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青鸾回到屋里,不算太晚。
小长长还窝在暖暖的绸缎猫窝里,金色绒毛蓬松四肢蜷缩,闭着眼睛砸巴小嘴,回味晨奶的香气。
“哞、哞。”
大黄牛步伐迟缓,回了牛棚。
“咩~咩!”
隔壁羊圈的母子,又在讨论草料口味。
甄青鸾抱着小奶猫,估算它的体重是不是太轻,营养不足。
细算起来喂了四五日了,也不知猞猁崽子到底要几日睁眼。
以前人工喂养的小奶猫,不到三五日,就能满窝乱爬,喵喵喵喵叫唤,活力十足。
可她掌心的长长,似乎除了睡就是吃,没有别的力气。
连绸缎猫窝,都完好无损,没有半点儿指甲勾破的痕迹。
甄青鸾可操心她的小山猫了。
宁可养一只四处乱跑的皮实小猫,也不希望它可可怜怜的没精神。
“青鸾,你说这小猫崽喂了这么久,怎么还不睁眼呢?”
竹荷四处见过许多野猫,大多没两天满院子乱扑乱爬。
“是不是羊奶喂不饱啊?”
“有可能……”
甄青鸾拿不准,伸出手指轻揉细细绒毛,越发觉得崽子瘦弱。
即使长长的小爪子,已经足够粗壮,身形脸蛋也比别的幼崽结实。
也挡不住甄青鸾的担心。
没等它嘤嘤喵喵喊饿,就主动把小猫崽晃醒,多吃几口羊奶。
竹荷站在一旁,见金灿灿奶猫张开嫩嘴小舌,又是欢喜又是担忧的出声说:
“青鸾,你这一身本事,若是能去鸿关马场任职就好了。”
甄青鸾觉得奇怪。
“虽说沛然是鸿关马场的典守,但我和他并不相熟,而且,我不会治马,做不了马医。”
竹荷叹息:“也不是盼你做官,只是安宁城近来似乎不怎么太平。这鸿关马场在虎豹营的辖区,你去了,必然能像沛然小公子一般,有护卫随身。安全许多,不再受人欺负。”
“再说吧。”
甄青鸾听得出竹荷的关心,只以为是主簿专横跋扈,惹得她担心了。
然而,她治疗猫猫狗狗,是职责所在。
治疗耕牛病蹄,是还了竹荷的恩情。
并不羡慕什么典守,更不需要黑衣护卫。
竹荷的提议,她没有放在心上。
衙门送了耕牛,梁伯又出门劳作,甄青鸾专心关在院子里喂猫。
也等着沛然满怀疑问的来找她。
谁知,又过了两日,她才听到院门翅膀“啪沙”扑扇。
一尾红衣蓝羽的鹦鹉飞过,径自落在了院墙上。
“嘎——嘎嘎——”
阿滟收起翅膀,站稳了就是一顿愤愤不平。
【哼,竟然养了臭猫!开门!快开门!】
哟,这腔调傲慢聒噪。
仍是傲慢鹦鹉不改的张狂脾气。
甄青鸾偏不开门,坐在院里,抱着她绒绒可爱的小猫咪,饶有兴致的问:
“阿滟,吃果子吗?”
她对坏脾气的鹦鹉亲切友好。
偏偏阿滟气呼呼的,一甩尾巴。
“咕咕!”
【才不。】
阿滟叫声刚落,木制大门就响起了“哐哐哐”的敲门声。
急切慌乱,还伴随着十二岁少年雌雄莫辨的低沉沙哑。
“青鸾,你在家吗?青鸾!”
甄青鸾吓了一跳,赶紧开了门,却见沛然红了一双眼睛。
看起来飞扬恣意的小少年,眼泪止不住的流,哭腔里带着孩子般的软弱惊慌。
“青鸾,我想求你医治一匹赛马。它快死了,求你救救它。”
“别哭、别哭……”
甄青鸾见不得张扬明艳的少年落泪,赶紧将他请进来,用手帕擦拭。
“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这边少年抓着手帕哭哭啼啼。
猫窝里的长长,“喵”的一声梦呓,翻了个毛绒绒的爪子,露出软软肚皮。
沛然情绪稳定了些,仔细擦干净了泪水。
重回了他该有的明丽张扬,一双眼睛红润得惹人怜爱。
“半月前,我牵了一匹赛马出门,想试试骑术。可我们只在赛场跑了半圈,忽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田鼠,惊吓到了赛马。”
“那马名为赤焰,是鸿关马场的马状元!那日之后,赤焰先是跛了一只蹄子,马医说,是得了惊蹄症,必须静养几日。”
“可是静养了三日,赤焰就站不起来了!”
