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安静无声,落针可闻,阮振堂站在厅前,手里拿着那封用来威胁阮芷曦的书信,双目赤红。
他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看到的,就这样呆站在那里,拿着信的手直抖。
他将那封信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最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一下,两下,三下。说不清是在给阮芷曦道歉,还是为自己大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绝望。
额头与地板接触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阮芷曦想张口说什么,被顾君昊拦住了,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不要动。
阮振堂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头,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只额头贴着地板一动不动。
滚烫的泪水从他眼中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两团水渍,他喉中发出呜咽不清的声响,像笼中困兽的悲鸣,撑在地上的两只手青筋暴起,指甲似乎要抠进地板里。
他的喉咙似乎被堵住了,许久才含混不清地唤了一声:“大姐……”
可是唤了这一声之后他又不知还能说什么,眼前水渍越来越多,肩背抖的越来越厉害,整个人都几乎趴伏在了地上。
阮振堂从小就知道大姐和他们不是一母所生,知道爹娘和哥哥妹妹都不喜欢她。
他心里明白这是不对的,但他不敢说什么,而且认真说起来,他确实也还是跟一母同胞的哥哥妹妹更亲近一点,跟大姐相对疏远。
这种疏远源自血缘,也源自他心中的不安和愧疚。
他不敢帮着大姐,就不敢跟她走得太近,不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在大姐和哥哥妹妹之间自处。
这么多年他一直试图置身事外,装的自己清白无辜,好像他没有自己欺负过大姐,就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可这种逃避又何尝不是一种放任,不是一种姑息?
今日大哥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又何尝没有他的责任在里面?
阮振堂泪眼模糊,又想起两年前大姐等在城门外,塞给他那满满一荷包的银两,沉甸甸的,压的他的脊背越发沉重起来。
他这些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他跟大哥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悔恨自责在这一刻几乎压垮了他,让他直不起腰,连看阮芷曦一眼都不敢。
顾君昊在这低沉的呜咽声中开口,道:“振堂,我们知道这件事与你无关,今日叫你过来,也不是为了迁怒埋怨你,而是打算把刘昌和交给你,让你带他回京,把这件事处理好。”
跪在地上阮振堂明显怔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让我处理?”
“是,”顾君昊道,“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虽是你大哥的错,但毕竟也涉及到了你大姐,传出去不管怎么说都对她的名声有损,我不想她受到这种莫名的牵连。”
“但你大哥此举禽兽不如,我也不想轻易放过,本是想私下向陛下进言,褫夺他的功名,再寻机处置了他。”
“可你大姐与他姐弟一场,深知他考取功名不易,这次的事……又算是及时制止了,没有真的伤到她。她念及你爹娘妹妹,不忍太过追究,想让你们自己处置,我刚才答应了。”
他说到这顿了顿,话锋一转。
“但我在这也直言了,阮家的其他人我是信不过的,若是你爹娘来处理这件事,八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我可以看在你姐姐的份上,让你们阮家人自己处置,但这个人只能是你,不能是别人,不然我就自己来处理,届时不要说我不讲情面。”
他面色阴沉,最后几句尤为冷淡,还夹杂着几分克制的怒意。
阮振堂看看他,又看看阮芷曦,再次叩首,带着厚重的鼻音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姐,多谢姐夫。”
顾君昊点头:“起来吧,要跪也不该是你给我们跪。”
阮振堂起身,擦去眼角的泪:“我……我即刻就启程。这是大哥留下的帖子,你们……你们收好,说不定会有用。”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伸手递了过去。
听风接过,交到顾君昊手中,顾君昊转手又递给了阮芷曦,道:“你歇着,我去送送振堂。”
说完便走到阮振堂身边,与他一同向外走去。
而阮振堂除了那句多谢,再也没敢跟自己的大姐多说一句,连看都不敢看她几眼。
两人已经走到门口,眼看就要出去了,身后忽然传来阮芷曦的声音。
“八弟,”她说道,“路上慢点。”
阮振堂刚刚憋回去的泪险些又滚落出来,他背对着阮芷曦点了点头,用力擦了擦眼角,大步离去。
