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迷心蛊被取出之后,严清心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畅快感。
以前她一遇上跟楚念相关的事,甭管平时智商多高,在他的面前也要全都清零;直到今天,她痛痛快快地把楚念留在她家里的所有东西全都打包送走之后,终于感到了久违的畅快感,甚至还找来了自己的律师,商讨尽可能追回钱财的办法。
可就连金牌律师也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
“严小姐,虽然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这是属于自愿赠予的行为,不在民法调解的范围之内……而且你的前男友在这方面也太精明了,从来不跟你提‘借’这样的字眼,你们之间就无法构成债务关系。”
他斟酌着接下来的语句,试图让严清心哪怕无法从他这里得到解决办法,也不要心情太差,毕竟这样好相处的主顾可不是天天都能遇见的:
“乐观一点的话,你就当花钱赶走了一只苍蝇,不就行了么?”
严清心再三确定“无法用正常手段追回钱财之后”,便道了谢,离开了律师办公室。随后她拨通了楚念的电话,对电话另一头的男人说:
“你有空吗?我们再抽个时间见一面吧。”
楚念最近忙得那叫一个焦头烂额。那天送李曼琼去医院检查后,没想到检查结果显示,这姑娘竟然真的怀了他的孩子;本来事情到这里也该画上休止符了,可没想到他们前脚刚从医院出来,楚念后脚就接到了家里的电话。
他本来就是楚父年轻时候一夜风流的产物,要不是生母去世了,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这个私生子走进楚家大门。而且自从他进了楚家大门、成为了当家主母的养子之后,连带着楚父都在自己的发妻面前矮了一头,便转过头来又把怒气转移到了楚念的身上,家里的佣人们也跟着看人下菜碟。
如果不是严清心这座金山在背后撑着他的话,他绝不可能无忧无虑活到现在;而严清心刚跟他分了手,楚念就明显感觉出自己的生活没有以前那么顺风顺水了,更别提楚家主母还在一叠声地催着他把李曼琼娶回家,用的理由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无法反驳:
“人家李姑娘都有了你的骨肉了,你再不娶她,是要让你的孩子也变成跟你一样的私生子么?”
“你娶了李曼琼之后,就可以自立门户离开楚家了;你不是楚家人之后,这姑娘以前和萧二少的那些旧事也不会影响到我们,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你还在等什么呢?下个月月初就是良辰吉日,你定好酒店就去发喜帖吧。”
——完全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楚念恨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毕竟楚家主母多年无所出,除去那个常年不在国内的长子兼养子之外,他这个私生子竟然是最名正言顺的唯一血脉。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看着整个楚家都像是在看自己的囊物一样,就等着他的亲生父亲哪天宣布隐退、把这个家族交到他手里了。
常年飘在云端的他,突然就被打回了原型,被人如此冷冰冰地告知“私生子永远不可能转正成接班人”的这个事实之后,他看着李曼琼也就更不顺眼了,满心满眼都在想着怎样才能把这女人甩开、再处理掉这个意外的孩子,顺便把严清心给追回来。
一念至此,他当即就拨通了那个曾经帮过他的人的号码,半天之后电话才接通,从那边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
“怎么,是蛊虫不好用了么?”
“不是不是,好用得很呢。”楚念赶紧赔笑道:“但是出了点小问题。我本来都要把严清心带回家相看结婚了,她那么蠢,肯定不会考虑到婚前财产公证的问题,等严清心一死,咱们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把她的遗产五五开……结果有个女人突然怀上了我的孩子,严清心气得都要跟我分手了,时间不等人啊!”
“要是她死了还没跟我复合的话,那些钱不就全都飞了吗?我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她赶紧跟我和好。”
那边苍老的声音笑了一声,轻慢道:
“我的迷心蛊从不失效。她也就是跟你生一会儿的气而已,很快就要回来找你了,你只管等着她来求你和好就行。有迷心蛊在,别说你只不过有一个私生子,你就算把她本人送出去、当着她的面把她的钱全都花光,她也不会跟你生气的。”
楚念半信半疑地挂断了电话,没想到这边电话一断,严清心的电话就拨了进来。他心想迷心蛊果然有用,大喜之下便答应了严清心的邀约,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却没能听见,严清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与厌恶。
他们约好的见面地点是严清心拍摄的场外。以往楚念可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哪怕他和严清心在表面上都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他也不会把严清心当做真正的恋人看的,就更不可能在这些细节上用心照顾她了。
不过一想到接下来即将到手的大笔财产,楚念便觉得现在不管让他去干什么都没问题,甚至颇是觉得自己有点忍辱负重的滋味:
他才不要跟严清心这个将死之人计较呢。
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挤在场外的这些探班粉丝的手里大多都举着写有严清心名字和应援语的牌子,还有不少人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礼物,这倒让楚念心里好受了不少。毕竟这些东西等下只要他一开口,也还不都是他的?
