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傅缙所言非虚。

京营, 乃宁王一方潜京人员的最重要目标, 没有之一。现掌兵的有傅缙,秦达辅之,恰恰就缺粮草等军需辅助。

楚玥若能寻出这个销赃链,继而顺利渗透军需署, 她确实建一大功。

楚玥一直盼着建功机会,不管为了楚家, 还是为了自己。

“是!”

闻言精神一振, 她当即站起:“我必竭尽所能。”

事不宜迟,她马上对傅缙说:“我们去信义坊一趟吧?”

晚上她自个儿出不去,只能靠傅缙带。

傅缙自然没有异议, 时间能抓紧一分就是一分。二人立即折回禧和居“睡下”,而后楚玥匆匆换衣,他单臂抱她, 悄然离府,很快抵达信义坊赵宅。

“主子?”

青木匆匆披衣而来,一转入外书房, 就见楚玥立在书案侧。她着深青扎袖胡服, 披一件同色薄斗篷, 正微微仰脸,听傅缙说话。

二人挨得极近, 傅缙单臂撑案,虚虚圈着她的腰,姿态颇亲昵。

青木顿了顿, 快步上前。

“青木来了?”

楚玥忙一把推开傅缙,招呼青木坐下。

她也绕到书案后落座。

“主子,这半夜三更的,可是生了何事?”

青木素来沉静的脸上,露出忧色,他给傅缙略一见礼,一坐下立即就问。

“我无事。”

楚玥安抚:“就是有了一桩要紧事,耽搁不得,这才来了。”

“这就好。”

青木松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下来,自从主子暗投了宁王,他总不免多出许多担忧。

傅缙看了他一眼。

傅缙并未避开,而是撩袍落座,在一边旁听。

楚玥曾和他说过,青木乃外祖留给她的心腹,最是忠心不二。

有忧心,亦属常事。

不过待他微挑了挑眉,将视线移回楚玥脸上。

却见她匆匆出门,也未施脂粉,双眸晶莹,黛眉雪肤,姣若幽兰不逊日间,又平添了几分娇稚。

这模样私密,平素只他得见,看青木专注凝视,忽心里闪过一丝什么滋味儿,犹如私有之物被人窥探,总教人不甚痛快。

不过转眼即逝,傅缙自也知正事要紧。

压下未理会,他专心旁听。

那边,楚玥已快速将前情介绍了一遍,青木先前也安排过人寻找假的“销赃点”,一听了然,“咱们现在是要寻找这个真的销赃点?”

“是。”

其实正确应该是寻找销赃链,找源头或中间环节也可以。可惜难度更大,毕竟天子脚下对方本慎之又慎,距离又太近,这月来估计早就清扫干净了。

青木起身,取来一张地图摊开,足足七尺见方,这是大梁全境图,不过是赵氏商号专用的。上面仔细描绘了各主要商道,还用颜料点出了驻各地的赵氏名下商铺。

赤橙黄绿青蓝紫,深深浅浅,色彩繁多望上去至少十几二十种,繁星般的小点遍布大江南北。

楚玥略略沉思,与青木对视一眼,二人俱将目光放在小点密集得非常明显的江南地区。

江南人烟密集,交通便利,经济极其富庶,最重要的是它土地肥沃,盛产米粮,大批的粮米交易在此出现,根本不会惹人侧目。

楚玥手一划:“此处乃销赃首选之地,远胜其余州府。”

既然如此,就集中精力搜索此地。

她马上吩咐青木:“立即飞马传信江南各地,留神往年大宗粮米交易与运输的消息,不拘远近,一一记录在册,而后细心筛选。”

这细心筛选者是当地主事的亲信。此等行动,需秘而不宣,知悉内情者更不能多。

楚玥思绪快速转动,“把赵扬等人统统都派出去,负责具体事宜。”

说的是十八家卫,绝对可信,她统统都遣出去了。

另外,她手里再一划,连同邻近江南的江北那一小片,同样繁华富庶之地也圈在里头。

“和州至邓州,还有安州这一片,也不可疏漏。”

条理分明,和青木思忖的一样,主子已能独当一面,他心中高兴,立即就应下。

不过,青木却有一点小小的不同意见,“主子,不如留赵扬赵明二人下来?”

