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叶楠的一席话之后,周诗云整个人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颓然地陷在了扶椅,有种浑身的气力都在此刻被抽干了一样的感觉,看上去苍老了不止一倍:
“……怎么、怎么可能?!”
叶楠已经对大部分普通人都无法接受事实的反应见怪不怪了。倒不如说,在这个玄学凋敝的时代,周诗云的反应已经算是好的了;百年前妖鬼盛行之时,还有不少人完全不信这个世上竟然真的有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存在呢,恨不得跟他们水火不容,动辄开口辱骂。
这么一对比,周诗云可真不愧是大家小姐的典范了,哪怕遇到这种事也没有对叶楠表现出明显的怀疑态度来,只是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问道:
“敢问大师,能否让我看见点更切实的东西,好让我死心?”
叶楠对普通人的态度向来都蛮宽容的,尤其对这种知书达理又讲道理的女性,便伸出另一只,在周诗云眼前虚虚一盖:“闭眼。”
她的声音不大,也没有特意抬高,却另有一番让人不敢违抗的气势,等周诗云反应过来之后,自己已经乖乖地听从了这个看起来比她女儿还要小的少女的指令,阖上了双眼。
她一闭上双眼,就感觉到了某种跟之前如出一辙的凉气,像涓涓细流一样,从叶楠的上缓缓流入了她的双眼。周诗云听话得很,叶楠没说让她睁眼,她就一直闭着眼,自然也看不见这一幕奇景:
无数莹白的光点从叶楠的指尖飞速流出,汇聚成了一道道细细的光流,倏忽间便没入她的眼睛里了。
——这便是修道之人所说的灵气。
眼下时代更迭,灵气枯竭,换作任何一个骤然从百年前来到这里的修道之人,可能都要下意识地把灵气省着点用,再不济也要做好规划,一点一点地把底子留住,以免出什么意外状况;但是叶楠不同,或者说,历代叶家家主都与众不同:
山海古卷表面上看起来是本书,但是其实里面可是个自成一方天地的小世界,完美复刻了当年的山海世界究竟为何。只要大妖们还存活其,这个世界的法则便永远不会崩坏,那些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奔涌不息的江河湖海、轮转的日月星辰便都能在澎湃的灵气支撑下永远存续。
再者,能够负责看守这一帮山海大妖的,如果真的是那种需要靠修行证道的保守正统之流的话,只怕山海古卷早就被撕碎了不知多少次了!
能够锁住戾气丛生的宝剑的,也只有更为坚硬的剑鞘;能困住凶猛无比的蛟龙的,也只有无可撼动的“大凶之地”锁龙井;能看守住这些在古时哪怕只要一出现便能天下大乱的妖兽的,想来也只有在实力上更为强盛的人了:
既然大妖们靠恶念为生,负责看守它们的人就要更具杀伐之气、更强势、更不容违抗,段果决又要心若琉璃。
如此强盛的实力,定然不能只靠吐纳打坐维持。叶家向来以武证道以杀证道,到了叶楠这一辈之后,她更是青出于蓝地将这一理念发挥到了极致,和大妖之间形成了完美的互相扶持的关系:
只要还有人在世间作恶,便有恶念横生,大妖们就永远不会饿着;她带着大妖们前去出,又能积攒功德;如果途还有鬼怪趁人心不稳试图借此作乱,她便可以和大妖们一同将其格杀勿论,在修行之路上便能更进一步;两两受利之下,大妖们便会将山海古卷分给她一部分使用,自然也包括其的灵气。
——换句话说,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存在,那么叶楠就永远不会有灵气枯竭的问题。
她给周诗云的眼睛里注入了一点灵气,虽然量不多,但是足以让她在这半天之内,看清这些玄之又玄的气运之类的东西了。果不其然,等周诗云一睁眼,就被她里拈着的那抹红得过分浓重、都快变成黑色的雾气给吓了一大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打颤了:
“这、这是什么东西?!”