不过在这些人里,倒有名女性看起来格格不入,楚念也说不上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这人就是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的老毛病瞬间又犯了,于是便一路挤挤挨挨地凑了过去,对那名一身绿裙的姑娘搭话道:
“你怎么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给严影后带呢?”
这姑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其实是来看我的男朋友的。”
她说话的时候,吐息间都带着股茶叶的清香,再加上她看起来眉清目秀又楚楚可怜,特别符合楚念的胃口,楚念瞬间便忘了自己今天的来意,更忘了那个还怀着他孩子的李曼琼了——说来也奇怪,他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来着,他自己怎么不记得了——对这名绿裙姑娘笑道:
“那你的男朋友可太不负责了,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受累呢。”
“我如果是你男朋友的话,肯定把你捧在手心里宠着,绝对把你早早就接进去了,肯定不会让你等这么久。”
绿衣姑娘掩唇而笑:“你说话真好听。不过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才不信呢。”
楚念已经完全被这姑娘迷住了。他最好的正是这种我见犹怜的柔弱小白花的类型,这姑娘从头到尾可以说没有一处不合他的心意,便伸手试图去揽住她的肩膀,把声音又放柔了几分:
“对着这么漂亮的你,谁会那么不解风情到舍得说谎?”
绿衣姑娘叹了口气:“我的男友呀,他天天都在骗我。”
楚念笑道:“这样的男友还不如没有的好,小姐姐要不要考虑换一个呢?”
——被美色所惑的他没发现的是,当他跟这名“绿衣姑娘”说话的时候,周围人都对他投来了疑惑和惊恐的眼神,像躲避瘟疫一样从他的身边绕开了: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怎么自己一个人对着空气说话?”
“还说得有来有回的……这人要么能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要么就是个神经病了。”
“离他远点,精神病人杀人的话可是不用负法律责任的,安全第一。”
楚念却早就完全听不见这些话了。他的眼里只能看见这姑娘眉眼含春地对他投了个眼波,还伸手在他掌心勾了勾,随即便向外走去。她腰细腿长,前凸后翘,身材玲珑有致得太完美的,都有点不真实的、不像是人的感觉,所过之处便能留下好一阵袅袅的茶香。
大家都是成年人,知情识趣得很,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谁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楚念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在她的身后向外走去,一时间竟然连自己是来跟严清心和好的都忘了。
等到严清心出来之后,放眼望去竟然没看见楚念的身影,再结合一下他以前约会时展现出来的种种斑斑劣迹,便叹了口气,心想他肯定又被不知道哪位美人勾跑了,只能再等一等。
她的计划很简单,让楚念喝下这杯水之后,从此就跟李曼琼绑定在一块儿算了,还钱倒不是最主要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她既然能送出去,也就能赚回来,要是能让这个人渣和另一个不是人的家伙什么锅配什么盖地绑定在一起、不再出来霍霍人的话,对谁都好。
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回到片场呢,就听见从外面的小巷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死人了——救命啊——!出人命了!”
警车和救护车一路鸣笛赶来,却还是没能来得及把人救活。毕竟整整一颗心脏在被从胸腔直直挖出来之后,此人能够迎来的结局只有死亡,再好的医生也没法从阎王爷的手里抢人。
第一个看到楚念尸体的是个倒了大霉的清洁工,他坐在警局里做笔录的时候,整个人都不太好了,说话颠三倒四的,饶是最经验丰富的记录人员也得花点时间才能把当时的情况复原出来:
清洁工在看到楚念的尸体面朝墙地靠在那里的第一时间,还以为这位年轻人太失意了,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会靠着墙默默哭泣呢。不过这人的泪水好像有点多啊,把正对着胸口的一整面墙都打湿了。
清洁工心生不忍,心想多大的事儿能让一个年轻小伙子哭成这个样子呢?便走过去打算拍拍他肩膀,安慰他几句。没想到走进之后,他才万分惊骇地发现,那些湿漉漉的痕迹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从他的胸口一点点滴落下来的,分明是鲜红的液体!
