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特别督查组这个组织已经悄无声息地在普通人的社会存在了好多年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变迁,特别督查组也在努力与时俱进。

为了尽可能地贴近普通人们的生活,获取一线情报以求及时地保护他们,他们的工作范围俨然已经延伸到了普通人生活的日常各个角落:

有可能你在公园遛狗的时候,从旁边晨跑过去的老大爷就是今天负责值班和监测的工作人员;正在网上和你一起追星的好姐妹其实并不是真的要追星,而是要看看这种过分的狂热究竟是真的由明星的个人魅力引起的,还是由种种不正常的手段强行引发的;甚至跟你一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同学没准都是督查组预备役,因为特别督查组还设置了学历门槛,没有大学学历打底的话连大门都别想进得来。

——真是个科学与玄学齐飞,智慧与天意并存的时代。毕竟拿着手机通讯玩游戏和能够使用符咒除魔卫道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最多也就是有点视觉上和认知观念上的冲击感而已。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他们的工作待遇和时间也在跟普通人能够享受到的待遇看齐,也是很能理解的事情了:

正常的社畜们都有五险一金,一周双休,年底奖金;反观特别督查组,常年人手不够,死的死伤的伤,提前退休的退休,一年三百十五天里倒有三百十天都在工作,所以加班的额外工资和年底结算的奖金也就格外高,甚至有险二金。

不过跟正常认知的企业保险金之类的不同,特别督查组多出来的是意外身亡险和抚恤保障金。

这两个名目的工资怎么听都不像是能够吸引人去工作的样子,可偏偏每年还都能招到人,新出山的修士们简直就是在削尖了脑袋往特别督查组里挤:

如果他们自己单干的话,受到的限制别提有多少了。心思不正者不能出手相助,命注定有一大劫者不能相助,如果是遭受了无妄之灾的受害者向他们求救的话不能拒绝、更不能收钱……一整年下来,要是运气好一点的话,或许能够有盈余;可要是运气不好的话,完全就是在自己往这个无底洞里填钱,一不小心更有可能丢掉性命,还真不如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吃公粮就好好干活。

在这一帮常年无休加班的社畜,以s市许君命为首的工作人员们加班尤甚。哪怕在知道了山海主人叶楠有着对罗罗鸟的绝对掌控权之后,他们肩膀上的担子也没能卸下来多少,什么996都是小儿科,真正的社畜敢于迎接007的酷刑!

——这就是许君命在早上点半天还没全亮的时候,叼着切片面包睡眼惺忪地摸进最深一层资料室的原因。

特别督查组的资料室里存放的东西和普通的资料室截然不同。这里面不光有阵亡与抚恤名单、历年来的工作安排、未来的工作规划、值得学习的符咒和法印等等,更有着连普通人最大的、最全面的图书馆里,都不会有的某些历史记录,更有不少值得解读的古籍,不过这些古籍对存放条件极为苛刻,一不小心就会损坏到难以复原的地步,因此只能将其保存在最深处无光无风的资料室里了。

这里黑得很,就连许君命都没法在不开灯的情况下看见周围的东西。结果他一开灯,静静坐在资料室里的人就把他给吓了一大跳,险些让他的心脏直接从胸口跳出来:

悄然坐在资料室正央的,是一身白衣的叶楠。

讲道理,叶楠长得是真好看。和当下大行其道的网红脸不同,她那堪称欺霜赛雪的脸上从来见不到丁点儿外物的粉饰,便愈发衬得那双纯黑色的双眼有种难以接近的孤寂意味了;当她直直看向他人的时候,更是能让人窥见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寒凉与锋芒,却又自有一番修眉明目、顾盼生辉的风采。

只是不管她再怎么好看,也无法改变“乍一开灯就看见了个散着黑发穿着白衣一声不吭地坐在黑暗的人”这件事带给许君命的冲击感,尤其许君命昨晚睡前还忙里偷闲重温了一遍午夜凶铃。

许君命抚着胸口惊魂不定地问道:

“叶家主,您在这里干什么?怎么也不出一声,告诉我您在这里呢,刚刚一开灯我还以为我见鬼了,险些没把我魂儿都吓出来。”

叶楠略略垂下了那双过分寒凉的黑眸,对他笑了笑。当她不直视人的时候,这一笑竟然有了些包容和温和的意味,让许君命恍然间觉得自己是在跟自家长辈说话一样,不自觉地就紧张起来了:

“你可是玄道人,怎么也会怕鬼?”

许君命苦着脸指了指墙上的一整圈符咒:“当然不怕,我甚至还亲手剿灭过不少试图滞留人间作恶的鬼魂呢。但是这可是特别督查组的资料室啊,重重保护之下,别说普通鬼怪了,哪怕妖修和邪道们一起攻进来,也得花点时间。”

“您这不吭不响地往这里这么一坐,我险些以为是保护符咒失效了,放了个女鬼进来呢……哎,不说了不说了,都是乌龙,不提也罢。您一大清早地就在这里,是要查什么东西吗?我可以代劳,怎么能让您如此劳累呢。”

叶楠阖上了手的书,许君命这才发现,她拿着的是一本经过无数玄道人修订和增补过的《百年大事集》,再结合一下叶楠这过分漫长的闭关时间,心下了然地问道:

“您这是要补习历史吗?百年来的确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归根到底也没什么大事。如果您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十分乐意为您效劳。”

叶楠摇了摇头,将手的这本书放回了书架:“不必了。我想找的东西,这里没有。”

她从许君命的身边经过的时候,眉尖轻轻一跳,开口问道:

“你的身上怎么有邪气?”