顾君昊陪他从后院的角门走了出去,待那扇窄小的门关上,才道:“方才当着你大姐的面,有些话我不便说,便在这里对你说了吧。”
阮振堂知道他送自己出来定是有话要说,垂首站在他面前安静地听着。
“我答应你大姐把这件事交给你处理,也答应了她不迁怒阮家其他人,但阮振裕……我绝不会放过他。”
他甚少有这般狠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带着冷意。
但也正因如此,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才更能让人明白不是玩笑,他一定会说到做到,绝不仅仅放几句狠话而已。
“此人心肠歹毒,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亲姊尚能如此,对旁人更不必说。让这样的人留着功名,继续混迹在朝堂,无论是对大齐国祚还是黎民百姓,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待我回京,便会禀报陛下,革除他的功名,届时他便是一介白身,于你们阮家而言也无甚用处了。”
“我提前告知于你,你回京后告诉你爹娘,让他们也好有个准备,别等到圣旨下来的那一天再怨我心狠。”
阮振堂眼眶红肿,从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顾君昊这次虽然说了将这件事交给他处理,但他眼下毕竟不是阮家的家主,甚至连长子都不是,阮家还轮不到他当家作主。
他这次带了确凿的证据回去,阮家一时可能被吓住,但不一定真的愿意舍弃了阮振裕这个有功名在身的儿子。
但如果这个儿子的功名眼看着就要保不住了,还可能会因为自己曾经做出的事拖累他们,他们的决定断然就不一样了。
顾君昊这是担心他镇不住阮家那些牛鬼蛇神,让他将这个消息提前带回去,提醒阮劭安和曹氏,阮振裕已经靠不住了。
阮振堂会意,点头道:“我一定将这件事处理好,姐夫放心。”
顾君昊微微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大姐信你,我也信你。”
…………………………
阮振堂回到落脚的地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当天就带着刘昌和和那封书信一起离开了顺河,赶往京城。
阮芷曦对于阮振裕的所作所为虽然深感厌恶,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阮氏,也没有真的经历过前世那些,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没有对顾君昊的影响大。
自从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顾君昊脸上就再没有了笑容。即便他没有刻意对谁冷着脸,却仍能让人感觉到他周身都散发着冷意。
其实他平日也不常笑,在大部分人眼里都是严肃端方的人,但跟阮芷曦相处的时候,他的笑容不自觉就多了很多,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两个人一起坐在房中看书,他眉眼间也隐约是有笑意的。
可这几日他却总是面色阴沉,时常手里拿着书,却半天也没翻动一页,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这日入夜,房中灯烛熄灭,阮芷曦躺在床上,听身边的人发出均匀的呼吸,一动不动似睡着了一般。
但她知道他没睡。
事实上顾君昊这几天一直没有睡好,不管他表面怎么表现的若无其事,疲惫的神色和眼底的青黑还是出卖了他。
阮芷曦转了个身,道:“睡不着?”
顾君昊起初没动,许是想装作自己已经睡了,过了片刻见她仍旧没转过去,终是睁开眼。
“没事,过一会就睡着了。”
“过一会是多久?天亮吗?”
阮芷曦道。
顾君昊闭了闭眼,又睁开,不知该接什么好。
阮芷曦一只手搭在被子上抠着那些绣纹,道:“咱们聊会天吧,没准聊着聊着你就睡着了呢。”
但聊天就意味着要耽误她睡觉的时间,事实上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就睡着了。
“不用,我就是……就是……”
顾君昊想编个理由糊弄过去,可是一张口却发现什么都编不出来,喉咙好像堵住了一般。
他抬起一条手臂,遮住了眼,声音沉闷。
“我就是不明白,我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坏事,老天为何要这么对我……”
他并非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甚至自认能算得上是个好人。
可这样的好人,前世都经历了些什么呢?
阮振裕的算计,阮氏的背叛,父母和他自己惨死……
他想了几天都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阮芷曦想了想,道:“或许正是因为你从来不曾做过坏事,所以老天给了你一次重来的机会呢?”
顾君昊抬起的手臂动了一下,片刻后稍稍挪开,露出半只眼睛,在夜色里看着她。
阮芷曦见他似是听进去了,继续道:“谁都有个瞎眼的时候,老天爷没准就是觉得自己之前瞎了眼,现在及时补救,给你开了个后门,让你记得前世,可以尽早规避呢。”
顾君昊的手放下,这几日一直暗淡的眸子亮起了光。
他定定地看着阮芷曦,轻轻抚上她的面颊。
“那……你是补偿吗?是老天给我的补偿吗?”
阮芷曦怔了一下,还不待反应,温热的唇便覆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