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楚玥轻轻问了一句。

静默。

傅缙身体一顿, 那两条纤臂从后绕过他的腰腹,他的手已搭在她的腕子上, 本欲扯, 动作一滞。

他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内帐烛火已灭了大半, 仅余两支在角落摇曳, 半昏半明的, 他微垂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

傅缙到底没再扯开她, 但他也没吭声没动, 保持方才那个动作, 沉默着背对她立着。

楚玥侧脸贴在他的脊背上,隔着薄薄的两层衣料, 熟悉的体温透了出来。

她闭目感受片刻,睁开眼轻轻松开他, 绕到他身前,“时候不早了,明儿还得早起点兵, 咱们歇下了可好?”

傅缙垂眸,没动, 也没答话。

楚玥没在意, 她抬手, 给二人解衣。

束袖,衣带,外衫、发簪、一件接一件, 傅缙抿了抿唇,没有阻止,任由她把自己打理托妥当。

楚玥也解了外衣外裤,把蜡烛吹了,牵着他摸黑到了行军床前坐下。

楚玥先躺下,她挪到里侧,将外侧腾出来。

吹了烛火后,室内一片黑,缓了半晌,才朦朦胧胧能看到室内轮廓。

那高大的黑影坐在床沿。

坐了好半晌,傅缙才动了。他躺下来,扯过薄被盖住身体,一翻身面向床外,闭上眼睛。

到底还是躺下了,哪怕现在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楚玥松了一口气。

又想起他方才的反应,心底一阵涩涩。

心疼他。

傅缙身材高大,肩背宽厚,即使躺在最外侧的床沿存在感也极强。她慢慢靠过去,拥着他的背,也闭上了眼睛。

慢慢来吧,是她不好。

……

楚玥不知道傅缙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寅正时分,他一动,她就醒了过来。

匆匆梳洗,亲手助他披甲,最后楚玥取出一大一小一蓝一红的两个荷包。大的装了治伤止血退热的药丸和药散,每次出征都必备了的;小的那个,里头装了一个平安符。

前线军士的家属,总更容易迷信一些,无从使力,只能寄托于神佛。楚玥哪怕经历过一回玄之又玄的事,但她依旧不迷信,只随着战事开始后,她渐渐也不介意信一信求一求。

把那个红色的小荷包也稳稳揣在他怀里,楚玥退后一步,道:“夫君战必胜!”

帐内灯火明亮,她匆匆拢了一件软绸袍子便起身替他披甲,柔软的乌发披在身后,浅红的软绸衬得她肌肤胜雪,柔和的烛光映在她的侧颜上,那双微微翘起的美眸目光似水,清澈柔和。

傅缙垂眸。

须臾抬起,未曾与她对视,“嗯”了一声后,转身大步离去。

内帐不大,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楚玥的视线内。

楚玥目送他走了,梨花捧着她的衣物进来,她回神:“好了,我们快些更衣吧。”

莫要妨碍亲卫收拾营帐。

……

楚玥出帅帐之时,天还黑着,不过整座大营都动已动了起来。

她赶忙折返城池方向,先和陈御汇合。

待到时,陈御已在城门口等着了。

他正和送行的楚温说着话。

楚温任邓州刺史,大军再次往南征伐,他并不挪动。不过也早早起了,在城门处相送各人。

楚玥奔进,喊了声:“爹!”

父女告别,楚玥有公务在身,楚温就不废话了,只抚了抚她的发顶,嘱咐一句:“切切留神,保重自己。”

又添了句:“你和姑爷都是。”

“我会的。”

楚玥应后,未能多留,嘱咐一句多多保重,便和陈御一起往粮车方向急追而去。

天已渐渐亮了,云层很厚。

远远往大营方向望去,旌旗漫天,黑压压的甲兵遍布四野,骤一声齐声呐喊,仿佛天地间都震颤了起来。

楚玥精神一振。

私事要紧,战局更加要紧,出征在即,她收敛心神,先全力打理手手头诸事。

……

其实比起上一次出征,这次的氛围明显好多了,诸战将谋臣精神抖擞,军中士气高昂。

概因先前的邓州一战后,局势已变,宁军携此大胜,已彻底反压西河王。

这边安抚百姓,收拢诸城,招降溃逃敌卒,补充军备粮草,牢牢稳住往南推移的战线,忙得是不可开交,蒸蒸日上。

而西河军那边,却是截然相反。

大败一场,不但失去了才到手的邓州,还损兵折将,兵士伤亡溃逃者高达十万以上,元气大伤。

惨败,急逃,胆丧心惊,损伤惨重,又逢绵绵春雨兜头而下。西河王年纪不小了,快六十的人,这么一记重创,他受不住,好不容易安全后,当即病倒。

病逝汹汹而来,一度不起,底下两个儿子争位却争得如火如荼。

世子申彻个人能力固然不及庶弟,但他胜在乃王妃所出,不但是名正言顺的嫡长世子,且母家实力强劲,这是都是章夙不能比的,不管是他本人还是身后的人,都不允许王位旁落,不顾一切使劲浑身解数。

章夙不知道这关头此乃大弊吗?

