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之际,初冉之日的曦光洇洇。
秋风扰扰,悄然无息地将青石板地染上淡淡霜寒,木枝上半枯的黄叶儿被风吹拂得上下击合,发出“飒飒”之响。
步遥跪在云纹织锦的软垫上,亲自为次子孙昶换着簇新的猎服。
二儿子自打今年过后,一在她的面前,便总是显得有些局促,而且笑的时候也是极少。
十岁的大虎也换上了赤红的猎服,踩着锦靴,正兴奋地对着铜镜照着。
步遥瞥了瞥大虎,复又仰首,看向了次子阿昶略有些紧张的小脸,轻声问道:“阿昶,你不是最喜挽弓吗,怎的你爹要带你去西郊,你反倒闷闷不乐?”
孙昶到底是年岁尚小,他不及孙郢的巧舌如簧,自是不知该怎样与母亲解释,他想要表现自己,可心中却生出了紧张。
只讷讷回道:“儿…儿并无不悦之心。”
大虎扬了扬高束的乌发,回首看了二弟一眼,眸含矜意:“孙昶,你怕不是也如你那大哥孙郢一样,连只老虎都怕罢?”
长秭随了前些年刚从公安城回来的姑母孙尚香,明明是个女子,偏生了副喜慕刚强的性子。
孙昶心中不忿,但他自小,就善于将所有的情绪都敛于心底,当着母亲步氏的面,也不好与长姐顶撞。
于是回道:“弟年岁尚小,自是比不上长秭的。”
步遥默然听着姐妹二人的谈话,心中暗叹,她生的三个孩子,性格还真是截然不同。
今日孙权要带孩子们去围猎,阿郢并不想去,便以身子不适为由,请求步遥,让她向孙权求情。
步遥自是知晓,她那长子见不得血腥,只想待在府中玩乐。
许是因为步遥自己自小就没得到过父母关注和宠爱的缘故,自打她有了孩子后,便格外的宠孩子,甚至可谓是惯孩子。
于是也并应了。
步遥哄着孙权,让他放阿郢一马。孙权经不住她的温言软语,也便松了口,答应了。
既然阿郢他不用去围猎,这大清早的,难道还在贪睡躲懒?
想到这处,步遥问向阿昶:“你大哥去哪儿了,莫不是还在榻上躺着?”
孙昶微抿了下唇,那副思忖的模样,丝毫不像是个七岁的孩童。
他那大哥孙郢自是未在榻上躺着,而是……
一想到晨起时孙郢的那副模样,孙昶便觉难以启齿,只支吾回道:“回母亲,儿…儿也不知。”
步遥看着孙昶眼神微闪,心中起了疑。
这孩子还真是不像她,他说谎时,八成还要与自己做一番心理斗争。
步遥让孙昶转了个身,又检查了番他的衣饰,叮嘱道:“你姐弟二人上猎场时一定要当心些,你们爹爹若是在兴头上,怕是会顾不上你们。一定要切记,周围一定要带上侍从,不可离凶兽过近,都听到了吗?”
说罢这番话,步遥暗叹了一口气。
这一当了妈,人就会自动地变得絮叨,但若是不絮叨,她绝放不下心来。
大虎和孙昶齐声答“诺”。
孙郢和孙昶所住的庭院。
庭中古松的树干漆黑,参天般的高,似要耸入云端。喜鹊振翅,登上那古松的枝头,喳哑地叫了两声。
孙郢的头发早已蓄长,半绾发髻,稚嫩却略带妖气的面上却多了长长的美髯,直垂到他的小胸.脯处。
他一身灰色长襦,脚踩着竹木屐,宽大的广袖披拂,恰时一阵秋风吹过,将他身上那薄如蝉翼的氅衣扬起。
小身子骨竟是透着那么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古松下,端跪着两名眉点朱红的小童。
仔细一看,那些小童的相貌竟都生得白皙,似是男生女相。
而且他们身上的衣物也有些宽大,垂于地面。
原来,那俩小童,竟是孙郢找小婢子扮的。
孙郢右手持着一精致的小扇,那小扇还不及他半张脸大,那扇的扇柄,也格外的短.小。
他的右手,还执了一竹简。
两个玉面女童,看着孙郢这副模样,相视一看,均是掩面一笑。
孙郢见状,轻咳了一声,故意沉着声音道:“本夫子至此,你二人何故嬉笑?”
那二童听到这话,反倒是笑的更甚。
孙郢无奈,振了振广袖,贴于面上的长髯掉了半截,无奈道:“你二人都不配合我,这…这还怎么玩下去?”
