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楠一上车,就发现车上已经坐满了人,一个空位也没有,正正好的一个人一个座。车厢里挤挤挨挨的,但是也没什么人说话,人人都一副暮气沉沉的样子。
正当叶楠打算找个把扶着站稳的时候,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抬了抬眼,哑着嗓子问道:
“小姑娘,你是怎么上来的?”
叶楠彬彬有礼地回答道:“我在路边等车,想要回家,就正好看到了这辆车过来,于是我就上来了。”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好像往一潭死水里投入了一枚石子一样,激起满池塘的涟漪,车内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头向她看去,异口同声地问道:
“你说你是怎么上来的?!”
——这是个很诡异的画面。一整辆车上只有叶楠一个人站着,满车的人丁点儿出声的也没有,却都在这一时间,将亮得骇人的眼睛对准了她,几十个人口同时说出同一句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换个胆子略微小一点的姑娘,只怕就要当场晕过去了,或者不管不顾地要求下车都有可能。
这个老太太阴森森地由下而上注视着叶楠,恶声恶气道:“我们直接到终点站的,途不停,你不顺路的话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别给我们添麻烦!”
叶楠完全没有被她的话语给气到,只是微笑着一点头:“巧了,我正好也要到终点站。大家一起下车多好啊?还有人在路上做个伴呢。”
老太太还想说些什么呢,驾驶席上的司便截断了她的话语,大一挥:
“那就找个地方坐稳了,开车!”
这辆车一发动起来,从头顶的广播处便传来一道僵硬的、不带丝毫人气儿的女声:“请各位乘客自觉为新上车的乘客让座。有礼让座,请勿争抢。”
正常的公交车哪儿有这么播报的?最多也就说什么“给您身边的老幼病残孕让座”而已。如果说之前的不对劲还都是小打小闹,尚可忽视的话,那么这声播报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了,尤其当叶楠一抬头,就跟广播口上的一颗人头对了个正着之后,是个人都知道这辆车绝对有问题!
这颗人头被叶楠瞧见了之后竟然不躲不让,对着她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来,细声细气道:
“小姑娘看来是有点本事的人,到现在还没哭没闹,跟你的前辈都有的一拼啦。”
叶楠刚上车就发现,在最后排坐了个一身道袍的天师。不过这位年人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一直都在喃喃自语,片刻都未曾停下,就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量在抵御周围的某种存在对他的侵蚀似的。
她把目光从这位道士身上收回之后,就见全车的人又一次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她,似乎十分期盼能够从她口听见失态的哭叫一样。结果还没等叶楠开口说些什么呢,后座就终于有人先起争执了:
“这一次总该轮到我了吧?我已经快十年没能下去了!”
“放屁,要轮也应该是轮到我才对!上次这个牛鼻子来,还不是我替你挡了一遭你才没被带走?”
还有人直接就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试图扯着叶楠的袖子把她拉到自己的座位上,殷勤道:“年轻人工作一定很累吧?脸上都没什么血色了,来,你先坐在我这里休息一下。”
正在开车的司终于忍无可忍了,骂道:“都他妈的给我闭嘴,别自己就动截胡!如果真要说在车上待的时间的话,谁能比周老太待的时间久,你们也好意思跟老人家抢?尊老爱幼懂不懂!”
司一发话,后面还在争吵不休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这时,叶楠身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才叹了口气,屁股就像是粘在了椅子上一样,丁点儿起身让座的意思也没有,慢悠悠地开口:
“我都一把年纪啦,不和年轻人争,没意思。”
“再说了,我都这么老了,让我再坐一会儿有啥大不了的?小姑娘你不会来跟我抢座位的,对吧?”
叶楠定定地看了老太太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点头应声道:“您说的是。”
后面那两个险些吵起来的人一听这两人的对话,面上陡然一喜,就在他们险些又要争吵起来的当口,老太太又发话了:
“人家小姑娘年纪轻轻的,花儿一样的年纪,又跟咱们无冤无仇的,耗在这里多可惜?送她下去呗,就权当我下去了。”
老太太话音未落,车厢里就瞬间热闹了起来,之前那种过分诡异的默契感终于被这句话完全打破了,除了那个还在打坐的道士之外,个个都在扯着嗓子叫唤,连刚刚还在帮周老太说话的司都不乐意了:
“周老太你疯了?咱们这一趟车走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上来个人,你就这么把她给放走?!”
