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傅缙今日归府, 要略早了一些。

楚玥沐浴而出,见他正端坐在窗畔的紫檀圈椅上,微微转动着右手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 垂眸沉思。

长眉入鬓, 眼线浓长, 极俊美的侧颜,只对比起梦中的成熟内敛, 铁血冷漠,眼前的他锋芒展露,锐意逼人。

他还在成长。

也不知,最终还会不会成长到和梦中一样?

她有些怔忪。

“宁儿?”

傅缙闻声一回首,正见楚玥罩了件浅紫软绸长袍立在屏风侧, 乌柔的长发拢在一侧肩颈, 肤色如瓷,柔美婀娜, 正抬目看着他。

眸光盈盈,含水带露。

他一笑。

楚玥回神,自己也要努力成长的,不是吗?

她微微回了一笑,缓步行来,正要在榻沿坐下, 谁知傅缙一展臂,便将她直接抱坐在腿上。

楚玥挣了两下要坐回去,只是他力气大得很, 还是被搂实在了。

她气结,打了他几下。

傅缙不痛不痒,由得她打,暗香浮动,美人出浴分外清晰,他伏身深嗅一口,沁人心肺。

“想什么呢?罗庸的事?”

楚玥索性不折腾了,没啥大用,这阵子她也算经验丰富,坐就坐吧,反正她也不会少块肉。

说到正事,傅缙直起身体,“嗯”了一声。

朝中党派众多,争斗极剧,有时一个小动静背后都有深意,由不得人不慎之又慎。

他拍了拍楚玥的背:“你稍等一等我。”

傅缙撩帘出了外间,把冯戊招了进来。

“传信给他。”

这个他自然是罗庸。

傅缙眸光微动:“留神之人事,不可局限于近期。”

冯戊领命匆匆而去。

回身,见楚玥立于门帘前,面微有疑惑,傅缙拥她回房,低声道:“罗庸早年,就投于贵妃门下。”

立起来太早了,可被人钻空子的时间就更长。

……

军需署。

新走马上任的少监罗庸,今日终于搬离了他待了四年的小值房,从东北角挪往正中位置。

上峰郭明拍了拍他的肩:“仲平在署里多年,办事一向细心,我也不用多说了。”

郭明心情看着很不错,笑道:“饷银核算,你多多费神,日后和刘阊商议着办事。”

原少监的主要任务就是核算饷银,此乃常事,只与刘阊多商议着办事,就有点出乎罗庸的意料了。

刘阊,也是少监,他是负责交接和清点饷银的人之一。

现行的军饷发放有两种形式合并,现银和粮米,各占一部分。至于哪边占比多些,视年景而定。所以,每次户部把军饷拨下,都需要仔细核对清楚数量,确定无误。

军饷发放,一环扣一环,核算方自然是要和清点方交涉工作,然后再将账册和军饷交给下一环,具体发放。

郭明让罗庸和刘阊商议办事,等于让他挑大梁了。

罗庸面露激动,忙一拂衣袖,长揖到地:“庸定不辱使命!”

“好!”

郭明垂眸看罗庸发顶,却毫无笑意,与他欣慰的语气是迥异,但一闪而逝,他很快笑着将罗庸扶起,拍了拍肩:“公务繁杂,我等共勉。”

郭明离开后,罗庸笑意略敛,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思绪。

先前接到都督传讯,他惊疑不定,至方才,这疑心确确实实落到实处。

看似一切正常,但隐隐总有说不出的违和。

这么些年,他表现一直平稳,人看着老实敦厚,也就因为家中关系才被纳入贵妃一党。不懂钻营,也不讨好上峰,全凭资历走到今天。

这策略以前是很对的,他太清楚军需署水面下有多少三皇子一党的人,尤其上层。

本应是人家正努力着全部抓在手里的东西,现却突然主动让他这外人插一脚,虽表现得有意招揽,但他总觉得不大对劲。

罗庸心有成算,表面却不动声色,回身扫了乱哄哄的值房一眼,也挽起袖子一起收拾。

这些本是杂役干的活,但罗庸平和惯了,类似动作没少做,因此两个杂役也不觉有异。

他一点一点,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察看了一遍,并没发现异常。

他又反复思索近年接触的人事,寻找有可能被人钻空子的缝隙。可惜未果。

他又开始回忆旧年。

一连大半个月,罗庸几乎把自己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连家人也反复询问过了,一无所得。

事情陷入僵局。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可自己却全无头绪。

反这段时日,郭明态度越发和熙,就连另几个已暗暗确定了是三皇子党的上峰同僚,都格外热情。

罗庸被纳入核心范围了,前能接触到以往所有账册,后能出入库房。

破绽究竟在何处?

