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意外

文劭帝许久没有说话,直到确定晋王要说的都已说完,才道:“你刚才说的这些,还有谁知道?”

晋王本以为他会质疑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提出许多疑问,没想到他最先担心的却是这个。

但他也明白他在担忧些什么,便回道:“陛下放心,知情人本就没有几个,在臣入京前就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臣这一脉,如今只余一个孙儿,臣可以自己去死,但绝不会拿我孙儿的命开玩笑。只要我孙儿无恙,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

“但臣的孙儿若是不能平安长大成人……那臣留在外面的部下便会按照臣留下的地址去取出一封信,届时……可就不能保证会有多少人知道此事了。”

镇国公的身份若是闹得人尽皆知,必然天下大乱。

现如今就已经有很多人担心国公府功高震主,若是知道阮劭东是宣王遗孤,国公府上下都有宣王血脉,那怕是 会立刻弹劾逼迫他们交出兵权。

若国公府愿意交还,朝廷也就此放过他们,与他们相安无事,那还算是好的结局。

但这层窗户纸一旦捅开,又怎么可能真的相安无事?

文劭帝听了脸色果然稍稍缓和一些,微微颔首,又问:“可你刚才说了这么多全都是国公府的事,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封地离京城千里之遥,你与国公府素来也没有什么瓜葛,为什么会忽然去查他们?”

晋王嘴角的笑意僵硬几分,眸光也变得阴沉,恨意转瞬间便溢了出来。

“原本跟臣是没有关系的,臣也不关心镇国公到底是什么身份。宣王遗孤也好,阮家长子也罢,都与我无关。”

“臣这一生老实本分,从未想过要去争权夺位,尤其是十一岁那年看过诸位兄长为了皇位而彼此戕害,血流成河之后……我就只想找个远离京城的地方,当个闲散王爷,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那时他作为年纪最小的皇子,又是庶出,是最没有可能继承皇位的,所以压根也没想过要去争抢,只希望能在兄长们的争斗中保全自己。

后来安王拔得头筹,战胜宣王登基为帝,他便立刻递了折子,主动请求离开京城,前往封地。

又过了二十年,先帝那一代人陷入同样的夺嫡之争中,他这个皇叔为了避嫌,数月未曾踏出王府一步,没有接触任何朝廷中人,更没接触任何兵马,直至京城尘埃落定,他才重开王府,并给京城的新帝送去了请安的折子。

他一生没有大志向,只求做个庸人,守着自己的妻儿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人生短短几十年。

可就是这么简单的愿望,还是没能达成……

“陛下应该记得吧?臣如今已经年近六旬了,膝下却只有一儿一孙……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场意外。我的两儿两女,和一个已经有了身孕的儿媳,都死在了一场大火中。”

“着火那天,我携妻儿一同去位于城郊的温泉山庄避寒,结果当天夜里,我那已经出嫁的长女忽然早产,且有难产之势,情况危急。”

“我和王妃心急如焚,带上府里的大夫匆忙赶回城中,没有惊动已经在庄子里歇下的孩子们,想着等他们长姐平安了,就回来继续陪他们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开春了再回去。”

“可就在我们离开之后,庄子却失火了……等我们又匆匆赶回时,山上已是一片火海……庄子里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我几次想冲上山把我的孩子们救出来,可是不行啊,火太大了……火太大了!”

山火滔天,别说是冲进去,只是靠近都会被那热浪灼回来。

他的衣裳被烧焦了,下人怕他出事,死死地拽着他不让他再往里冲。

下人们徒劳的从附近的河里打水来灭火,不过是杯水车薪,半点用都没有。

妻子哭晕在他边上,他跪在山下撕心裂肺地呼喊,喊自己的儿子,喊自己的女儿,直至嗓子被浓烟呛的发不出声来,也未能得到一声回应。

“那场火烧了很久,很久很久……等火势终于熄灭时,山上已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我……我跟下人一起去寻找自己的孩子,可到头来却连哪具尸体才是我的孩子都分不出!他们一样的满身焦黑,一样的形如枯木,连个人样都没有了!没有了!”

即便时隔二十年,晋王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旧是心痛如绞。

那庄子里除了他的家眷还有许多下人和农户,火烧起来时显然惊动了他们,他们仓惶之下全都冲了出来想要逃跑。

可下山的路已经被堵死了,到处都是大火,他们像羊群般被火舌驱赶,最终除了靠近山脚的几家农户及时逃脱,其余人一个不剩,全都死在了这场山火中。

“我最终……只认出了一个是我儿媳,因为那庄子上当时只有她一个妇人有孕,而我那还未出世的孙儿……就这么死在了娘胎里!”

他说到最后咬牙切齿,声音极低,但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文劭帝听说过这件事,皱眉问道:“那不是……意外吗?”