许君命脸色肉眼可见地颓败了几分,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可真是个操心的老妈子命:

“还不是之前布下孤凤桃花阵的那位小邪修。”

他抓着叶楠就像是抓住了树洞一样,拼命往外吐苦水,觉得自己要是再捞不到长假的话,绝对会因为加班过度而秃顶的,就看是他先猝死还是先被这个小邪修气死还是先秃顶:

“之前那个三十年的孤凤桃花阵肯定是您的手笔,除了您之外,我们真的再也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把这件事解决得如此干脆利落了。只是主要的布阵人身死之后,他还留了个小徒弟下来……这小子没直接害过人,都是在给老的望风和传递情报,努力一下的话还是可以掰回正道的,我就想劝他戴罪立功。”

叶楠点点头:“邪修对彼此的气息感知的确比我们更快一些,毕竟他们师出同源。如果真能让这人为你所用,有什么异常事态的话,你们也能迅速反应过来,不必像以前一样,干什么都要晚一步。”

“只要最终能够安/邦定国,行事之时问心无愧,又何须拘泥用的是什么手段呢?”

许君命苦笑道:“眼下邪修势大,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可问题是这家伙他满嘴都在跑火车,根本就不像是想改邪归正的样子,我们压根儿就没法说服他。”

叶楠思忖的片刻,本来打算直接离开的脚步便转了个方向:“带我去看看。”

许君命隐约听说过叶楠的好口才。据记录显示,在百年前的数次大比,她不光可以在物理层面上把人按在地上打,甚至在互辩证道的时候也能从精神上让人丢盔弃甲束手就擒。因此许君命也燃起了一点希望,觉得叶楠没准真的可以感化这个邪修呢?便率先动身,在前面带路了:

“叶家主,请。”

一踏进关押这个邪修的地方,叶楠略微打量了一番周围,便笑了起来,随手碰了碰窗边吊兰的叶子:

“现在关押邪修的条件已经这么好了么?”

许君命赶紧解释道:“我们查证之后才发现,这个小邪修是从小就被父母遗弃的。”

“他家里一直都在盼着生男孩,可是在生了四五个女孩之后,本来就因为交罚金而家徒四壁了;这一胎竟然又是个三胞胎,哪怕是男孩也穷得养不起,没办法,只能把最小的、看起来最不好活的那个给扔掉,把健康的、看起来好养活的两个给留着。”

“这孩子在冬天被遗弃在荒郊野外的时候,是那个路过的老邪修救了他,从此就一直养着他,也没教给他什么正常东西……他助纣为虐不假,可是除了帮助他的师傅害人之外,他也没有第二种选择了。比起那些主动坠入邪修之道的人来,我觉得他教一教没准还有救,就打算让他戴罪立功。”

这名年轻人的脸色在淡蓝的墙纸衬托之下,隐隐有些发青的迹象,看起来完全就是个普通人的样子,不管是五官还是气质都平庸得很;再加上他修行邪道多年,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当叶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便更加凸显出两人的不同之处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也发现了这一点,便难得地住了口,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嗤笑了一声:

“死心吧,你就算找再多的人来也不可能说服我。你想想你自己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说我‘教一教还能有救’?开玩笑,你真的觉得你是个大圣人么,所以你们说什么我就都要听、都要信?大白天的,快醒醒吧,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

等他话音落尽之后,叶楠终于开口了,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许君命无奈一摊手:“这家伙的嘴严实着呢,死活都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他还没说完话呢,这名年轻的邪修就开口把自己的名字和盘托出了,让许君命目瞪口呆:

“我叫罗飞。”

“罗飞。”叶楠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单刀直入地问道:

“你是跟着我走,从此奉我为主、听我差使,还是留在这里继续耗着?”

——她表面上看似在询问,其实并没有给罗飞别的选项。

身为当事人的罗飞再清楚不过了。就在这位清贵又好看的白衣姑娘问话的时候,明明两人之间已经隔了可以隔绝灵力和邪气的透明玻璃墙,他却仍然感觉如坠冰窟,似乎已经有人拿着锋锐无双的匕首靠近了他的喉咙一样,如果他胆敢给出除了第一个选项之外的别的答案,下一秒自己就要魂飞天外了!

他敢跟许君命扯皮,完全就是看在许君命是个好人、特别督查组又受诸多限制,不能直接取走他性命的这一点上,才愈发有恃无恐;但是这姑娘明明是个正道修士,行事间却隐隐有种杀伐果决的意思,让他真是丁点的废话都不敢说了:

“我跟你走。”

许君命劝道:“这家伙可是白骨灵修,说话半真半假,这么快就要弃暗投明,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您要不要再细细考虑考虑?”