这哪里是“靠着墙失意哭泣”的人,这分明就是一具尸体!
而严清心那边遭到的审问规格则分外与众不同。
楚念死的时候,身边还带着手机,负责取证的人自然也从得知了严清心和楚念已经暗地里交往了好几年的这件事;再加上楚念死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和严清心之间的,楚念花她的钱不说,还要劈腿找小三,严清心的作案动机怎么看怎么满分。
——然而严清心没过多久就做完了笔录,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来,去到了另一个房间里。
这里的墙壁上甚至还贴着淡蓝色的墙纸,窗明几净,擦得干干净净的窗台上还摆着几棵吊兰。桌上的热茶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白雾,随即便逸散在空气里,不知不觉间就能让人完全放松下来。
房间里有名身穿黑衣、戴着同色兜帽的年轻人正背对着她,严清心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人的模样,就感觉头脑一阵昏昏沉沉,随即惊骇地发现自己的动作已经不受控制了,只能这人问一句,她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一句:
“你和楚念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前男友,我们早就分手了。”
“你知道李曼琼的真实身份吗?”
“知道,她不是人。”
这名年轻人在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直一副例行公事的样子,想来也没打算从她这里问出什么东西来。只是在听到了严清心回答了“知道”之后,他终于提起了兴趣,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奇怪。你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天眼,怎么会知道李曼琼不是人这件事情呢?是谁告诉你的?”
严清心努力抗拒着这股力量对自己身体的操纵,却最终还是没能抵抗住,那个名字刹那间便从她口说了出来:
“叶楠。”
——严清心此言一出,这位年轻人便神色一怔,厉声喝问道:
“你再说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好好地、清清楚楚地给我把这个名字再说一遍!”
严清心一看到这人的异常神色,哪怕什么都不懂,也知道这人肯定不是善茬了,这人多半是专门要去找叶楠麻烦的!然而此刻,她终于又一次感受到了普通人在面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时候的无力感,只能违心地把叶楠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
“叶楠。”
随着这个名字的出口,她终于听见了房间里的第三个人的声音。那是一名女性的声音,想来已经有些年纪了,在岁月河流冲刷下才能积淀出的沉稳和包容,也没能改变这句话里的险恶意味半分:
“啊,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听过‘山海主人’的名字了,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我布下孤凤桃花阵的那一年,我劝赵老四权放宽心便是,眼下正道凋零,他们都无暇自顾,怎么还有可能去保护普通人呢?就算真的有人能够破我的阵,这个人也早就在百年前身死魂殒、兵解道消了。”
“可我真真没想到啊,叶楠竟然还活着,这可真让老婆子我既惊且喜,欲先杀之而后快呢。”
这道声音的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严清心的身后,苍老而干枯的双手轻轻抚上了严清心的侧脸。两相对比之下,便显得这双手愈发带了几分骇人的意味出来:
“你见到的叶楠,是多大年纪的?”
严清心还没来得及回答,一声清越的、悠远的凤鸣声便先她的回答一步响彻了室内。那道绘在严清心额上的符咒刹那间便被触动,一道明亮的火光闪过,这名年长女子的手便焦黑了大半,痛得她嘶声道:
“是三味真火,果然是叶楠!”
黑袍年轻人当机立断地把她一把拉了开来,双手结印,试图扑灭这道火;没想到一道甘霖咒下去,这熊熊燃烧的、白金色的火光竟然没有半分熄灭的迹象,反而燃烧得更旺了!
“蠢货!”女子气急败坏地骂道:“果然是个半路出家的废物,三味真火怎么能用水去灭!只会越烧越旺你懂吗?”