稳重如罗庸,也不禁暗生焦虑,勉强维持敦厚的微笑,他缓步下了从库房折返的马车,绕回值房去。

出了车马房,绕过放置文书宗卷的排房,他穿廊道而上。

刚要拐弯,忽他脚下一顿,回头瞥了身后排房一眼。

当年他初进军需署,不过一名小小的文书,抄录过无数宗卷公文,现在都存在面前这老排房内。

其实抄归抄,其实上面的内容全部不干他的事,他就是一个撰抄者,不错字就无碍。不过话说有错字,当年也被打回来重抄了。

这处其实没空隙可钻的。

但罗庸已无计可施,与其苦思冥想毫无线索,他当下打算,找个机会罢这老排房也翻翻吧。

但谁知就是这么一翻,却被他翻出了一点异常出来。

……

傅缙沐浴出来,见楚玥正倚在床头,若有所思。

“想什么?”

温热的胸膛贴近,傅缙抱着她,楚玥回神:“想罗庸的事。”

一个月了,罗庸传讯没能察觉任何异常,他反越发受到重用,他本人都觉得违和。

越是平静,越感觉在酝酿着大事,也不知是针对罗庸本人,还是针对整个贵妃一党。

不过不管怎么样,若以罗庸为筏子,恐怕他们这些年往军需署费的心力就白费了。

诸人连日来都在议论此事,连带楚玥也十分记挂。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傅缙言简意赅,未知详情,先惊慌在前,此乃兵家大忌。

虽进展不利,但他一直镇定自若,沉稳一如平日。

这话很对。

担忧除了给自己带来弊端以外,毫无助益,楚玥点头,遂压下思绪,暂不想它。

“今儿可有想我?”

照旧是要**亲密,傅缙将人扑在枕上,俯身咬住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问。

楚玥想翻个白眼,这话常问她都不想搭理他。只她不说话,傅缙就轻咬了一下,她只好“想了想了”胡乱应他几句。

傅缙面露满意之色,笑着“嗯”了一声,又吻她的唇。

交颈缠绵,衣襟半敞,傅缙呼吸越来越重,正当他直起身体,要一把扯下身上衣裳时,忽窗下传来几声鸟鸣。

“咕——,咕咕!”

他动作一顿。

联络暗号,有急事。

楚玥半闭的眼眸立时睁开,忙坐起:“快去看看什么事?”

她掩了掩衣襟,忙七手八脚替傅缙整理衣裳。傅缙翻身下床,立即披衣出了去。

片刻后,他回了屋。

“罗庸有急讯传来。”

傅缙言简意赅:“我已命人通知樊岳秦达等,你更衣,我们马上出去。”

急讯只是叙述表面发现,现才酉初,还早,他立即下令命诸人前来议事。

楚玥也是其中一员,傅缙直接带她就行了。

这点楚玥早有准备,她迅速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扎袖胡服,傅缙单手抱她,轻轻一纵,无声上了房顶。

他从东书房方向,很轻易离开了镇北侯府。

风声呼呼,楚玥还是第一次这样飞檐走壁,很有些紧张,远眺一眼灯火璀璨的夜市,她抓紧傅缙的前襟。

傅缙紧了紧手臂,将她的脸按在自己怀里。

无需太久,吉祥巷就到了。

略略稍候,除去无法抽身的王弘几个以外,樊岳等人先后赶至。

“有什么新发现吗?”

樊岳喘息未平,忙不迭问。

傅缙直接将讯报递给他。

樊岳接过:“今日,罗庸找了借口,翻查存放旧年公文宗卷的老排房。至傍晚,发现他旧年抄录的许多宗卷不翼而飞。……”

罗庸抱着不放过一丝可能的心思查找排房,但谁知,真被他发现不对。

照理说,旧宗卷公文有遗失,并不出奇,奇就奇在他发现自己抄录的遗失有点多了。放在众多文书中不起眼,但细细辨认,却比旁人多出一大截。

罗庸当即觉得有异,一回家,马上设法传了信。

“这盗取他旧年抄撰的公文宗卷,能干什么?”