“你管我呢?”罗飞对着许君命翻了个白眼,又开始满嘴跑火车了:

“我们邪修随心而行,想到一出是一出,你管我下一秒要做什么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再说了,我就看着这位小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所以我想跟着她行不行?许老大,你看看你自己,哪点跟得上人家小姐姐?”

“话说小姐姐你可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男朋友?没有的话我觉得我就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考虑下我呗?”

亲眼见识过叶楠能够统御罗罗鸟、穷奇和尾狐,甚至还被她震得当场半跪了下去的许君命只觉一口凌霄血卡在喉间,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只能饱含同情地看了罗飞一眼,觉得这道最初是为了防止劫狱而设的、能够隔绝灵气的玻璃墙真是装的好,否则罗飞肯定不会这么不知死活地随口瞎说:

“……你可千万记得自己刚刚说过什么。”

他伸手在墙上按了几下,这道玻璃墙便缓缓地收入了地面,罗飞终于成功地正面迎上了叶楠,也终于成功地像之前的许君命一样,刚打了个照面便被她浑身的气场给煞到了,半晌过去竟然都没能再瞎说一句话出来。

叶楠扫了他一眼便开口问道:“你师娘在什么地方?”

罗飞的脸色刹那间便难看了些许,却还是心怀侥幸地强笑道:

“小姐姐在说什么呢,我完全听不懂。哎呀,你想想,干我们这一行的,天天风餐露宿,用你们的说法来说还‘为非作歹’呢,比不上这些变成了半个公务员的督查组体面,要身家没身家,要长相没长相,怎么会有人愿意来给我当师娘,也不怕被坑死?”

叶楠也没急着反驳什么,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了罗飞好久,久到罗飞浑身冷汗地住了口,叶楠才开口道:

“我叫叶楠。”

罗飞刹那间脸色铁青,他定睛看去,终于成功看清了叶楠手的那本古卷的模样,刹那间只觉五雷轰顶都不能概括他现在内心的波澜万丈。

他终于明白了许君命在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拍这个漂亮小姐姐马屁的时候,为什么表情会那么奇怪、好像下一秒他就能自己把自己吞下去好避免继续目睹这个尴尬的局面一样:

他现在也想自己把自己吞下去了,没准还能找个体面点的死法!

“山海主人一言鼎,只要你不再次转投邪道,我就不杀你。”叶楠叩了叩山海古卷的封面,缓缓道:

“你还有个与你同岁的、跟你一样刚出生就被抛弃了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她的运气比你要好一点,不过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罗飞一惊,下意识便追问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说她运气也不好?”

——他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就一直想着要回家去看看,想要来到当年抛弃他的父母面前,问他们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在老邪修这种人的身边待得越久,罗飞整个人也就愈发不正常;唯一能让他感到自己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的事情,便是他偶尔出去放风或者作恶的时候,能够看见的那些其乐融融的正常人家庭了。

这就让罗飞陷入了某种十分矛盾的状态:他不喜欢自己那对生而不养的亲生父母,却又极度渴望亲缘关系,哪怕身在邪道之,也想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时间一久,他对“正常家庭”的渴望已经执着得过分了,这也是他没能完全变成白骨灵修的原因:

连这点小事都割舍不下,怎么走亲不认、心狠手辣的邪修路子?

要不是罗飞刚出生就被抛弃了、又被养歪了二十几年,他根本就不应该是走这条路的人。

眼下叶楠竟然给他带来了这么个好消息,这个妹妹跟他血脉相连,又有着极为相似的、都被抛弃了的命运,两者交叠之下,怎能不让他又惊又喜?甚至连“山海主人”在邪修们间有着多么可怕的威名这件事都忘了,一心一意想要知道自己妹妹的信息:

“求求你告诉我吧!求您了,叶家主!”

叶楠看了看天色,开口道:“她被抛弃在了福利院的门口,很小的时候便被一对没有生育能力的普通人夫妇抱走了。”

“这对夫妇家境尚可,她自己也争气,年纪轻轻就成了部门经理,眼下正好是她力挫竞争对手、升职加薪的当口,真是让人羡慕不已;她的养父养母也身体康健,暂时用不着她养老,还时不时地资助她一下,生怕自家姑娘在外打拼的时候受了委屈。说来也奇怪,她小的时候一直喊着自己应该有个跟她一样被扔掉的哥哥,倒是把她的养父母给吓了一大跳呢,不过后来她长大了,也就再也没有办法感应到你了。”

罗飞贪婪地听着自己妹妹的信息,没想到叶楠报喜不报忧,完全不肯告诉他为什么自己的妹妹会“运气不好”,一时间抓心挠肺地恨不得冲出去找到她,只能再度恳求道:

“叶家主,这个问题我真的不能告诉你,你换个别的来问好不好?”

“只要你能够告诉我我妹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除去这个问题之外,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楠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如此,那我换个问法,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即可。”

她看着面前坐立难安的罗飞,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问道:

“她是不是叫……李怀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