“那么前辈要断臂求生么?”黑衣的年轻人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什么都看不清,甚至连声音都带着种让人难以留意的、平凡得不正常的感觉:
“我可以帮前辈……”
“先带我走!”女人的声音里已经半点从容都没有了,也不知是痛的还是慌的,话语的尾音都在颤抖不止,哆哆嗦嗦的,完全没有之前的恶毒又阴狠的威风,如同一条败犬似的:
“三味真火一出来,她肯定就知道我们的存在了!叶家人最不好惹,更别提硕果仅存的这一位还是叶家家主!”
“不管她现在是什么状态,只要山海古卷还听她的话,我们就永远不是她的对手,还不赶紧带着我跑掉,你是想被那些妖怪们生吞活剥么?!”
如果时间能够在这一瞬间停止的话,有人从第三者的视角去看,便能发现在此刻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严清心周围的环境迅速变化、继而崩坏,她这才发现自己并不在什么警局,也不在体面的茶室里,而是在离市心有百里之遥的某处山坡上,据说这里在数十年前曾是乱葬岗;黑衣的年轻人带着一名白发苍苍、半边手臂还燃着火焰的女子从凭空出现的漩涡飞速逃离,依稀还能听见那名年长女子的呼痛和咒骂声;更远一些的天际,一道同为白金色的火光激射而来,堪堪擦过漩涡的边缘,虽然没能阻拦下他们的离去,却也硬生生把那燃烧的整条手臂都扯了下来,鲜血刹那间便喷涌而出,大片大片地泼洒在了土地上。
几乎同一时间里,一整队的黑衣人悄然出现在了这处山坡的周围,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在罗罗鸟落地的一刹那,尽数对准了它的眼睛,毕竟罗罗鸟刀枪不入,只有眼睛是唯一的弱点了;可站在罗罗鸟背上的那人动作更快一步,她迎着猎猎的风,当机立断翻开了山海古卷,巨大的穷奇和尾狐从一跃而出,对着这些手持法器的人们,反馈以十倍百倍的恶念和杀意!
独属于上古大妖们那过分汹涌的杀意乍一涌现,特别督查组的人便没个能抵挡住的,全都齐刷刷地单膝跪在了地上。只有匆匆赶来、缀在队尾的那名年轻人还没完全被压垮,双手努力地握住一把长剑,在浩瀚的威压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才终于拼凑出了一句断断续续的话:
“敢问前辈……师承何方,从何处来?”
“前辈既然与我等同为正道修士,为、为何要与妖修同流合污,狼狈为奸?”
严清心早就没办法抵挡得住这似乎都要化成实体的杀气,干脆就两眼一闭晕了过去。殊不知特别督查组的诸位可真是羡慕死她了,要是他们也能这么干脆地晕过去多好?就不用再承受这种折磨了。
只是下一秒,罗罗鸟的动作便让所有人都震惊了。
在严清心倒地的那一秒,它伸出了翅膀,将在场的唯一一名普通人接了个正着,放在自己的身后;与此同时,站在罗罗鸟背上的那人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黑发高束,白衣胜雪,逆着阳光乘在五彩斑斓的罗罗鸟背上飞身而来之时,刹那间神采飞扬又清冷如寒冬初雪,颇有凛然不能直视之姿。只一眼,便让人感觉天下的全部颜色,少说也有七分都被她一人盛尽了:
“我是‘山海主人’,叶家第三百三十代家主,单名一个‘楠’字。”
——铛啷一声,不知是谁的法器先从手不自觉地滑落了下来。
然而这一声无意的失误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第二声、第三声法器落地的声音也紧随其后响了起来,顷刻之间,一整队可以重伤罗罗鸟修士便在山海主人的面前尽数缴械,俯首称臣,干脆利落得半点反抗和难以置信的意思都没有。
原因无他。叶家再怎么传承断绝,血脉凋零,也是山海古卷的拥有者、是一干大妖的看守者;强者识得强者,力量知晓力量,在叶楠打开了山海古卷的那一刻,她的身份便已然呼之欲出了:
除了叶家最强的家主,谁还能使用它?
除了多少年来,仅此一位的“山海主人”,谁还能指使上古大妖如己身,意念所至,大妖便身随其法,不敢有半点造次?