樊岳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罗庸,也就是一个撰抄者,上面的公文内容和他毫无干系,就算全部拿了去,也无法作为攻讦的点。

楚玥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字迹?”

这唯一和罗庸有干系的,就是上面的字迹了。心念电转,她忽想起一可能,呼吸一屏,抬眼看傅缙,却见他目露赞许,示意自己继续说。

楚玥心中一定,站起起来:“我想,有没有可能是伪造书信之用?”

实在她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待得太久,联想力相当丰富,一想起字迹,立即就联想伪造书信。

“没错。”

和傅缙推断一样,“罗庸心细,废弃纸笺从来不留。”

罗庸深知军需署越来越多人为三皇子笼络,不多说一句,不多留一字。他擢升郎中后,本不需要大量撰写,少量书写内容也只局限于本人公务。

且近年的公文,动了会很显眼。

若想模仿他的笔迹,最好最方便的,就是旧年这些老宗卷公文。

“伪造书信?这是要构陷何人?”

答案呼之欲出,众人纷纷看上首的傅缙。

樊岳冷哼:“承渊乃一卫主将,哪里是区区几封伪造书信就能构陷的?!”

除非,涉及什么惊天大案吧。

傅缙双手交握置于案前,淡淡道:“空饷。”

在看到讯报那一刻,他已立即联想到空饷一事。

“最近我仔细留意过,京营空饷只怕至少三万。”

楚玥瞪大眼睛,京营常驻三十万军士,这至少三万,即是超过十分之一了。

樊岳惊呼:“吴王怎么敢?”

是啊,怎么敢?这是京营啊,动作这么大,一旦触动皇帝那根敏感神经,父子情怕也扛不住。

真想不通,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显然他们想找的背锅侠是傅缙。

狄谦拧眉:“承渊进京营未满一年,时日尚短,也难以将手伸到军需署。”

即使同是贵妃一党,位置高于罗庸,也很证明罗庸就是听他之令行事。

傅缙看了赵禹一眼,赵禹翻出一封信报。

“日前,我让人查过这刘阊。”

就是罗庸反映,上峰让他与之携手办差那名少监,负责接收和清点军饷。

这两环串在一起,其实已构成可侵吞空饷的便利。

“刘阊,宣州易县人。”

那么恰巧,正好是刘檀的远亲。

傅缙进入京营后,一直和刘檀极之交好,这有目共睹。且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早已相识呢?

刘檀有刘阊,傅缙有罗庸,先由刘阊引出刘檀,接在再深入一步挖出傅缙。

推出一些牺牲者,然后布置一番外在证据,侵吞军饷之事太过巨大,以皇帝旧日作风,可谓沾之则伤,碰之则死。

傅缙必无法全身而退,从他而起,全面重重打击贵妃一党。甚至,还有可能让贵妃失去皇帝的信任。

妙计,毒计!

傅缙冷冷一笑:“马上告诉罗庸,让他传信上峰,将此事告知。”

这个上峰,是贵妃党的上峰。

剑锋直指傅缙,然傅缙明面上是贵妃党,他自然要借力打力,用最小的代价解决这次危机。

“赵禹,你立即安排人,分别查探谭肃陈度,还有吴王府,以及高顺陈康等人近日的动静。”

这高顺陈康等人,正在三皇子在军需署首脑人物。

构陷傅缙,最要紧的就是布置一个接赃地点,以证明他早早窥视京营,已插手多时。

傅缙琢磨一下近日饷银发放的状况,他断定,此计必是近期定下的。

需快,又一月的饷银发放在即了,户部刚拨了款下来,对方布置必紧在此时。

然罗庸通知上峰,上峰还得赶紧报上去,一层一层报到镇北侯府,报到贵妃处,怎么也得一些时候。

傅缙遂立即遣出自己的人,以免对方布置妥当,消灭痕迹。

傅缙一连串命令下,众人纷纷应声而去,楚玥也接令让商号情报点多多留意。

她匆匆去赵宅那边吩咐了青木,折回时,议事厅独傅缙一人在。

她脸绷得有些紧。

傅缙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无事。”