叶楠环起双臂,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等待这些注入进去的灵气彻底发挥功效。
眼下布这个阵的人不在旁边——就算他在旁边,叶楠也丝毫不会发虚的,和大妖们一并磨练出来的现任叶家家主何等厉害,还会被这种东西给难住?这倒是让叶楠破起阵来更容易了,只这么一丁点儿的灵气,也足以让这个被大煞阵影响第二深的女人恢复正常。
没有把这个大煞阵彻底破开,堪堪维持着“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这就差临门一脚的程度,是因为叶楠别有考量:
她已经见过太多拼死拼活也要对丈夫愚忠的女人了。哪怕他们这些玄道人路见不平、心下不忍,要搭救她们出火坑,那些愚妇们也能够在被救出来之后自己再爬回去送死,一点也没有领他们情的意思。
所以她要好好看看,这个周诗云是不是在赵家磋磨了多少年之后,连最起码的心气儿都被磨平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倒不如不救的好,只让大妖们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把布阵之人的恶念吞吃了便是。
周诗云眼见着叶楠不言不语,心下也明白了几分,刚想伸去碰一碰这缕雾气,叶楠就把它碾碎在了指尖。然而与之前她从孟姣姣眉心点出来的那缕浅粉色的气息不同,这缕气息哪怕被碾碎了也没能全都散去,当即便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绽出了一地的桃花残瓣。
血红血红的桃花残瓣间,依稀能闻见腥甜的芬芳依旧馥郁。
周诗云看着面前这一地陡然出现的、带着满满不祥气息的花瓣,喃喃道:
“……怪不得、怪不得那年他的态度变得那么快。”
她长长叹了口气,对叶楠哭诉道:
“他刚跟我结婚的时候,天天都盯着我的肚子,在我耳边念叨着一定要生个带把儿的,好给他赵家传宗接代。我当时怀着身孕,心情不好,就跟他犟,说他赵家是有皇位要继承还是怎么着,凭什么就一定要生个男孩儿?我也挺喜欢小姑娘的。”
“他当天就生气了,把家里的东西摔了一大半就走,留我一个人在那里苦哈哈的收拾……没办法,我家里人因为我眼光不好,早早就跟我断绝关系了,只给我一钱就让我走了,说我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才能回去。”
“我又要拿钱去供他念书,搞得自己连个保姆都请不起,只能事事亲力亲为,自然也就没空管他到底去哪儿了。也是我当时糊涂,觉得既然有孩子,那他肯定就会念家,结果他过了小半个月才回来。”
“他一回来,就盯着我的肚子狂看,眼红得都要滴出血来了。我当时还气他来着,说里面要是是个女孩儿的话,可就不能给他赵家传承香火了,他却欣喜若狂道,是女孩更好!”
“我当时听了还很是欣慰,觉得这人改好了……原来这根本就不是改好了,是从那时起,就要把我的女儿拿去填这个见鬼的阵啊!”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移情移性我听得懂,但是这‘孤凤桃花’又是什么意思?”
叶楠解释道:“《山海经·南山经》有载,‘其状如鸡,五采而,名曰凤皇’,这便是后世口耳相传的凤凰了。”
“与眼下人尽皆知的传说所说的‘雄为凤,雌为凰’不同,凤凰本来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无需过分拆解到这种地步。只是不知为何,在故事传承的过程会变成这个样子,贸然更改众人的认知是很麻烦的事情。再说了,不知多少年前,那些蕴养着山海妖兽与奇花异草的世界便已崩毁,即便想改也无处可寻,于是玄道多年来也就延续了这种理解。”
“既然雄者为凤,又是孤凤,难道还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叶楠看着周诗云越来越不好的脸色,心知她也理解了,便简单道:
“在这种大煞阵,阴阳失衡,所有的阴气都会被阳气活生生消耗而死;而且此阵又沾染桃花,世间万事万物,唯有人才知情知爱,所以对人的影响也就最大。”
“你若是不信的话,不如回想一下你周家的内事,是不是近些年来为情而死的姑娘越来越多了?哪怕没死,也有越来越多的姑娘在那种歪脖子树上耗掉了半条命,从此浑浑噩噩得都不像是以前的自己了,而且你家和赵家的祖坟附近应该也受到了影响。”
“你若还不信,不如打个电话回去问问:这十年来,是不是除了你周诗云的孩子是阵眼、性别不可更改之外,周家和赵家的下一代里再也没有过一个女儿,全都是男孩?”
周诗云的脸色很不好看,一阵红一阵白的,最终还是羞愧道:
“周家……多少年前就因为我鬼迷心窍、非要下嫁赵老四这点,把我赶出来了,都多少年没有联系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周家发生了什么。”
说到这里,她陡然心惊了起来,连忙问道:
“叶大师,你说赵老四他移祖坟布下这个阵,是要夺我家的气运?那我们、我们周家,这么些年来还好吗?!”
叶楠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的父母真的狠心把你赶出家门后,正式与你断绝关系、焚香以告先祖并更改族谱,又逼你更名换姓,且无论你到了多么艰难的地步也不帮你的话,那自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周诗云也不再受那个大煞阵的影响,神志恢复正常之后智商也正常了,自然也听得出她的未尽之语:
周诗云的父母还爱着这个唯一的、傻乎乎就下嫁出去了的女儿。
哪怕她最终找了个完全门不当户不对的家伙,哪怕她伤透了父母的心,他们也一直都把周诗云当做周家唯一的小公主,还会时不时私下帮她一把,一直都在等着她回家。
然而就是这缕未能完全断绝的恩情,竟终于成为了压垮周家气运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楠目含悲悯地看着如遭雷击的周诗云,在她肩膀上微一用力,便把她从椅子上带了起来,对她低声道:
“你该回家看看了,周姑娘。”
“你的女儿已经来接你了。”
她话音未落,连周诗云都能听到,一阵急促又凌乱的脚步声正在飞速逼近她们所处的这个房间。片刻之后,有个穿着一身西装、面容憔悴的女子便冲进了房间,她一看见周诗云还在这里好端端地坐着呢,当即便松了一口气,担心道:
“妈,你这是在干啥啊?我没事,你可别瞎花什么冤枉钱啊。”
她看了叶楠一眼,虽然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对叶楠的不信任,但是这话里话外可说的不是很好听,明摆着不信任她的样子:
“你可别跟之前一样,被人一哄,就先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倒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