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赤下壁(下)

柴桑那处来了封信函,言鲁肃已带着刘备的说客诸葛亮而至,共议结盟一事。

去柴桑前日的晌午,孙权刚见完一群吵嚷不休的幕僚,但回府时,却特意将沉重的神色敛去。

步遥看着孙权状似云淡风轻的模样,心中却清楚,他临行前实在是紧张的很。

这日,狗男人良心发现,去看了自己的妹妹孙尚香,难得地没摆兄长架子。

但他兄妹二人的关系还没融洽到可以聊叙家常的地步,孙权只在孙尚香,也就是吴氏以前的住处,饮了一盏热茶。

兄妹二人彼此无言半晌后,孙权便又去了步遥之前住的庭院。

虽已至秋,但这庭院的一树一植依旧葳蕤。

不过随风轻摇的绿叶,却偶有几枚,微微泛黄,昭显着光阴的嬗变。

步遥自打被扶正后,便再未在这庭院中住过,这庭院早已变成了他一双儿女所居之处,寝房和屋内的布置也早与以前大不相同。

孩子们都已经长大了。

孙权这般想着,大虎瞧见父亲过来,已经颠颠地跑了过来,张开了双臂,像只幼弱的雏鸟般,像孙权索要着拥抱。

孙权一见大虎,面色便柔和了不少。

他将大虎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入室再看看他的长子。

孩童们最是天真,外面虽兵戈扰攘,哀鸿遍野,他们却终日,都是笑意盈盈的。

孙郢这小子便是。

无论何时,他都是副笑模样。

见孙权来此,孙郢装模作样地对孙权揖了一礼,恭敬地道了声:“父亲。”

入室后,大虎的注意力再一次被小案上那些玩物吸引,便又闹着孙权,让他将她放下来。

孙权将大虎放下后,大虎立即跑向了小案处,拿起了两个面人儿,自顾自地玩着。

孙权看着身量刚刚过他膝处的孙郢,这个自己寄予了厚望的长子,眸色略有些复杂。

或许是因为阿菟生他时,险而难产,又或许是他对他的期冀过重,自打孙郢生下来后,孙权便从未给过他好脸色看过。

孙郢的面上带着笑,略有些殷勤地看着自己一贯严厉的父亲,刚要开口与孙权客气个几句。

孙权却慢慢地抬起了右臂,犹豫了片刻后,还是摸了摸孙郢的脑袋,语气是难得的柔和,并未故作严肃:“孤走后,你要照顾好你姐姐和娘亲。”

自己的爹今日奇奇怪怪的,但孙郢却还是开朗的笑了笑,道:“儿子都晓得,还请父亲放心去柴桑议事。”

孙郢一笑,双眼微弯,他本就有些男生女相,长得又极似他的娘亲。

这般一笑,让孙权又想起了步遥的笑靥。

不过步遥的笑,却是那种娇怯的笑,孙权一见,心中便生出了爱怜之意。

孙郢这小子一笑,却活似只成了精的狐狸。

孙权轻咳了一声,又恢复了往昔那副严父模样,阴着脸又教育了孙郢几句。

孙郢对孙权所说的每句,都大加赞同,一副都听进去了的模样。

孙权看着孙郢那似小鸡啄米,不断点头的模样,也不知他这个儿子是当真虚心,还是油盐不进。

从庭院中走出来后,孙权决议,这余下之日,都要同那个女人一同度过。

步遥刚刚午睡而起,孙权便面带浅笑,负手而进。

今日他笨拙地用手为她绾了发,亲自将那虎头簪戴进了她的鬓间,看着她如花般的娇颜,低喃道:“孤竟是忘了,阿菟虽为孤生了两个孩子,年岁到底还是尚轻,不过双十...”