不,他深知。

但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就能解决的,箭在弦上他不得不发。

这正是宁军进攻的最佳时机。

堪堪做好各项准备工作,宁王和傅缙都无需多商议,立即决定,挥军栗州。

……

如今宁军兵马三十万,浩浩荡荡出了邓州,往西南逼近栗州。

西河军也算反应迅速,据闻是西河王重病中挣扎而起,任亲弟合阳侯为帅,整肃兵马,严阵以待。

“栗州扼东西咽喉,一旦取下,西和直逼西河王老巢,南可渡江南下。”

这也是一处关键之地。

这类地方基本有个雷同的特点,就是天险屏障甚多,攻伐难度大。

只不过和邓州比起来,还是逊色不少。

傅缙睃视疆域图,食指虚虚两点:“我们先取临和和屏山关。”

“硬攻临和,突袭屏山关。”

相较而言,屏山关天险,硬攻伤亡大,宜智取。先全力硬攻临和,西河军必要援,在敌军注意力全部在临和之时,骑兵营绕小路飞袭西屏关。

傅缙的目标,第一战取下此二地,失去两处屏障,栗州就容易多了。

“很好。”

宁王和傅缙低声商议片刻,立即点将安排诸人任务。

楚玥照例抓的后勤军备粮草,这些妥当已是大善,前线任务不用她这边的人。

点到她,她起立大声应了,转身离开前,睃一眼傅缙。他声音沉凝,稳重依旧,只人是瘦了些,养的这阵子又白费了劲。

出了帐,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她匆匆回自己营帐一趟。

楚玥的营帐,和傅缙的帅帐内帐相通。

他这边也安静下来了,军令悉数发下,他正准备出发。

见楚玥来,冯戊等亲卫无声退下。

他抬目看了眼。

楚玥上前,仰脸看他,“我等你回来。”

不上战场,不知道有许许多多的忌讳,楚玥俱悉数遵从,很多字眼不适合说,千言万语就汇成这么一句话。

她握了握傅缙的手,照旧将那两个荷包塞进他怀里。

那个装了平安府的,密密贴着他的胸膛安放。

傅缙“嗯”了一声,垂眸看她放好。

须臾,他道:“我出去了。”

“好。”

傅缙看她一眼,沉默片刻,转身出帐。

楚玥目送。

帐帘晃动,高大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其后。

那日过后,两人相处模式大致就是这般。

食同桌,睡同衾,傅缙没有推拒或者生气,日常也说话,就是少,比起争执之前,少了许多许多的缠.绵亲昵。

傅缙伤了心,他黯然沉寂下来。

楚玥没有气馁,先前一直都是他在主动,这次她主动一下怎么了,她想重新温暖他的心。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天阴天,云层很厚,辰正时分,天色依旧昏昏沉沉的。

这几天天气都这样,仿佛酝酿着下大雨,但最终还没有下。

大军征战,自然不会等这场不知何时会下的大雨,一时“隆隆”鼓声大作,黑压压的大军急速往临和涌去。

临和是座古城,城池不小,城墙也够高,如钉子一般钉在原野上,守卫着后方的栗州。

只相较起邓州栗州这种大城而言,临和还是不够看。宁军兵强马壮,攻伐城池经验也十分充裕,围攻两个昼夜,便全线告急,合阳侯申信不得不全力来援。

宁军今非昔比,兵马数量已胜于西河大军,攻伐未停,仍有余力掉头和援军展开大战。

硝烟滚滚,“轰”一声惊雷起,闪电在越压越低的厚重乌云中闪烁着,初夏的第一场暴雨倾泻而下。

狂风暴雨,兜头而下,浇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酣战到了如今,却是谁也未肯停下。

章夙勒马立在中军帅旗下,看喊杀声震天的战场,还有远远仍处于混战中的临和城。

他唇角抿得极紧,据报,临和城战况并不好,最多再坚持两三个时辰,再不得援,便要告破。

人人神色沉凝,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却不知屏山关有危机逼近。

直到哨骑顶着暴雨艰难狂奔而来,“报!”

“屏山关遭遇敌袭,守军不足,急待援兵!”