“你不要就给我们,别耽误大家!”
“就是就是,你一把年纪了,哪怕下去也没几年好活,但是我们不一样啊——”
嘴八舌间,叶楠轻轻冷笑了一声。
她这一声笑出来之后,周围还在争吵不休的人便不自觉住了口,随即这短暂的沉默就像是会传染一样,飞速地从她身边扩散到了周围,顷刻之间,刚刚还人声鼎沸的车厢里就静得像是灵堂一样了。连司都从后视镜里看了几眼这是什么状况,粗声粗气地警告叶楠道:
“小姑娘,你要是还不找个地方坐好,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你也知道,咱们这车是不停的。”
叶楠笑了笑,翻开了的书,柔声道:
“那如果我现在就要停车,还要带着人下去呢?”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出口,整个车厢里的沉默都在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无数狂笑声,连窗玻璃都在被震得嗡嗡鸣响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处境有多恶劣都不知道呀?”
连悬在众人头上的那颗人头都在笑了。她一笑起来,嘴角直接咧到了耳根,露出了里面鲜红的长舌和雪白的利齿,对着叶楠桀桀怪笑道:“你有多能耐啊,有个老不死的好心保你,你竟然不领情。那好,今天不如就让我先来教你个乖!”
它从上面猛地扑下来的时候,周围一圈人全都有志一同地抱住了自己的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些乌黑的发丝就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在空凌乱飞舞,随便在人的皮肤上轻轻一碰,就会留下红肿的痕迹,疼痛不止,怪不得人人退避,生怕被这些头发给沾上分毫。
然而它动作快,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电光火石之间,叶楠一个错身,就把它给稳稳地抓在了里,轻轻松松地单提着它的一头长发,和善又温柔地问道:
“你要教我个乖?”
——刹那间万籁俱寂。
满车的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叶楠的,压根儿就想不通为什么她半点受伤的迹象都没有。这颗人头也心知肚明这次的点子扎得很了,一下子便收敛了之前猖狂的模样,端的是个楚楚可怜、眸若秋水的美人,对着叶楠嘤嘤地哭了起来:
“小妹妹,快放开姐姐,真的好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求你放了我吧……”
叶楠还没说话呢,九尾狐倒先不乐意了。它一听这个跟它的撒娇方式如出一辙的嘤嘤嘤的声音,就觉得自己的特权受到了侵害,当即就从山海古卷里伸出一条毛绒绒的大尾巴,对着这颗人头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上古大妖的威势何等逼人,只一下,就把这家伙给抽了个眼冒金星鼻血乱流,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肿了老高,只怕连骨头都碎了不少:
“你嘤个棒槌!只有我才能在阿楠面前嘤嘤嘤!”
全车人:???
眼见着没法装乖了,这颗人头只能继续苦苦哀求,要不是它没有身子没有,只怕现在早就五体投地扑在叶楠面前,以头抢地表示诚意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成吗,别揪我头发了!”
“不成。”叶楠继续和善地笑着,然而上的动作也一点也不和善,下两下就把这人头的长发给打了个死结,像是提着袋垃圾一样提在了上,还很是嫌弃地拎得远远的:
“我上来的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哪儿用得着你告诉我?”
看着这家伙难以置信的眼神,叶楠失笑:
“飞头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现在没人认识你们了吧?”
飞头蛮浑身——不对,是整个头——都开始汗毛倒立了。它只是个年纪轻轻便出来行凶作恶的鬼怪,一开始没啥经验,所以在天师们的下吃了不少亏,直到遇到这辆明显后台有人的车之后,它扒上了这条大腿,自告奋勇在车上当广播,说是帮他们把上车的活人先吓破胆、这样动起来才方便,日子才终于好过了一点。怎么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就又被人逮住了?!至于吗?!