为首的许君命虽然没有放开手的长剑,但也对着叶楠深深地拜了下去;哪怕他明显地听见了叶楠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年轻、完全不像个百岁的前辈该有的样子,也分毫不敢因年龄而怠慢其半分:
“见过叶家家主,我是特别督查组之首,许君命。”
叶楠怔了怔,缓缓合上了山海古卷,道:
“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好名字,许先生。”
整个特别督查组刹那间都有了种与有荣焉的感觉,一整队的成年人估计在此刻的心情,跟现代那些追星族小姑娘们没啥两样:
听见没有!这位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叶家家主亲口夸了许老大,四舍五入就是夸了我们!能在有生之年被山海主人叶楠夸上这么一次,说是死而无憾都不足为过!
——举个不太妥当的例子的话,就像是一直都只能在书里见到的、在口口相传的言语里窥见些许风采的人,终于有了血肉实体,能够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谁能在这种骤然见到偶像的激动情绪下保持冷静,谁就是个假粉。
这份激动之情直到叶楠都在特别督查组落座、开始跟许君命互相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了,也没能消减几分。要不是许君命下了死命令,为了不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邪修暗使坏,必须把“山海主人重现世间”这件事努力控制在特别督查组范围内的话,他们早就要开心得昭告天下了。
许君命在桌上摊开了李曼琼的画像,画的女子楚楚可怜,眉眼清秀,是绝大部分正常男性都会好的那一口:
“这名妖修是一棵百年老茶树成的精,跟所有的妖修一样,靠吃人魂魄或恶念为生。”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被放在桌边的山海古卷一眼,确定了被关在那里面的一堆祖宗没啥动静之后,才继续道:
“某些妖修有心证道,便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的食物来源,就像您手下统率的那些家伙一样,只靠吃恶念为生;但是这名妖修不一样,她专门只吃人魂魄,还会在开吃之前,跟那些被她看了的‘食物’谈一场恋爱,借着情意之势,引诱人们去做不该做的事情。”
“被她迷惑的男人们,做越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身上的罪业与恶念便会更重,等到最后她吃起来的时候,也会更觉美味。十数年来,有人为她倾家荡产,有人为她挪用公款,甚至还有人为她杀人越货……像楚念这样被她引诱着只是劈了腿的人,只怕是犯的罪行最轻的了。”
叶楠微微摇了摇头:“楚念已经要为她杀死严姑娘了。人命关天,即便没能成功,也算不上‘轻’。”
“我救了严姑娘,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与楚念无关;因此楚念想要杀她的罪行,便不可能因为她没死而一笔勾销。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死得不冤。”
许君命连忙改口道:“您说的是。何况现在的法律体系里也是这么说的,只要犯罪嫌疑人有杀人的行为,那么不管是什么原因而导致的杀人行为终止,也要把这人按杀人罪判决。”
他顿了顿,就像是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情一样,半晌才说出了口:
“……这名妖修法力高强,又极其擅长迷惑人心。各地特别督查组前前后后已派出十数人去追杀她,却都被一一击退瓦解、分而食之了。”
叶楠皱起了眉:“正道即便衰弱至此,你们也不该是这种水平。”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又清冷,却莫名让许君命有种老脸一红、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他只能深施一礼,恳切道:
“因为诸位道友皆是有家室、有牵挂之人,这名妖修深谙人心利害,便趁虚而入,隐瞒了自己的气息,在各位道友家作乱。等他们被俗事缠身之后再亲自出马,趁他们失神或心烦意乱之时痛下杀手,靠着这套本事,李曼琼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厉害得很。”
“还请‘山海主人’亲自出马,帮我们一把,我等感激不尽。”
叶楠毫不犹豫地便从许君命的手上接过了李曼琼的画像。
许君命险些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可是最强的叶家家主!竟然这么好说话、这么没有架子,还没提半句报酬之类的事情,果然就像百年以来的传说说的那样,是个最传统的、真真正正的玄道修士,不愧是我辈楷模!
——下一秒他就感动不出来了。
因为叶楠抄起放在一旁的山海古卷,就从里面捞出了整整二十斤的《灿烂在月》来。
许君命目瞪口呆得像是呆头鹅,只能僵硬地任由叶楠把这些东西塞进他的怀里,诚恳道:
“许道友,我相信你可以的。”
许君命僵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地从叶楠的怀接过了这些东西。毕竟他刚刚把这个特别凶险的妖修任务交到了叶楠手上,还没法给人家提供报酬和支援,那么反过来在这些俗事上帮她一把,也说得过去:
“多大事儿,你放心,这些东西就交给我们了。”
一整个在门外偷听的特别督查组险些齐齐把自己一头拱进门里去或者摔在地上。常年加班的社畜们恨不得摁着许君命的头,把他给怼进地里去:
许老大!你醒醒!虽然咱们特别督查组有学历门槛,也个个都是高材生,可是大家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应该这么对付这些东西?!没在高考完的第二天就把它们全都还给老师就不错了啊!