这话说完后,那两名小童立即收敛了嬉色,面贴于地,两具小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
孙郢微扬一眉。
今天这二人怎么这么听话?
看来是他的这身夫子之衣颇具威仪,孙郢正要再装模作样的呵斥那二童几句,耳畔竟忽然传来了一声暴呵。
“孙郢,你给孤滚过来!”
孙权的声音传来,孙郢心中一惊。
完了。
父亲不是要与阿昶和大虎他们一并去狩猎吗,怎的又到了这后院之中来寻他?
孙郢还来不及反应,孙权便已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一把将他好不容易用糨糊贴的长髯都给扯了下来。
孙郢虽吃痛,但他向来不吃眼前亏,“扑通”一声,忙跪于地面,一副虚心认错的模样。
孙权垂首,看着地上的长子,心中复杂至极。
他沉着声音责问:“你竟敢诓骗孤和你母亲,孤看你现在,身子好得很,一点都不似是有病之人。”
孙郢语气恭敬,一脸虚心认错的回道:“儿子知罪,父亲切莫生气,气大伤身便犯不上了。”
“你……”
孙权指着地上跪伏的长子,一时语噎。
孙郢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心中猜测万分,这到底是何人泄的密?
母亲是不会的,她一向护着他。
直到他的头顶又传来了一道清亮的女声:“父亲莫气,既然弟弟他身子无恙,现下又还来得及,那便带他也一道去猎场罢。”
那道女声听着,明显没安好心!
原来是孙鲁班、孙大虎、他的那个倒霉姐姐。
孙郢刚要开口求孙权,却被他先行打断:“赶快起身,去寻你母亲,换上衣物,随孤一并去猎场!”
“…诺。”
孙郢一贯会审时度势,知道此时之态,他是推拒不得的。
孙权又怒瞪了孙郢好半晌,方才转身离去。
孙郢起身后,见自己长秭大虎挑衅般地看了他一眼。
孙郢的面色却丝毫未见有愠。
大虎一时不明,不解地问道:“孙郢,你就不会生气吗?”
孙郢略有些狼狈的起身,拍了拍身上积的尘土,对大虎道:“阿秭啊,到猎场后,还望阿秭多照拂我这个做弟弟的。”
大虎上下看了孙郢一眼。
她是父亲和母亲最大的孩子,嘴上虽不明说,但心中却一直自知,她应该照顾好弟弟们。
于是便道:“嗯,你虽顽劣,但好歹也是我弟弟,我身为长姐,自是要照顾好你。”
孙郢口中连连道谢,眸中却闪过一丝狡黠。
至建业猎场后。
秋风袭卷,黄沙寂寂。
听着“飕飕”的箭羽之声,大虎心中激越,正挽着弓,在心中想着,要给母亲猎只野狐做外氅。
可因她一时想要戏弄孙郢,却多次错过了良机。
大虎极其后悔,就不该应下孙郢那坏小子的请求。
一到猎场,孙郢就黏到了她的身后,就像是道影子似的,怎么甩都甩不开。
她在爹爹加固的射虎车中,好不容易寻到了目标,一要挽弓,孙郢那小子就躲在她身后,连道数声:“阿秭,我怕我好怕,你要护好我。”
大虎气急,转身问向孙郢:“我又不是要射老虎,不过是只灰毛野兔而已,你还怕甚?”
孙郢的表情惊恐,回道:“野兔弟弟也怕,阿秭答应过,要护好弟弟的。”
大虎无奈,谁让她应下了孙郢的请求。
结果那日,大虎什么都没猎到。
风头全让与父亲共乘一车的孙昶占去了。
孙昶年仅七岁,却用那小弓,射中了一只野虎的右眼。
孙权见此,心情甚悦,大赞孙昶年少英勇。
众人回去后,孙昶猎虎一事,广为建业诸人流传。
步遥身为主母,见孙权臣下之妻时,偶有那不规矩的臣妻问起,主公是否要立孙昶为嗣?
步遥却没有回复,而是言语婉转地批驳了这名臣妻的言论,让她莫要妄问内庭之事。
儿子们还小,下人们又见风使舵。
步遥早已与孙权讲明过此事,切莫过早决议立嗣一事。
过早决议,无论是对阿郢,还是阿昶,都不是好事。
步遥的心意,孙权自是能知。
那日围猎归来后,他便亲自下了命令。如若府中再敢有妄言立嗣者,重重罚之。
风声很快过去,一切复归平静。
大虎,阿郢和阿昶三人关系融洽,得以康健无虞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