叶楠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笑道:
“白骨灵修的把戏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么糙、还能害到这么多人的,便有些稀奇了。”
她一叫破这个名字,坐在司席上的人便颤抖了起来,指着叶楠语无伦次道: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区区姓名不足挂齿。”叶楠屈起指弹了弹飞头蛮的脑瓜崩,觉得声音甚是响亮,好听:
“反正都是要超度诸位上黄泉路的人,记不记有什么区别的?总归都是你们的恩人便是了。”
她这话一出,车内的人们先是沉默了片刻,随即个个都抛弃了最后的人模人样,摇身一变,汇聚成一股猛烈的黑色朔风,朝着叶楠席卷而去,风隐约能听见尖利的鬼哭声:
“受死罢!”
全车唯一没有朝叶楠扑过去的,也只有还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周老太了。她急得直跺脚,朝叶楠大喊:“快跑,别被追上!被追上的话——”
她话音未落,就见到叶楠不仅没有跑,而且还往前迈了一步,直直没入了这道黑色的风。
周老太一闭眼,心想,完了,她还是没能把这姑娘救下来。
一念至此,她只觉得太难过了,觉得自己可真没用,连个小姑娘都保护不了。更别说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还年轻得很,应该只有十**岁的样子吧?也不知她在这辆车上耗了多少年了,她的女儿要是生了个孙女的话,是不是也就面前这姑娘这么大了?
然而预料的鬼笑声和人类的惨叫声丁点也没有出现。
周老太颤巍巍地把双眼睁开一条缝,想看看面前是什么情况。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团黑色的风是把刚刚那个小姑娘整个人都包裹进去了不假,可是它却正在不断变大、变透明,就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活活把他们撑开了一样,连鬼哭声都变得更加惨烈了起来,细细一听,竟然还能听见它们全都在发出前所未有的凄惨的嚎叫:
“住,住!好痛啊!”
“你究竟是什么人!报上名来,让我们死也要死得明白!”
“放过我,求你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在这些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叶楠依然半点都不见慌张、依然柔和又清越动听的声音便更为明显地从传出了,隐隐还带这些居高临下的、怜悯而骄矜的笑意:
“我要天下太平,匡扶玄门,你们这些邪魔外道之流给得起么?”
轰然一声巨响,车身剧震,周老太眼前都被震得发黑了,却依然能够听见那个柔和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随着她的话语,隐隐都能听见响彻九天十地的隆隆雷声了:
“诸天雷神,界之尊。威动上帝。诛斩凶群。天上地下,北都幽冥。降伏魔怪,追摄幽魂——”
雷声终于大作,从九天隆隆而落,带着无与伦比的威势兜头劈来!在年轻的天师敕令之下,紫金色的天雷当场就把这辆鬼气满溢的车给从劈成了两半,伴着一声清越的叱喝之声,顷刻之间便将这辆车上的无数妖鬼之流做了个了结:
“界奉命,敢有不遵,魔王束首,鬼妖灭形!”
周老太没成想自己竟然能够在天雷活下来。她还在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座位上呢,就感觉到一只清瘦微凉的扶住了她的肩膀,将她从座位上带了起来,低声道:
“得罪了。”
还没等周老太反应过来这姑娘啥意思呢,就感受到了这只把她用力一推,让她直接脸朝下地摔了出去,她却丁点儿痛意也没能感觉到。
等她再次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身上不知插满了多少用来维持生命的管子,还有她那同样白发苍苍的老伴在病房外热泪盈眶地看着她,拼命对她挥舞着。
老人的屏幕上字大得很,再加上这个名字的一一画,早就被她在这么些年来心里描摹过无数遍了,她一看便知那是她下嫁出去、便从此断了音讯的女儿的名字:
周诗云。
正巧这时,一堆医生和护士推门而入,开始熟练地给她拆管子,通过对讲器对着病房外面的周老头嘱咐道:
“既然病人已经醒了,再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离开了。虽然之前一直没什么异常状况,感觉只是睡着了而已,不过还是要保险起见,你得先穿上无菌服再进来,有什么想要带进来的东西也要套上防护,懂了吗?”
