绝,声势浩大,却再也没有了刚才的那种直接针对叶楠的恶意。于是萧景云便走近了几步,恰好维持在让叶楠能够听清他的话语的程度,便再也不往前去了,生怕冒犯到叶楠半分。
在隆隆的雷声,他的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缓与从容:
“阿楠,我自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在想,我们是不是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
“我总觉得我等你好久了。”
叶楠拢了下被狂风席卷而起的长发与白衣,低声道:“或许是吧。”
——在这叶家旧址之上,在这漫天飒飒的风雷之下,叶楠分明没看到萧景云再说半句什么别的话,却还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个男人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我萧景云在此,对叶家第三百三十代家主叶楠发誓。”
“此生此世……不,但凡轮回不止,魂魄不散,我便会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征战,为你鞍前马后,永无休止。”
这个誓言说得太重、太深、太无悔了,分明是一副要把自己的性命完全交付到叶楠手里的样子。叶楠不自觉地便后退了半步,却又惊诧地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承诺太重啦,萧大少,我当不起。”
——不过这个声音比她现在的还要年少些许,就好像叶楠十五岁刚刚及笄的那年的声音一样,带着满满的朝气和快活,只一句话,便让人感觉眼下是阳光烂漫的盛夏,葱茏的绿意要与朝气一并蓬勃。
那时的叶楠还没这么稳重,还没有日后令人望而生畏的、清贵又冷淡的叶家家主的模样;再往前推一段时间的话,她还是那种会爬墙逃课、会找人帮忙代写作业的活泼性子呢。
萧景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你可是最年轻的叶家家主了,区区一个承诺,你自然当得起。”
年轻一点的叶楠又愉快地笑了起来,光是听着她的动静,都能想象得出十五岁的小姑娘俏皮地一歪头,无辜又快活的鲜活样子了:
“可我也不用你为我征战呀?萧大少,不是我自夸,我闭着眼都能把你打翻一百次!”
“……我知道。”萧景云低低笑了一声:
“可是官场争斗,权力倾轧,黑/道勾结的这些事情,阿楠也要亲自去处理么?先不说你会不会,至少没必要脏了你的眼睛。”
年轻一点的小姑娘没话说了,只能正儿八经地想了想,给了个相当公事公办的答案出来:
“可我不能平白受你恩惠……你要为我做这么多事的话,肯定要一物换一物的。”
“这样好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萧大少,你要什么,尽管说出来便是,但凡我能做得到的,我都可以许诺给你,如何?”
刹那间无数声音在这一刻响了起来,都在劝叶楠不要给这家伙如此重的承诺;叶楠发誓,自己甚至都听见了那位天天都拎着她去读书的叶家长老苍老的声音:
“家主三思。他不过一介……一介凡人,年少之时更是荒诞不经,你这未免也太抬举他了。”
“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儿,家主,你可别被他的这点甜言蜜语给骗了!你今日在这里让一步,他来日就能忘恩负义,反捅你一刀!”
在无穷尽的反驳与质疑声里,那个萧景云的声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当然有所求。我又不是你们这些玄道正派,天天只想着兼济天下,力援苍生。是凡人,便会有所求,有所思,我倒是觉得一物换一物很公平呢。”
“再说了,要是我真的说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们只怕更不放心吧?”
这话说得相当在理,一时间众人哑口无言,竟没人能再反驳他半分。于是他笑了笑,对叶楠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只要阿楠叫我一声‘萧景云’。”
“……就这么简单?”连十五岁的叶楠本人都有些惊着了:“你……你不用再想想了?”
“这怎么能说简单呢。”这人朗声笑道:
“阿楠,但凡是从你口说出的话语,在我这里便一字千金。”
“你且叫一声我的名字罢。从此往后,我这条命便是你的,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