情况再紧急,也急不过楚玥安全,不留两个好手在身边他不放心。

楚玥沉吟了一下,青木的意思她懂,她当然也重视自己的安全。只十八卫都是能干的心腹,这种时候,多两个清楚的内情的主事者差很远的,毕竟江南范围太大。

她犹豫了一下,正要答应,这时傅缙开口:“没事,我拨几个人给你就是。”

不管明暗,他有的是身手上佳的好手,这个不是问题。

这样好,两厢得宜,就这么定下来了。

赵扬赵明等人先后匆匆赶至,楚玥青木已商定了各人负责区域,一一嘱咐,他们立即下去准备,待城门一开就出发。

紧接着,青木也下去安排其余事宜。

待一切罢,已是后半夜,楚玥眨眨眼睛觉得有点涩,一看滴漏,原来已寅正。

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熬了一宿。

她小小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些泪花:“都这么晚了。”

她把斗篷系上,傅缙单臂圈住她的腰,这细得,仿佛一折就断,他道:“明儿勿出府就是。”

她不用点卯,能补眠回来。

楚玥:“到时再说。”

想了想,到底还是决定明天一早再过来,这事要紧,她得亲自盯着。

仰脸瞅了他一眼,楚玥羡慕,傅缙连续几宿未曾睡好,看这精神奕奕的,一丝疲惫都不见。

忒不公平。

耳边风声呼呼,只傅缙耳尖,听见了她的嘀嘀咕咕,睨了她一眼,有些好笑。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么娇弱一小身板儿,让她来就不羡慕了。

……

在楚玥急急往江南传讯遣人,密锣紧鼓希望能查出真正的销赃点的同时,事发了。

五月二十,已查清“销赃点”的贵妃一党先发制人。傅缙亲寻伏老将军,将空饷一事告知,老将军大惊失色,当即亲赴京营核实。

他大怒,痛斥装聋作哑的骠骑辅国二将军,这两个他培养多年的接班者,而后打马直奔皇宫面圣,将此事愤而禀之。

皇帝又惊又怒,当即下令关闭京营,由伏老将军为首,刑部尚书为辅,马上彻查!

侵吞军饷这一本年度首桩大案,正式拉开了帷幕。

大队羽林卫飞马疾驰,传旨宦官尖声宣读圣旨,“轰”一声巨响,京营辕门重重闭阖。

谭肃手脚冰凉,眼前发黑。

怎么会这样?他们刚刚准备妥当,才商量近日将此事揭发。

他不可控制战栗,身边的陈度已如筛糠般抖着。

谭肃僵硬抬头,看向对面的傅缙。

傅缙目光淡淡,挑了挑唇。

……

整个京城内外都震动起来,大惊失色的,可不仅仅只有谭肃陈度二人。

“不好!”

三皇子心头一凛:“他们有备而来。”

傅延等人是怎么知晓他的计划?接着又安排了什么后招?

由不得他忌惮,军饷之事太厉害了,一个弄不好,未必不会满盘皆输。

“殿下莫惊。”

章夙负手而立,不见一丝惊乱,“我们此时需稳,先将谭肃陈度二人舍出,而后以不变应万变。”

他们做过防范的。

就是因为军饷的事太要紧,他们做了两手准备,万一计划失败,就断尾求生,将谭肃陈度二人推出去。

这也实情,并不算冤枉了他们。

受损了肯定会受损的,但准备周全之下,只要小心应对,应也不至于狠伤筋动骨。

反而另一事更重要。

“殿下,安州那边需马上处理妥当了。”

安州,紧邻江南,乃三皇子销赃之地。只那谭肃实在胆大包天,竟私下联络了下游那粮商,借了三皇子的名就在同城销赃。

气怒当然气怒的,但现在却得赶紧扫尾,军饷只是其一,三皇子在安州另有大隐蔽,绝不能泄露半分。

“没错。”

三皇子面罩寒霜,立即招来亲卫首领,耳语一番:“要快,需慎之,绝不能被人跟踪窥探。”

亲卫首领郑重点头。

三皇子当然清楚贵妃一党的人正死死盯着自己,风头之上十分谨慎,好在他经营多年,自有许多出府出城的隐蔽渠道。

傅缙也使人盯了三皇子府许久,可惜并无收获。

“赵禹那边没消息。”

他对楚玥说。

现在想掘出这个真正销赃点,就剩楚玥这边还有一丝可能。

楚玥眉目肃然:“我会尽力的。”

她也绷得很紧,大半个月过去了,空饷一查确凿无疑,谭肃陈度已被革职押入大理寺严加审讯了。贵妃一党对三皇子的攻击进入白热化,事情到半,时间越来越紧了。

反倒是傅缙安慰了她:“大海捞针,本属不易。成最好,不成也罢,你无需耿耿于怀。”

他说得很在理,但楚玥还是不甘心。

这样最合适她立功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错过了这一个,也不知何时才会再有下一个。