过了好一阵子,周老头才把自己套进了无菌服,进到了病房里。他颤巍巍地举着,想要让卧病在床的老伴看得再清楚一点:
“老婆子啊,诗云打电话给咱们了,说这个周末就来看咱们!”
周老太看了看病房的环境,忧心忡忡地问道:“这是谁出钱给咱们弄的?我晕了多久,家里不是早就没啥钱了吗?”
“你晕了大概有一个星期了,可是不管医生怎么检查,都查不出任何病因来,说你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周老头解释道:
“这是怀贞小姑娘给咱们准备的,你还记得不?就那个以前和咱们诗云玩得最好的。”
“记得记得。”周老太连连点头,叹气道:
“没成想到最后还是要靠人家帮忙,哎……”
她又打了个哆嗦,觉得自己刚刚好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梦里究竟有什么,她又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好像最后是个白衣黑发的小姑娘把她给救了出来。一念至此,她又赶紧开口道:
“我总觉得我这次晕得蹊跷,你说呢,老头子?”
“可不是嘛。”周老头也觉得不对劲,这可是s市最好的医院了,要是这里还查不出什么问题的话,那为什么自己的老伴都一个星期了还只能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要不是他每天都能看见她的胸口还有起伏、心电图也还正常的话,简直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诗云也跟咱们说这事儿不对劲,让我们最近小心,别见外人。我这几天就在这里看护着你了,等诗云回来,咱们一家子再好好说说话!”
周老太已经很久都没能听见“一家子”这个词了,乍然听见之后先是愣了好久,才又哭又笑道:
“傻丫头终于想通了!她怎么就这么犟哦,我说让她没想通就别回来,她就真的狠心在外面这么多年,除了按月打钱之外就真的不跟咱们来往?!”
“她自己都过得那么苦了,我缺她那点钱吗?这孩子太傻了,之前明明聪明得很,怎么一嫁人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周老头想起周诗云在打电话的时候,语焉不详地说的那些话,只觉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刚醒来不久的老伴真的无意猜真相,赶紧哄着她躺下了:“好了好了,诗云再过几天就回来了,还要把孙女一起带回来呢!哦对了,她还说要带个贵客回来,帮咱们看看身体,你先休养好了,到时候别让傻丫头操心,让她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了。”
正当医院里的周家二老正在相拥而泣,庆幸她终于醒了过来、女儿也终于愿意回家了,真是双喜临门之时,不少地方都出现了相似的异况:
上一秒还在生龙活虎,给人传授“长寿秘诀”的老人家们,下一秒就两眼紧闭气息全无地倒在了地上;不少花天酒地却依然没病没灾的富豪,突然就窍流血栽倒在地,呼吸微弱不省人事了;还有的人本来就无知无觉地躺在医院里,全靠插管续命,这下子倒好,心电图全都变成了一条直线,不管医生再怎么抢救,也没法从死神的里把这条命给抢回来了。
专门为了应对这种都市异闻而成立的特别督查组从来就没这么忙过。正在这些身穿统一制服的工作人员从大楼里蜂拥而出,不得不为了把过分紧急的事态掩盖下去而加班之时,那名道士终于成功抢夺回了自己的意识,在一片虚空睁开了双眼。
——他不睁眼还好,一睁眼就发现面前有只白乎乎的九尾狐正在翘着九条毛绒绒的尾巴,两眼发光口水横流地就蹭了过来:“你这个飞头蛮很漂亮哦。”
道士浑身一抖,却发现九尾狐并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冲着他身后的某个东西去的。他一转头,就发现一头黑发全都被绑成了特别村的粗麻花辫的飞头蛮正被一个小姑娘提在里,还在那里声嘶力竭地求饶呢:
“我不漂亮!不要吃我!”
道士:???我是不是醒来的方式不太对,还是说这又是那些白骨灵修为了迷惑人心智而布下的幻境?!
