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赤壁((上)

袁氏静默地走着,隔着幽暗的灯火,其面色晦暗不明。

夜风拂过,将她白衣的衣袂,和半散的鬓发吹起。

入夜后的将军府,偶有几名下人走过,微微瞥见晌午刚至府上的那位袁氏夫人,竟是都觉得,心中有些发瘆。

这还真如小主子孙郢所言,府中像是进了个女鬼。

袁氏却未看见下人们异样的神情,她静静打量着四下的一切,心中暗自思忖。

其实这将军府,也不过尔尔。

还不及她父亲袁术自立为帝时,在寿春建的皇宫。

她曾经的生活也是奢侈无度,穿着绮丽的绸锦,比那步氏过得不知要好上多少。

终归是时移势易,一朝失势,竟连孙权这个在南方拥地的小诸侯,都看不上她。

这般想着,袁氏突然被打断了思绪。

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突然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直到他跑到了她的身前,袁氏才看清了他的长相。

原来是步氏和孙权的儿子,孙郢。

那男孩身后还跟着两名小跑着的中年婢子,应是看管伺候他的乳娘,其中一名个子略低些的,在其身后直呼着:“小主子…您慢些跑。”

袁氏心中不安。

这孩子生得极像步遥,该不会是那女人与她的孩子讲了些什么,这个孩子要来寻机作弄她?

出乎袁氏意料的是,孙郢却微弯下身,恭敬地对她施了一礼。

他身子小小,姿行容止却极为优雅,再配上那张俊秀到近乎妖冶的面容。如若这孩子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袁氏看着孙郢的举动,有些出神。

乳母已经走到了孙郢的身前,有些防备地护着自己的小主子,生怕这个刚进府的袁氏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来。

孙郢这时开口,对袁氏笑了笑:“袁姐姐明日是要离府了吗?”

袁氏适才虽已跟婢子讲明,明晨一早她便要离府,但心中却仍有些犹豫。

这一见到步遥之子,她心中的愤懑之情再一次涌起。

当儿子的自是不想让旁人争抢了她娘亲的宠爱。

孙郢虽然不大,但心中定是也明白这个道理。

袁氏面色微变,声音却还是温柔的:“你父亲似是仍在考虑该如何安置我,说不定日后,你就得唤我一声庶母了。”

隔应不到你步氏,就要让你儿子心中不好受。

袁氏想到这处,面上笑意愈深,俯下身来状似温婉地想要摸一摸孙郢的头。

乳娘却一直都守在孙郢的身侧,不让袁氏触碰到孙郢半分。

孙郢稚嫩,且犹有些微肥的孩童之脸却开朗的笑了笑,他的眼眸似是天边的朗星,澄澈清透。

袁氏刚觉得孙郢可能是孩童无知,又许是脑子不大灵光,就听见孙郢又道:“阿郢虽小,却也知,袁姐姐是做不成我庶母的,父亲应该已经将袁姐姐安顿好了,但绝不会是在府内。”

孙郢的语气仍带着童音,并未有半丝的嘲讽。

可袁氏越仔细想他这话意,心中就越觉得憋闷。

袁氏终是忍不住,多年的修养在这一刻险些崩析,她的嗓音还是不为人知地发颤了一下,道:“所以,你是来这儿,看我笑话的吗?”

孙郢面上仍存着笑意,又冲袁氏施了一礼:“袁姐姐既然来府,那便是客。只是我爹刚打仗回来,肯定是要陪着我娘的,明晨怕是没有人送您。阿郢身为爹娘之子,自是要有待客之道,见到袁姐姐了,便来送送袁姐姐。“

袁氏神色愈发吃惊。

不仅是对这般大的孩童能够连贯地讲这么些话而吃惊,更是对这孩子所讲之言吃惊。

孙郢这个小娃娃,年岁这般小,人竟是如此的八面玲珑,袁氏当真是前所未见。

她神色微凛,又道:“天色不早了,我便先去休憩了。”

孙郢嘴角微勾,稚嫩的脸庞闪过几丝狡黠:“那阿郢在此,便祝袁姐姐明晨一路走好,车马安稳。”