骤不及防,吃了大亏,若无援兵,屏山关危矣。

只是眼前大军已尽数投入大战之中,战局胶着,一时抽调不出。

唯有帅旗下的万数精兵可调遣,要么是西河王和合阳侯的亲信精兵,要么就是世子申彻或章夙的。

只合阳侯体弱不会武,西河王和他的这些亲信精兵,守卫主帅,不可轻动。那么剩下能调遣的,申彻或章夙任选其一。

电光火石,章夙一夹马肚上前,“叔父,此事交予侄子!”

他垂眸拱手,暗自等待。

果然,下一瞬,申彻疾声道:“叔父,还是让侄儿来!”

章夙微不可察挑了挑唇。

他这嫡兄,果然中计。

屏山关突袭,显然是敌军一早定下的计谋,准备充足,情况不妙,偏偏己方抽不出多少人马去援。

援军赶过去,报住屏山关固然好;倘若真不幸,那申彻的命也一并留下罢。

他受够了这个愈发愚蠢无大局观的嫡兄。

至于屏山关那边,有老将赵年在,威信足主意定,也不怕申彻胡乱指挥影响最终战局。申彻几千人都是精兵,这边确实已拨不出更多兵马了。

一瞬间,章夙已权衡了利弊,立即给申彻设了套。

申彻身边得力谋士不在,果然中计,兄弟二人争了一番,成功将差事“抢”到了手。

章夙目送申彻率军冒雨远去,招来心腹,耳语几句。

……

天像破了口子,暴雨又急又猛。

酝酿了这些天,乌云积攒得极厚,连续下了大半天,这场瓢泼大雨依旧毫无停歇的迹象。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原野上积水渐多,人马践踏泥泞遍地,混杂着血液尸体,赤浑一大片,血腥味冲天。

陷在泥泞中的激战仍在持续。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

敌将颈腔的热血喷溅在脸上,下一瞬就被暴雨冲去,傅缙抹了一把脸,“传令,入夜之前,必须取下临和!”

临和城头的激战,已进入最后时刻,秦达杨朔怒声高喝,檑木同时轰开了摇摇欲坠的城门。

临和城破。

傅缙令鸣金收兵。

同时,他得讯,屏山关已下。

讯兵禀:“俘获西河王世子申彻,陈将军问如何处置?”

“申彻?”

傅缙沉吟片刻:“按住消息,悄悄放他离去。”

这个人,留在西河军中比俘获有用太多了。

兄弟相争,人心不齐,才是最有利于他们的。

当然,这是最好的展望。

傅缙有猜测,这西河王世子出现在屏山关,未必没有那章夙的手笔。

不知这章夙有没有后手?

屏山关距离西河大军及栗州还有些路程,人放了,能不能活着回去看申彻的本事。

反正傅缙总不会再派人护持的。

天已全黑,大雨哗啦啦地下,令罢,他立即率军往新得的临和而去。

……

楚玥一直担心着前线战况。

确切来说,她更担心的是傅缙安危。

此战,己方优势不小,想想噩梦中宁王才是最终胜利者,对战局她心态总要更稳一些的。

她反而更担心身处战场的傅缙。

毕竟不管怎么样的胜仗,总少不了死人的,不管敌方己方,还是小卒将领。

翘首以待,暴雨倾盆,蓑衣斗笠都顶不住了,又在里头多垫了一层油布。

等到入夜,终传胜局收兵,她大喜,问亲自来报讯的赵禹,“大都督呢?他可安?”

哗哗的暴雨中,却听赵禹道:“大都督负伤了。”

楚玥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急问:“伤势如何了?”

赵禹摇头:“我不在大都督身边,不知,只闻军医去了一趟。”

楚玥喘了一口气,受伤也有重有轻,傅缙是一军主帅,他伤势若重,不可能只闻讯传军医,不知伤情的。

应是轻伤。

判断是这么判断的,只一时未曾亲眼见到,一颗心就悬起放不下,她立即道:“我们赶紧过去!”

一行人急赶而上。

只大军队伍拖得甚长,尤其逢大雨,等她一路追了上去,中军已入临和城=。

她拽了人问好几次,才得知傅缙在临时划拨的城东大营。

楚玥打马赶至。

黄光点点,临时大营的各处檐下举起火杖,只天黑沉,光亮被压得最低。

不断有归营的兵卒涌入,伤兵呻.吟,抬着担架的人不断奔跑着,很乱,根本找不到人。

楚玥不断询问,这时雨终于渐渐小了,她便把遮挡视野的斗笠和妨碍行动的蓑衣都解了。

问了许久,终有个副将手一指,“大都督正在那边廊下。”

那廊下并不远,大约三四十丈在,只是人流不少,天色又暗,看不见。

楚玥一喜,连忙拨开人流,往那边奔去。

希望他伤是无妨碍的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