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遥去看孙尚香的那日,富春下起了细密的小雪。
那雪一落在氅衣或青石板地上时,登时便会融成水。步遥去的路上,还要撑上一把伞,免得沾湿了衣氅。
晴雪初霁。
孙尚香与吴氏住在一处,多月前步遥来时,那枝叶横斜的广玉兰数还开得正盛。
入冬后,吴氏前院的一树一木,一石一景,看上去都稍显颓败。
立侍在厅门外的婢子见到步遥一行人后,先是恭敬地向其施了一礼,而后进去寻孙尚香通禀。
孙尚香答应见步遥,已是孙权走后的一月。
岁旦之际,她自是不能独自一人在府内寂寥地度过,而是乘了车马,去了丹阳,去寻了她三哥孙翊。
步遥觉得,孙尚香肯见她,便已是很给她面子了。
站了半晌,紫荆为步遥抖了抖衣摆处沾染的未化积雪,婢子从厅内走出后,开口道:“步姬,请随奴婢进来。”
步遥颔首后,与紫荆随着婢子的引领,来到了孙尚香的闺房。步遥隐约记得,孙尚香身旁的使唤婢子应是着戎装的。
可今日步遥瞧着,孙尚香婢子们的穿着与府中的寻常婢子一比,并无区别。
“郡主。”步遥恭敬地向孙尚香施了一礼。
算上前世的岁数,她比孙尚香大了快二十岁,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步遥只能冲着个十岁的小丫头低三下四地行礼问安。
孙尚香着了一身素净的广袖留仙裙,一从卧榻起身后,裙摆上生出了许多的迤逦的褶皱,但却更添了几分仙气。
“小嫂嫂不必向我施礼。”孙尚香走至了步遥的身侧,将她搀了起来。
步遥微愣。
孙尚香怎么如此客气知礼?
在她的印象中,这位应该是骄蛮无礼的千金形象。
她的长相一看便是典型的孙家人的相貌,眼窝深邃,五官很是立体,鼻尖处还有颗浅红的美人痣。
虽然年纪还小,但仍掩不住五官的艳丽精致,很有英气。
“我为郡主备了些薄礼,还望郡主收下。”步遥坐定后,对孙尚香道。
孙尚香回道:“多谢小嫂嫂。”
见孙尚香的美眸中总是蕴着几丝郁色,步遥了悟。
她年纪这么小,就丧父丧母,着实可怜。
孙权他……
步遥无奈地接过了婢子为她斟的茶,岩茶的焦香气息钻入鼻间,她轻轻地抿了一口,甘醇无比。
她听闻,孙权好像与她这位妹妹的关系并不好。
突然没了母亲和父亲的庇护,不久的将来,自己的哥哥又要将她嫁予刘备那个老头。
孙尚香当真是有些可怜,这吴氏刚殁,她无论如何也得生生捱过这段艰难的时期。
孙权应该也很痛苦,但他是男子,又是江东之主,就算是有再多的悲伤,怕是也得深敛于心,不能让任何人看出。
步遥不由得又想起了孙权一人淋雨的模样,心中竟微微的泛起了疼意。
见孙尚香眼神带着忧郁的看向棱格窗外,有些呆楞,步遥便不欲在打扰孙尚香。
这段时日,还是应该让她独自静静为好。
临走之前,步遥还是忍不住对孙尚香说了一句:“郡主若是有心事,不方便与外人说的话,可以来寻我讲讲。”
说罢,步遥便有些后悔。
她前世一直是个功利主义者,从来不会去巴结或讨好无谓的人,只与对自己有利的人相处。
这种处事方式,是有些势利眼,但却是她这种没资源又没背景的小明星,不得以的无奈之举。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也只想巴结对她未来有利之人。
不出所料的话,孙尚香还是会在几年后嫁予刘备,与她处好关系,对她没什么好处,也没什么坏处。
她用不着去刻意讨好孙尚香。
但她还是忍不住,对她,甚至是……
甚至是孙权,都掺杂了自己的真实情感。
孙尚香听罢,回过神来,面色仍带着些许的凄色,回道:“多谢小嫂嫂。”
*
见完孙尚香后,步遥收到了步骘的回信,二人商议于后日的巳时三刻,在将军府的东侧小门碰面。
步骘会提前雇好马车,在府门的不远处等着步遥。
与步骘的出行一事,已然商议好。
但现在步遥面临的问题却是,如何应付孙伏在她住处安插的两个眼线。
她只要一出寝房,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那两个小婢子的眼睛在溜溜地跟着她转。
被人监视的滋味真是神烦。
步遥支着颐,一边练着字,一边想着方法对策。
紫冉为她拿了一碟半青半红的冬枣,放在了案边,恭敬地道:“步姬,您练了一个时辰了,歇歇用些果物吧。”
步遥听罢,放下了手中执笔,用湿帛净了净手后,拿起了一颗,咬了一口。
美眸却不时地打量着紫冉。
紫冉被步遥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忙道:“步姬…您怎么了?”