不知对方图谋就罢,一旦知悉,将化明为暗,化被动为主动。

“此事,让贵妃在明即可。”

他这几年为贵妃谋取了许多利益,也该她一党出力了。

……

第三天傍晚,傅缙归府,被傅延匆匆叫到中路大书房。

“罗庸察擢升有异,只怕有人要伪造书信,用以构陷于你。”

傅延面罩寒霜。

昨日,他接到罗庸递上的讯报,傅缙顺势说怀疑空饷严重,傅延命立即查探,又闭门商议半宿。

有傅缙罗庸的明里暗里配合,空饷问题很快被查出,诸人大惊,一边上报贵妃,一边紧急商议对策。

傅缙一直到了月上中天,才返回东路,等待已久的赵禹送上讯报,“查出来了。”

京营今日发放了饷银,谭肃陈度的布置这两日果然悄悄展开,小心翼翼跟上去,果然找到了位于留县的一个“接赃地点”。

很巧妙,之前是货行存货点,常有大批量货物进出,一旦被查出,就是黄泥掉进裤.裆,伪也成真。

“很好。”

傅缙冷冷挑唇:“立即将贵妃的人引过去。”

傅延等人也在紧急差找这个“接赃点”,其实痕迹正被谭肃命人反复清扫了,但没关系,重新布置一下就是了。

楚玥也在,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先发制人,必能大获全胜。”

万事俱备了,抢先发难,必能攻其不备。

若无意外,此次危机迎刃而解之余,唐肃陈度必能一举铲除,三皇子党受到重创。

“可惜了。”

赵禹神色也缓和了,只他惋惜:“高顺陈康等人毫无动静。”

高顺陈康等军需署的首脑人物,赵禹这次盯梢他们也是重点,只是他们上值公务下值归家,一如旧日半点不见异常。

大小布置,统统由谭肃陈度出面完成。

这样就说明,三皇子不论如何,都要保住军需署。

赵禹有些奇怪:“这谭肃陈度是一卫主将,吴王为何舍二将而取军需署?”

军需署确实很要紧,但相较而言,还是兵权更重要一些吧?

傅缙食指点了点书案,其实他有点怀疑,这空饷的事,或许是谭陈二人私自做下的。

按三皇子旧日行事作风,他不至于侵吞空饷到这种程度,太愚蠢了,风险太大,得不偿失。

不过不管如何,三皇子保军需署是保定了。

这就非常惋惜。

他们顺利化解了大危机,却未能顺势占得多少好处。

此事一发,京营必然大动荡,谭肃陈度首当其中,势必炮灰一连串大小武将,腾出许多空缺。

但可惜的是,傅缙刚进的京营,没能安插多少自己人。而武将升职,一讲功勋,二讲资历。所以最多就秦达能往上挪一级而已,但他资历不够,还是没办法擢升主将。

他们化明为暗,掀起这么一场大变,只己方却不能趁机在京营大进一步,真真可惜极了。

尤其是军需署。

就差一点。

赵禹击案:“可恶!高顺陈康等人没动静!”

否则的话,军需署同样会腾出大量空缺,有罗庸在,必然能将多年来安插进去的人提上来,彻底渗透。

如何不教人为之深憾?

傅缙也呼了一口气,点点大书案:“如果能找到真正的销赃地,顺藤摸瓜,高顺陈康等人也避不过。”

三皇子吃空饷,必然得有军需署诸心腹的大力配合,否则根本不可能成事。

大批的粮米,要兑换成真金白银,这需要一条无缝衔接的销赃渠道。如果能找到得到,拔起萝卜带出泥,军需署的三皇子党势势必可尽数清空。

楚玥问:“那我们能不能试着寻找一下?”

很难。

要反胜谭肃陈度,就得先发制人,马上,这事就该掀出来了。

这样的话,就必须在结案前把真销赃点找出来。

时间太短,销赃点必远离京城,天下之广,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如果是旧日,可以说不用尝试,掣肘于情报网,基本没有找到的可能。

不过现有楚玥在,倒可以试着找一下。

傅缙看向楚玥:“你尽力一试。”

他说:“若能成,你当记一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