他神色一凛,就要再次默念清心咒沉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去。
他之前就是感受到了白骨灵修的踪迹才前去探寻的,结果没成想倒把自己搭了进去,险些丧命,幸好里面还有个天天都在搅混水的老太太,才让这个阵法的发动大大延迟,他才得以保全一条性命。
此等凶险境况之下,也怪不得他现在处处小心、步步留意万分了。
就在这时,他感受到有人在他的肩膀上重重一拍,一股过分寒凉却又无比精纯的灵气便沿着两人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让他头脑都为之一凛,刹那间耳清目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畅快。
然而他身上有多畅快,心里就有多震惊,谁都知道在这年头想修出点灵气来有多难,怎么这人就这么慷慨地把这么一大股灵气全都给他了?!既然能够有此等灵气,那就肯定不是白骨灵修的人,莫非是什么门派的长老亲自下山来解决白骨灵修了?
他不敢抬头看救命恩人的模样,生怕过分突兀的动作会冒犯到救命恩人,便只能死死盯住面前之人的一片雪白的衣角,开口推辞道:“承蒙前辈厚爱,某愧不敢当,还是请将灵气收回罢……”
“无妨。”叶楠开口道:“倒是我还要向道友打听些事情呢,还请道友先维持住灵台清明,据实相告,莫要让我再多费事了。”
道士赶紧应声道:“已经好了,不知前辈想问什么?”
他可没因为叶楠的声音过分年轻而轻视她。毕竟不少人在修行有所成就之后,衰老的速度都会比普通人慢上几分,要是因为区区皮囊的表象就把人认为成晚辈、而不看真正的实力差距的话,也只有某些没脑子的人才会这么干了吧:
“前辈只管问便是,某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叶楠看着他衣领和袖口的纹样,只觉这个花样越看越眼熟,眼皮子都不由得跳了跳,难得有点心虚地问道:
“你是龙虎山一脉的?”
道士恭敬答道:“正是,前辈好眼力。”
叶楠:……我可不是好眼力,谢谢。我是心虚。
她心虚的原因是她闭关之前还是去参加了最后一次玄门大比,本意是要给叶家壮势的,顺便也和五湖四海的青年才俊们互相切磋一下,长长见识。结果最后的“互相切磋”完全变成了叶楠单方面跟别人切磋,没有一个门派和家族的人在她里能讨到半点好,她甚至连山海古卷都没翻开呢,光靠着符咒和护体罡气就能把人打得满场乱窜。
被她揍得最惨的也就是当时的龙虎山一脉了。个个都是年少英杰的青年,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结果在她下过了两遭之后就全都变成了灰扑扑的泥腿子,叶楠当时还笑着说“下次你们有本事再揍回来就是”,结果转眼间她一出关,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白云苍狗,世事变迁,也不知道当年被她暴揍过的家伙们还有多少,在天道覆压之下还能活到现在的。
于是叶楠干咳了几声之后赶紧换了个问题:
“这百年来,怎么玄道正派衰落至此,倒是白骨灵修这帮混账东西占了上风?天地之间的灵气为何衰退得这么快,你可知原因么?”
这道士露出了一脸茫然的神色,还是耐心地解释道:
“某今年方二十有五,前辈问的这些事情在发生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再者,这些问题也不是我能知道的,我也只知道‘玄道百年前曾遭大劫’一事,但问起原因的话,想来也只有见多识广的掌门才能知道了。若前辈有意,不妨前去龙虎山一叙,某定当奉救命恩人为座上宾!”
叶楠沉思了一下,把“前往龙虎山”这件事排进了日程表里,打算解决完在赵家庄瞎布孤凤桃花阵的那个邪修之后立刻就去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接下来她也没什么好问的了,便又推了他一把,好帮助这家伙赶紧魂魄归位,别在外面飘着了。她修行多年,自然能够形神合一,心念所至便踪迹相随,但是这个道士明显修行不够,只怕跟那些家伙们一样,不知不觉间就神魂离体了尚不自知呢:
“回去罢,多谢。”
道士赶忙道谢:“多谢前辈出相救,敢问阁下尊姓大名?等日后前辈来龙虎山的时候,我们也好得知,提前备好厚礼相酬。”
叶楠纠结了好一会儿,生怕万一自己真的把“叶楠”这个名字报上去,当年还有人记得被她按在地上狂揍的这件糗事的话可就不太好了,只能模糊道:“我姓叶。”
此言一出,只见这道士正在逐渐变得透明、想来是魂魄归位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很是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前辈竟然是叶家人?!”