步遥微微侧首,斜视了孙权一眼。

狗男人这语气,就像她即将就要守寡了似的……

孙权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世界末日中,看自己的爱侣一般,带着深深地眷恋和不舍。

他凝望着铜镜中,她的一眉一眼,将她耳边微散的发,轻轻拨至了耳后。

步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狗男人定是怕自己战败,死无葬身之地。

但知晓未来的她,却真的没办法代入孙权那种绝望的心境。

如此,便只能靠演技了。

步遥转身,双眸噙泪,柔弱无依地扑向了孙权的怀中,环住了他近日变得愈发消瘦的狗腰。

结果,狗男人深受步遥演技的感染。

青天白日的,就与她不可描述了。

他好不容易为她绾的那头丑兮兮的鬓发,全都白废掉了,如瀑般的长发倾泄,变得一团散乱。

孙权今日,就似是要死在她身上般,不管不顾。

就像是过了今日,二人就再也不能见面似的。

直到婢子有些焦急地在寝房外,说是张昭携了数名幕僚和武官,要急见孙权。

孙权意兴正浓,却被打断,自是有些恼怒,他从榻上起身后,沉着声音嘀咕了一句:“孤早已与他们讲明,战与不战之事,要到柴桑再议,那些个腐儒却又要来劝降!”

步遥却丝毫都不惧孙权因烦躁而生的戾气,不顾身子不适,唤了婢子要为孙权理衣。

她边小声劝,边用那双似是凝水的美眸,不时地观察着孙权的面色,温言道:“那些幕僚都有妻儿老小,许是年岁大了,便有些贪生怕死了。”

孙权看了看步遥因着刚刚…而泛着绯色的面颊,面色却丝毫未变,仍是阴沉如墨:“孤也有妻儿,却未曾像他们那般,只顾自己的生死,而不念父兄辛苦打下的基业。”

孙权这时已经穿好了衣物,步遥微微踮脚,为他理着衣肩之上的褶皱,轻声劝道:“他们自是目光短浅,夫君身为人主,自是要比他们看的长远,也自是要比他们有胆勇。”

步遥不知自己的劝慰起没起作用,但至少孙权在出去前,面色却然稍缓了些许。

孙权将一众幕僚唤至了殿内正厅。

寝房和正厅离的不近,又用漆质屏风区隔开来,但步遥于内,却能清楚的听见,那些臣子幕僚的吵嚷之声。

喋喋不休的直惹人生厌生烦!

步遥能听见,一声音略有些沙哑的中年男子道:“主公,江东着实禁不起这一战,连荆州的刘琮都降了,我们又怎能以少敌多?”

随即,又是一声音粗鄙的年轻男子,咬着牙回骂道:“你这腐儒,不要再言!我江东精兵数万,又有长江天险。他曹军都是些不服水性的北方人,千里迢迢的渡江来此,未见得能敌得过。”

那中年男子又驳斥道:“主公今年才刚伐过黄祖,早已消耗不少的兵马钱粮,兵士们这才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又要迎曹,又怎能敌?”

直到孙权冷着声音道了数声的“够了”,那些幕僚武官的声音才微小了那么一丢丢,但嘴上还是在嚷着自己的主张。

“孤明日便携众卿,共去柴桑。鲁肃携了刘备的说客过江而至,孤欲要见见他,待见过那说客之后,再议战事。”

众幕僚发出了叹气声。

孙权既已撂了此话,那他们也只能等孙权见过那名说客后,再加劝谏。

幕僚走后,孙权略带疲惫地回了寝房,似是自言自语:“却然还缺少钱粮……战马在征黄祖时,死了数匹。前阵子虽从西域购进了不少良驹,但现下为了节约钱财,将士们用的鞍具,都用的旧的……”

步遥听着孙权的念叨,心中是愈发的纠结。

“阿菟,他们扰了你了罢,孤也没成想,他们会在这个时辰过来。”

孙权说着,突然微带歉意的拥住了她。

他的语气温柔,步遥眸色微变,心也是微动。

她心中那道最后的防线,在这一刻,分离崩析,消失得无影无形。

没想到她也有这么一天。

竟是用自己绞尽脑汁赚的钱,去搭男人身上,还真是……

想到这处,步遥轻轻推开了孙权。

看着他略有些无助的碧眸,步遥紧了紧拳头,平静地吐了四字:“妾身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