虽然他当时还年幼,但还隐约有些印象。

晋王府一下死了那么多人,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父皇。毕竟晋王素来为人亲善,从不与人结仇,没有谁会这么深仇大恨地杀他全家。

最有可能的,也就只有先帝了。

因为当时先帝已经登基,他的兄弟们又在夺嫡时几乎死绝,算起来反倒是这个素有贤名的皇叔可能会对他的皇位产生威胁。

大齐皇室为了争夺皇位而同室操戈已不稀奇,几乎每隔几十年都会发生一次。

到先帝时,他子嗣凋零,登基多年膝下只有一个皇子。朝中有传言说他身子不好,注定不能像前几任天子那样多子多孙。

这虽然能很大程度的避免将来再次发生夺嫡之争,但也有个问题,就是如果小皇子不能平安长大,先帝又真的生不出别的孩子,那就只能从旁支里过继一个,或是直接禅位了。

当初因为这个,还曾有人劝先帝小心堤防晋王,万一晋王对小皇子动了什么手脚,那这皇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被他们夺去了。

在当时那个情形下,小皇子出了事,最先被怀疑的就是晋王。

而晋王府出了事,最先被怀疑的就会是先帝。

一个是为了争夺皇位,一个是为了保住皇位,先下手为强除掉对方。

晋王府陡然遭遇意外,即便大家明面上不敢说,但心里必然都怀疑先帝。

但这件事确实不是先帝做的,先帝为了自证清白,完全没有干涉这场大火的调查,一个人都没派去彤郡,而是让晋王自己彻查,查清后给京城递个消息。若此事真是人为,不管对方是谁,他一定严惩不贷。

他如此姿态,当时就将自己的嫌疑洗清了不少,而晋王府最终给出的结果也确实是一场意外。

他们那庄子上有个农户在一年前死了娘,那天刚好是他娘的周年祭,他不顾“家主进庄时不得焚纸祭奠”的禁令,半夜跑到坟前偷偷烧纸,引起了那场火灾。

事已至此,这件事对外人来说就结束了。

因为结果已定,还是晋王府自己查的,那就没有了再翻案的可能。

可是二十年后,晋王再提起此事,却是一脸恨意,显然并不是一场“意外”这么简单。

他低笑几声,声音干哑有些瘆人。

“意外?我当时确实想过可能是意外。因为我查了又查,什么都没能查到。”

“我想不出自己得罪过什么人会对我晋王府做出这种事,便是你父皇,我怀疑过一阵后也否决了。”

“那时他登基已有几年,正在趁着朝中稳固推行新政,就算膝下只有你一个皇子,也没有在这时候冒险对我下手的道理。”

“何况他那时也才二十多岁而已,除非真的确定自己再也生不出孩子,不然根本没必要派人千里迢迢来杀我全家。”

“后来他确实又有了个庶子,就是你那个早夭的弟弟,我就更觉得不可能是他了。”

“但让我真的就这么认了这是一场意外,我却又不甘心……不甘心老天对我如此不公,所以我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总想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要给死去的孩子们一个交代。”

“若那场火真是个意外也就罢了,可若不是,我却当意外处置了,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他们到了阴曹地府岂不是都不知该如何喊冤?”

“我就这么一直查啊,查啊……查了十几年,查到已经在心中默认这真的就只是场意外了。”

“可就在三年前,我却查到了已经死去的五洲,查到了……他曾在二十年前,派人来过彤郡!”

晋王说到这目眦欲裂,如若五洲没死,还站在他面前的话,他怕是要将人碎尸万段不可。

但五洲已经死了,他一腔怒火无处宣泄,便是挖坟鞭尸都不知道他葬在了哪里。

时隔太久,他已经无法查清其中细节,但通过那些零碎的证据和大概的猜测,也多少能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陛下可还记得,镇国公与先帝是年少相识,先帝登基亦是镇国公一路扶持,两人甚至一度兄弟相称。”

“先帝登基后,封当时还只是个校尉的镇国公为镇北侯,这才有了镇国公之后的节节高升平步青云。”

“而宣王余孽则是在先帝登基多年后,镇北侯已手握重兵时才将您和先帝围困在了归云山上。”

“那时他们如果事成了,将您和先帝刺死,皇位必然旁落。”

“但镇国公已经继承了阮家长子的身份,这个时候再跳出来说自己是宣王遗孤,不仅别想登上皇位,还会因为谋逆而被天下人口诛笔伐。哪怕他手上握有重兵,也不可能顺利登基。”

“所以他只能以镇北侯的身份登基,但这个前提是……大齐皇室以无人可继承皇位,只能另择明主立之。”

而晋王一脉,就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阻碍。

所以五洲为了给自己的主子铺路,为了给他铲除障碍,在围困先帝和文劭帝前,先派人去彤郡,将晋王一脉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