叶楠问道:“你怎么对这个姓氏很熟悉的样子?”
这道士干脆也不回去了,就这么卡在空不上不下地开始给叶楠演示起了“一个人想要追星的话究竟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
“前辈这是说的哪里话!叶家百年前是玄学名门,哪怕放在现在也是我等楷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掌门现在还经常跟我们提起当年的叶家家主的英姿呢,天天都在说,遥想当年叶家家主一人就能挑翻龙虎山精英的身,想来现在的所有邪修加在一起都没法从她上讨到半点好,玄门正道怎会沦落至此!”
叶楠:……等等,这个描述让我有点慌。
果不其然,这道士又道:
“我们掌门还天天都念叨,说百年前的叶家家主实力强盛,年少天才,是不世出的英杰人物;以一敌百,剑斩妖魔,有经天纬地之才,连百年前的百鬼夜行都要专门避开她出行的日子!”
叶楠:……等等,我不用剑。
叶楠觉得再听这人吹下去她的脸可能就要红透了,便赶忙问道:
“所以现在叶家还有传承么?”
这人刚刚还神采飞扬口若悬河地说着叶楠当年的“丰功伟绩”呢,一听她这么问,立刻就沮丧了起来,摇摇头:
“没了,全断了。”
叶楠只觉耳边陡然鸣响黄钟大吕,一声又一声地铿然砸在她心上,把她砸了个头晕眼花、心神不稳。自己查探出来是一码事,好歹可以用“自己水平不济偶有疏漏也是常事”这种借口来安慰自己;但是当她早就知道但是不愿面对的、铁一样的事实从别人口说出之后,她也不得不面对了:
她可能是当今硕果仅存的最后一名叶家人了。
眼见着叶楠的情绪不是很好,这道士立刻慌张了起来,赶紧开始飞速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话。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再说上点什么呢,来自他身体里的吸引力便陡然增大,他只来得及看了叶楠的方向最后一眼,便被铺天盖地袭来的、无边际的黑暗给吞了进去。
等他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龙虎山的道观后院了,周身布着九九八十一道的招魂符,他的同门师弟一看见他睁开了眼睛,便一蹦尺高地冲了出去:
“掌门掌门!我师兄醒了!”
这一嗓子嚎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荡气回肠,要不是龙虎山道观在山上,只怕十里八乡都能被他这一嗓子嚎起来。龙虎山掌门没过多久便匆匆赶来了,查探一番之后惊讶道:
“你这是遇到什么人了?竟然渡给你如此精纯的灵气!白骨灵修靠吸纳生人精气为生,更喜掠夺修道之人的灵气和修为,本以为你这一趟出去,哪怕命好不至于变成个废人,也要修为倒退至少十年,眼下有这股灵气相助,你的境界只会不降反增!”
这道士努力回想自己遇到了什么,却只觉头脑里一片空白,便惭愧道:“弟子无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才对。”掌门叹了口气,对着随后而来的一众道士们讲解道:
“这是白骨灵修们最常用的‘鬼车之阵’。布下此阵之后,便会将心有十分强烈的愿望的人的两魂六魄劫至阵,每逢阴气极盛之时,便会以车辆的形式出现在无人的荒郊野外,吸引人上车。”
“人一上车,可千万不能乱坐,坐在了谁的位置上,便要用自己的气数去帮助这人完成心愿,同时自己也会被留在这里,原来那人的两魂六魄便会归位,取而代之坐在那里的便是你的魂魄了。如果没人强行破阵的话,你只怕要呆在那里一辈子都出不来,等我们把你的魂魄一点点招回来之后,你的气运也就早被消耗干净了!”