袁氏再没看孙郢的神色,强抑着薄怒,从那小人儿的身侧走了过去。

袁氏随婢子到客房后,一想起孙权和步氏那副卿卿我我的模样,又一想到她二人的孩子孙郢,便再睡不下去。

步氏和她的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听闻孙权和步氏还有一女……

袁氏越想,心中便越烦躁。

次日一早,一夜未睡的袁氏变又携着婢子和带过来的包裹行囊,正欲出府,偏生这个时候,她又看见了孙郢那个可恶的小儿郎。

这回,孙郢身侧还带了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小女娃。

那女娃娃眉心被点了朱红,模样肖似孙权,此时,正眸光不善地瞪着她。

似是几欲冲上来,抓挠她一顿。

孙郢却死死地攥着那女娃娃的手,不让她冲上来,奶声奶气地道:“阿秭,袁姐姐这是要走了。”

袁氏竟是在一女童的眼神下,混身直打着寒颤。

她再不想在这府中多待一刻,略有些狼狈的出了府。

待袁氏走远后,孙郢这才松开了孙鲁班。

孙鲁班虽要比孙郢早生了近半个时辰,但语言能力,却不及这个弟弟,说话还有些不连贯。

她愤而地对着袁氏的背影,咬着刚长全的小牙,说了三字:“咬死她!”

孙郢无可奈何地摇首,耐心劝道:“阿秭啊,你别忘了母亲所说的,我们要爱与和平,不能血腥暴力。”

孙鲁班不知用什么语言来反驳孙郢,只觉得此时此刻的他,分外欠扁,便用黑亮的大眼瞪了孙郢一眼。

袁氏出府后,孙朗便依孙权之命,娶了这个女人为妻。

孙朗在其职上,却频频出错,孙权便又将孙朗降了职,让他好生在府闭门思过。

孙权刚出征回富春,二人几月未见,便小别胜新婚的在府中避着暑热。二人还商量着,要不要带孩子出府远游。

孙权暂时休整过兵马后,便欲派兵夺荆州之地。

邺城却传来了消息。

曹操平定北方,整顿兵马后,号称百万之师,要挥军南下,讨伐身在樊城的刘备和孙氏政权。

消息传遍江东后,刘备已随襄樊一带的百姓,弃城而逃。长坂坡与曹操恶战之后,刘军投奔了身在江夏的刘琦。

步遥不知府外的情势如何。

府内一众下人,皆人心惶惶,做事都有些不麻利,都觉得自己将会是死路一条。

就连狗男人,一听要有一百万个北方悍将来打他,面上虽还算镇定,实则夜里却整宿的睡不着。

到了这时,步遥才第一次体会到了穿越者的好处。

因为她知道,狗男人不会输,会跟刘备一起,把北方来的那些兵再给打回老家去。

然后按照历史的轨迹,孙刘结盟后会撕破脸,再和好。

然后再撕破脸,再和好。

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刘备和狗男人都各自称帝,一个建立了蜀国,一个建立了吴国。

然后两国之间也会是这种关系,撕破脸,和好。

再撕破脸,再和好……

不过,无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还是号称汉室后裔的刘备,都伐过吴。

虽然他二人,是汉末三国中另两个能与狗男人匹敌的霸主诸侯,但狗男人却都只有被动防御的份儿,从未主动伐魏伐蜀。

步遥听到曹老板要打过来的消息后,非但一点也不慌,反倒是觉得,狗男人那副寝食难安的模样十分好笑。

但她还是故意演出了副惧怕的模样,每日故意蹙一蹙眉,生动形象的演出了害怕被曹操团灭的模样。

曹操这还没打过来呢,江东这头就分成了主战主降的两派,每日自己人之间争吵个不休。

孙权这几日心中纠结,有好几日,都是整夜未睡。

步遥却睡得,一如既往的死。

是夜,孙权却突然唤醒了正熟睡的她。

步遥深夜被扰醒,却并未觉得烦躁。

殿内燃着烛火,孙权的面色惨白,眼下泛的乌青一看便是多日未曾睡好。

步遥换位思考了一下。

若是她处在孙权的位置上,对未来毫不知情,约莫着她现下的心境和状态,还不敌孙权半分。

她下榻后,为孙权倒了水,孙权接过后,只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

身侧的女人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脊,孙权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许。

步遥这时开口问道:“夫君是在忧虑战事吗?”

孙权没有回复,转而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有些担忧的神情,语气坚定地道:“孤不想降。不想将江东的基业,就这般,拱手让给曹贼。”

步遥反握住了孙权的手,用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手背。

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

步遥在心中想着,该如何宽慰孙权,但她又不能直言自己知道历史的大轨迹,便又道:“妾身知道夫君之心,我们是不会轻易向曹操投降的……其余臣子,都是怎么与夫君说的?”