步遥放下了咬了一半的冬枣,走至了紫冉的面前,比了比身量。
她这半年长高了些,与紫冉的身量相当,而且紫冉的体型也是偏瘦小的。
步遥美眸蕴了淡淡地笑意,心中渐渐生出了主意。
后日,步遥换上了紫冉的衣物,绾的发髻也与紫冉平日相同。临行前她向二人叮嘱,她只是去为族人奔丧,三日后便能归来。
出庭院前,她让紫荆为她掩护,并暂时命紫冉装成自己,躺在榻上,以病为托,闭门不出。
隔段时间,再让紫冉出来几趟,避免那两个婢子生疑。
其余的时间,只要将衾被卷好,再将帷幔放下便好,装成榻上有人的样子。
一切交代完后,步遥垂着头首,与紫荆快速地走到了将军府东侧的小门。
紫荆总是被步遥差遣,出府采买,看守之人也就认识了她。步遥则站在离那看守之人的稍远处,不敢让那看守之人看清她的相貌。
看守之人虽然看不大清步遥的长相,但还是不自觉地瞄了她两眼。心中暗叹,这小婢子当真是资容胜雪,就是五官生的不美,只要有这样的皮肤,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既是步姬让你二人出去,那便快去快回,赶在宵禁之前回来。”
紫荆连声道谢,悄悄地往看守之人手中塞了些碎银,而后冲步遥摆了摆手。
步遥用手半遮着面,慌忙跟在紫荆身后,迈过了门槛。
“前面的马车便应是我族兄雇的了,你早些归府,我三日后便能归返。”步遥叮嘱道。
紫荆答诺后,步遥小跑着去了马车前,刚一至,步骘便含笑掀开了车帷。
马夫下车后,为步遥垫着背。
步遥小心地踩着马夫宽阔的背脊,步骘冲她伸出了手,步遥迟疑了一下,还是拽住了步骘的手臂。
步骘无奈的摇首,用另一手握住了步遥的手腕,将她拉到了马车里。
虽然步骘算是她这个世界的哥哥,但只是被他握了握手腕,她还是觉得有些淡淡地反感。
步骘的眉目一如既往的温和,星眸澄澈,面容如玉般俊美。
命马夫驾马后,步骘递与了步遥一个暖手的小火炉,步遥接过后,周身都充满着暖意。
而后步骘又拿出了个纸包,还有一个水囊,放在了步遥的身侧,温言道:“路有些长,怕你生闷,给你买了些蜜饯。”
步遥细声回道:“多谢兄长。”
步骘微微转眸,语气平淡无波,又道:“为兄在想一件事。”
“兄长在想何事?”步遥不解地问道。
“为兄想,此番不如直接带着你离开江东,离开孙权那个人,你往后的日子或许会快意许多。”
步骘的语气带着稍许的怅惘。
唉,傻哥哥你有所不知啊,她是与孙权绑了系统的,跑不掉的。
步遥无奈地回道:“妹妹既已跟了主公,就没有离开他的道理。
步骘摇首,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凝重:“他就如此的好,值得你一直留在他身侧?”
见步骘的语气有些迫人,步遥耳畔似是突然响起了孙权的声音。
步练师,你是孤一人的。
谁也别想肖想你。
步遥慌忙摇首,想要把那些声音甩掉。
她只是想出府背着孙权搞点私房钱,到现在,她与步骘间竟弥漫着微妙且浓郁的……骨科感。
孙权在外辛辛苦苦地打仗,她拿着孙权的宝贝和田玉,与一男子并驾一车,逃出府外。
就像是个渣女,从男人身上捞了钱,然后撩了撩头发,不带任何情感的跑掉了。
怎么有种她绿了孙权的感觉?
怎么心里还生出了愧疚之感?
步遥心中一慌,忙问向步骘:“兄长,妹妹与你……到底出没出五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