她更认真了,记录详情的册子她带了回府,夜间都不肯歇息,挑灯夜战。

匆忙间想寻找出销赃点,遣人慢慢实地查探根本不可能。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将各城的大粮商,包括上下游交易,库存、运输、销售等等情况都事无巨细记录下来,而后一一细细分辨,寻找蛛丝马迹。

这法子也就楚玥能用,富庶地区不管哪个城池,她都有不少分号店铺,这些常年驻扎的掌柜们,最是清楚本地情况不过,多年前的事情都能说得出一二。

汇录成册,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赵扬并当地主事仔细分辨,另一份则送返京城。

六七天前开始陆续有册子送回,楚玥青木曹思等人这几日丢开所有事情,都在专心琢磨这些册子。

这日又送来了一批,有邓州安州等城的,几人分了分,各自用功。

傅缙归家时,内室的灯火照旧挑得亮堂堂的,楚玥百忙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回来啦?”

便又匆匆低头忙碌了。

他皱了皱眉,她眼睛下面都有青痕了,人明显极疲倦。

“今儿早些歇。”

他语气颇硬,显然不是商议,“赶紧去沐浴梳洗。”

她这身体可比不上他,熬这多天该差不多了,他拧眉:“张弛有道,万一生了病,岂不是反耽误事?”

最后这句,他板着脸呵斥,楚玥也不是不识好人心,她看看滴漏,“我亥初就睡,好不好?”

她冲他讨好一笑。

除了榻上,还是第一回 见她这般软语求他,傅缙本是有几分生气的,也泄了。

罢了,她也是为了大局。

现在距离亥初,也就半个时辰,他便应了。

楚玥拉他的手,“我们一起看吧。”

他只要有空,就一起看。

傅缙遂在她身边坐下,也翻开一本册子,凝眉细看。

楚玥揉了揉眉心,连续多日这般熬着,确实很累,她眼睛都有一点点花了。接过孙嬷嬷拧上的冷帕,她擦了擦脸,又喝了盏茶,觉得好一些,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册子上。

“咦?”

仔细翻了一炷□□夫,楚玥忽一顿。

“怎么了?”

傅缙立即问她。

“我,我仿佛觉得这里有些不对。”

楚玥现翻看的册子,是安州的,厚厚一本,安州乃水陆交通要塞,大中粮商四五十人,非常之多。

这本册子,还是她看见特地选过来了,原因是她对安州相对熟悉。

安州,距娘家邓州也就百余里,从前楚玥随外祖父悄悄去过多次,意在实习,因此很有印象。

她现翻到的是一个叫袁济的大粮商,这人她旧年甚至见过一面,是个姿态颇高的中年胖子,外祖父当年还略略避让了对方。

袁济是很厉害,但比起赵太爷还是差得太远,二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楚玥奇怪为何要礼让对方?外祖父言简意赅,此人靠山极大。

外祖昔日维持的关系就相当了不得,是前太师张廖维的得意门人,关系网庞大,本人亦官居三品。

究竟是什么样的大靠山,连外祖父都要避其锋芒?

楚玥心脏跳得有点快,她抓住傅缙的手:“我们去柜坊!”

可惜了,当年赵太爷并未告诉她,说她知道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楚玥扫了册子一眼,那袁济是江南大粮商,进货渠道遍及江南多个产粮胜地。看似是毫无问题的。但只要算一算他的进出货量,就能得出结论。

她恰好就有这么便利。

江南诸多大城小城,尤其盛产粮区的大宗米粮进出,去年秋至今年的,她都记录在册。

一个个核实是不可能,人数太多了,时间紧迫,但仅仅针对其中一人,却是完全没问题。

楚玥火速赶至信宜柜坊,招了青木曹思等心腹过来,傅缙也把赵禹等人叫了来。

一本本册子翻,一点点核对,袁济的进货渠道非常复杂,还常常倒手,教人眼花缭乱。但越是如此,诸人反而越振奋,聚精会神,一一仔细抄录。

大花厅的灯火足足亮了一宿,直至天际泛起鱼肚白,楚玥“噼里啪啦”连拨三次算盘,面露大喜。

她返身抓住傅缙手臂:“出项远高于进项,此人疑点极大!”

“你赶紧遣人南下细查吧。”

这活,得傅缙手下的专业人手才能做好。

楚玥的手抓得极紧,一宿未眠她容颜略憔悴,双目却极亮。

映着莹莹烛火,灿然生辉,极之夺目。

傅缙深深看了她一眼。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