孙权松开了步遥的手,从榻上起身后,负手而立,回道:“有些武将,还有如张昭一类的老臣,要让孤降曹。唯独子敬不同,他欲要让孤联合暂驻江夏的刘备,迎战曹贼。”

步遥故意装做副惊讶的模样,假惺惺地问道:“刘备?”

孙权冷哼了一声,极为不屑地回道:“就是那个自称汉室后裔的刘皇叔,投奔过公孙瓒、陶谦、曹操和袁绍,还有荆州之主刘表。近年好不容易得了处新野之地,却又被曹操在长坂坡打了个落荒而逃。”

步遥看着孙权的背影。

孙权这时回首,也看向了她。

步遥又问:“那主公之意是……”

孙权的态度是愈发轻蔑:“刘备手下存的军队,都是些残兵败将,再加之刘琦的那些兵士,也不过一两万的兵士,又怎能同我江东数万精兵良将相比?”

步遥状似赞成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暗嗤。

你孙权现在瞧不上刘备,将来为了讨好他,还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

等你这狗男人老了的时候,刘备还会率军来打你,把你吓得从龙椅上摔下来!

不过,现下刘备的实力确实不够。但步遥知道,他们军中除了“关张赵”三员猛将,还有一个王者:大名鼎鼎的诸葛亮。

步遥便又开口道:“听闻…刘备请了一位军师,貌似颇有才干,好似叫做诸葛亮?”

孙权心中起了疑,面上的冷笑却是更甚:“那诸葛亮之名孤曾听过,他长兄诸葛瑾就在孤的手下做事。其兄虽颇具才干,但在江东众贤中,不过尔尔。”

步遥状似一脸赞同地看着孙权,又点了几下脑袋。

这诸葛亮,在这个时候确实没什么名气。

“不过你是从何处听到刘备军师一事的?”孙权不解地复问。

步遥忙掩饰道:“下人…下人们无意间提起的。”

听狗男人现下之言,并不想联刘抗曹。

貌似有那么一丢丢地,瞧不上刘备那伙人。

孙权看着步遥的神色,却愈发复杂。

他复又坐回了榻处,紧紧地握着步遥的双手,道:“孤派鲁肃去江夏见了刘备,后日,孤也要前往柴桑。至于降与不降一事,孤心中,并未决议。”

步遥了解孙权,他是不想降的。

只是江东有些幕僚的言语,让他摇摆不定。

反正最后都要联刘抗曹,不如趁此时机,感动感动狗男人。

步遥已经在眼眶中蓄好了泪,水盈盈的美眸凝望着孙权,演出了那副“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的悲壮凄美。

她带着哭音,开口道:“无论夫君做何决定,妾心永随。夫君生,妾既生,夫君若是不在了……”

讲到这处时,步遥已经嘤嘤嘤地眼泪掉下来。

狗男人果然被感动了,一把将她拥在了怀里,步遥趁机翻了下眼皮,继续演道:“夫君若是不在了,妾也会自戕,随夫君离去的。”

孙权拥住她的动作突然一僵,复又将她更紧地拥在了怀中。

他抚着步遥的鬓发,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低声道:“好阿菟,孤知道阿菟的心意,所以这几日孤已命人备好了棺木。”

步遥听到这处,心中一慌。

孙权又道:“如若战败,孤会提前将孩子安顿好。孤死后,别无他求,只要能同阿菟葬在一处便好。”

听到这话,步遥这回是真情实感的落了泪。

狗男人还是想拉着她一起陪葬!

幸亏孙权能活到七十多岁,不然自己一个好生生的大活人,却硬要被拉去跟死人同棺,那才叫个瘆人啊!

步遥心中无奈,却只能继续演下去:“夫君莫慌,不会的,那些都不会发生的……”

心境不同的二人相拥了半晌后,孙权轻推开了她。

这夜孙权与步遥说了许多,二人现下又都清醒,孙权的话匣子便被打开了,便将近日的忧虑都与她说了出来:“最近钱财吃紧,去年征上来的税赋都用于攻伐江夏了,孤准备从府中节省开支,也好为将士们多备些粮草。”

步遥听到这话,想起了她近几年攒的那些钱财,虽不能弥补所有的军需,但至少能够军队好几个月的粮草了。

这战事吃紧,要不要……拿出来?

可是若是拿出来,她藏私房钱一事,不就败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