“更骇人的是,所有置身阵的人只要一出来,便会把身在阵的记忆忘个干干净净。置身阵之时,还会让你对时间流逝产生错觉,明明你只是进去了几个星期而已,只怕在里面的时候,你已经觉得过了好多年了、半辈子都过去了,让你愈发心灰意懒,加速你沦陷的过程。”
“哪怕这阵被人破了,能够安安稳稳回到自己身体里的人,也就只有没害过人的那些了。可是鬼车之阵本来就是为那些心有所求的人准备的,在此等诱惑之下,还有谁能不害人?”
掌门此言一出,众人无不悚然。就在这时,这名道士隐约想起,好像在他被从阵救出来之后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于是便依样画葫芦地问道:
“师父,为什么白骨灵修这么厉害?不都说邪不胜正的么?”
龙虎山的掌门叹了口气,好像想起了十分久远的事情一般,感叹道:
“当年的叶家家主和一位险些踏入邪修之道的修士也曾有此辩来着。她的回答言简意赅,字字珠玑,至今不敢有一刻或忘——”
那边最后还是靠武力胜出了的九尾狐,正在吧唧吧唧地把飞头蛮吃得连最后一点骨头渣都没剩,边吃便含含糊糊地问道:
“阿楠,你看白骨灵修现在这么厉害,修为增长得也快,想来是顶顶厉害的邪修路子了!要是百年前你也走了这条路的话,现在别说一个小小的鬼车之阵了,只怕普天下的降魔杵、困龙锁、大日如来印和宝琉璃塔加在一起,也动不得你半分。你有没有后悔……”
它话没说完,就被叶楠强行塞回了山海古卷里。年轻的叶家家主面色清冷如雪,上动作那叫一个利落,隐隐真能见得几分“杀伐果断、心似琉璃”的影子来。
叶楠只是这么轻轻一瞥,便让九尾狐噤若寒蝉了,她才开口道:
“我会对那位道友有此问,并不是真的要求个答案,只是在疑惑为什么占上风的是白骨灵修,而并非血魔、蛊师、蚀心门等诸多流派。为何偏偏白骨灵修一家独大?”
“再者,这个答案我多少年前就已经给过了。”她弹了弹衣襟飘然离去,徒留身后一片洋洋洒洒的、灰色的雪还在漫天飞舞不息,紫金色的雷光余韵尚且波动不止,却没能牵绊住她的脚步半分,因为如果她再停留于此的话,等布阵的白骨灵修寻过来,他们肯定要在这里打起来,波及普通人。
白骨灵修们倒是不怕的,他们巴不得死的人再多一点,好吸取更多的活人气儿呢,但是叶楠不行。既如此,倒不如先暂且退避的好,反正要算的总账多了去了,不必急于一时:
“自古以来,不管在什么领域,从来都是走邪路比走正路简单。”
“尤其在修行一事上,走邪路的人多轻松多逍遥啊,想杀人就杀,看上什么想拿就拿,仗势欺人、恃强凌弱都是常事,跟我们这些餐风饮露、终年自持、修行不辍,还只能蒙受着世人的误解一直做好事积攒功德的正派人士相比,可真是太轻松了,对不对?也难怪心智不稳、吃不得苦的家伙们会动心。”
“——然而正因如此,我们这些走正路的,一旦有所成,便要永远地压在邪修的头上。”龙虎山的掌门语重心长地告诫徒弟们:
“那些宵小之辈,穷尽毕生之力,也越不过我们半分。”
“就好比百年前的‘山海主人’叶家家主,以人类之身与一干上古大妖为伴,以身化锁相镇,片刻不得放松,看守山海古卷二十余年,时至今日也未有大妖作乱,更没见着人家叶家家主走歪路。杀伐果决,心如琉璃,胸怀苍生,当时的妖鬼邪魔之流一听她的名字,谁敢不退让分?”
“既如此,我等亦当如是!”
众人纷纷称是之时,这道士又隐约想起了什么,便对掌门道:
“掌门,的确是有人救了我,给我灌了这道灵气,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这些事情。”
“我依稀记得她问了我不少叶家的事来着,依掌门之见,她会不会是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