“其实叶家主根本不用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许君命也感受到了门外的同事们传来的阵阵怨念,急忙解释道:
“眼下玄道凋零,您如果愿意,便是当之无愧的正道魁首。只要我们在局势稳定之后,将您尚在人世的消息放出去,整个玄道都是您的拥趸,又何必在意这些小事呢?”
“长者赐,不敢辞,辞之不恭。”叶楠敲了敲怀的山海古卷的封面,含笑道:
“我闭关之前,叶家有位长老就特别喜欢逮着我去上学。只要我还在叶家一天,不管我藏在什么地方,这位老人家都能把我揪出来,然后塞给我一套笔墨纸砚,把我带去凡人的学堂里听讲。”
不知不觉间,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听着叶楠将百年前盛极一时、枝繁叶茂的叶家盛况娓娓道来。似乎从她的话语,还能看见当年的叶家,还能看见在浓密的树荫下垂头丧气被抓去听讲的少女,与跟在她身后的花白胡子的长者,跟任何一个努力逮自家孩子去上学的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他说我出世气儿太重了,这样下去,对修行不利。我当时年轻气盛,便反驳道,我等玄道人,与普通人间自有天堑,既然如此,出世有何不好?反正他们也从来不理解我们,我们只要尽到除魔卫道的职责就够了。”
“可是他又问我,‘你不入世的话,谈何出世呢’?”
“从来都在证道与相辩一事上无往不利的我,竟然被问得哑口无言,思忖了许久,才觉得这话说得很是在理。自此以后,我身在玄道,心怀万民,从不居功自傲,从不自诩天人,果然有所大成。”
“我闭关前还心想,我这一闭关,他又要去哪儿找个孩子,天天被他带着去听课呢?也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孩子,等我出关之后可要好好跟这家伙比试比试,看看究竟谁更厉害一些。”
之后发生的事情,哪怕叶楠不说,所有人也都知道发生什么了,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没想到再次出关,便是百年之后。”叶楠轻轻叹了口气:
“别说那位长老了,整个叶家都没啦。”
所有的亲缘与友情,所有的悉心关照与偌大的家族,所有絮絮又贴心的唠叨和督促,连带着盛夏的骄阳与大宅间的参天古树,朗朗的书声与笔墨的清香,全都在百年时光的洪流里破碎殆尽,再无遗存。
“没想到百年之后,还有人会像当年的叶家长老一样,把我当成个普通人家的小姑娘来对待,真是又惊又喜。”叶楠垂下眼,看着那些印刷工整的铅字,笑道:
“或许这就是缘分使然吧,所以我才说……辞之不恭。”
她抬起眼来,过分清澈的、温凉的目光刹那间便与许君命四目相对,就好像能够看穿他心头那无穷尽的思绪一样,低声劝道:“许道友,我自知以往不可追,便要多规劝还有回头路的人几分。”
“切记怜惜眼前景,珍惜眼前人啊。”
——同一时间,更改了自己的面皮、化名为“白珍珍”的茶妖推开了萧家大厦的正门。
她之前没有更改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因为特别督查组近来严防死守,看得那叫一个紧,她吃不到人,自然也就没有多余的力气改变自己的外貌了。
幸好楚念的心脏可以带给她不少力气,让她把自己变化得又好看了几分,细细看去,竟然有点与叶楠相似的、清冷又端丽的模样,和之前那种娇弱又怯生生的小白花完全不同。
她摇曳生姿地走入大门之后,哪怕连前台的女性接待人员都看愣了几分。李曼琼心下一喜,觉得自己把那个古里古怪的小姑娘的脸抄过来之后果然很有奇效,虽然她有点奇怪,可是她长得是真不赖。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问道:
“请问贵公司的老板还要招聘助理吗?我叫白珍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