原来是鸿关马场的赛马。
甄青鸾对马匹的了解寥寥无几,只是实习的时候,在马场看过几次专家会诊。
无论她的时代,还是此时,马场的赛马,皆是贵重无比的战略资源,绝不是随随便便一位医生,敢去染指的。
“马场应当有自己的马倌和马医。”
甄青鸾耐心劝告,“你得相信他们的能力。”
“可是马医要杀了它!”
沛然痛彻心扉,眼睛红红得可怜。
“我求你救救它,你要钱也行,你要官位也行,哪怕是这只阿滟,我也能给了你!”
远远站在院墙,不肯接近臭猫的阿滟,闻言疯狂叫嚣。
“呱呱呱!”
【你怎么能把我交给这个活阎王!】
【她会吃烤小鸟的!】
甄青鸾知道沛然是急了。
才十二岁的少年,没了办法,只能拿最珍贵的东西出来许诺。
气得阿滟在土墙院上抓得黄土乱飞。
嚎叫着:“疯啦、疯啦!”
唯恐甄青鸾答应,要吃烤小鸟。
甄青鸾还不知怎么回答,院外噔噔噔来了一辆马车,几个护卫。
前些天见过的翁断,急切走进门来。
“沛然!”
他找到了正主,便叫那些黑衣护卫等在院外。
自己客客气气的进来,客客气气的拱手致礼。
“青鸾姑娘,我与沛然小公子,乃是鸿关马场的典守。他本在马场任职,不许随意出来。”
“今日事出突然,前来打扰了,我代他致歉。”
“什么打扰,我是专程来替赤焰求医!”
沛然猛然站起来,抓着甄青鸾衣袖不肯松手。
“青鸾,你要是不去马场,赤焰就要被处死了!”
翁断在一旁皱眉愤慨。
“这等大事,哪里是我们能够插手的,你就不要任性了!”
甄青鸾知道沛然是求医心切。
更好奇这匹赤焰到底是得了什么病症,非要杀了才行。
思躇片刻,难以抹消沛然对赤焰的一片焦急。
她也不愿一位心系动物的小孩子,就此凉了心。
于是,甄青鸾说道:“我对赛马没有太多研究,不一定比你们的马医经验丰富。”
她安慰着悲伤的沛然。
“但我可以随你们去看看。”
沛然一脸惊讶,没想到甄青鸾如此好说服。
“你、你不提些要求?”
“嗯……”
闻言,甄青鸾认真思考起来。
盯着滟晴方,说道:
“那就把你的阿滟给我,我喜欢吃烤小鸟。”
“嘎——嘎——”
赤红小鸟逃命似的飞走了。
【可恶!我就说她会吃烤小鸟!】
沛然是偷溜着跑出马场,翁断驾着车来接。
他们共乘马车,摇摇晃晃前往鸿关马场。
甄青鸾从竹荷那儿听闻了鸿关马场归属虎豹营管辖。
却没想到,连马场门口,都有佩剑穿甲的士兵把守。
甄青鸾随着沛然走入马场,直奔马厮,一路上兵将、侍从无数。
却没人敢拦。
他们刚到马厮门外,立刻来了一列重兵。
为首的将士,身穿铠甲,头戴重盔,手拿红缨枪。
见了沛然,怒目而视,迈步就将马厮大门挡了。
沛然顿时生气,红着一双眼睛道:
“让开,我要瞧赤焰。”
将士齐华宣分毫不让,气势肃穆。
“沛然,我知道你是明先生的侄子,无人敢拦,但鸿关马场也是虎豹营管辖之地。”
他沉下脸色道:“不得胡来。”
“我才不是胡来。”
沛然憋着一腔火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
他声音沙哑,却掷地有声质问:
“赤焰是御赐的骁勇大将军,你不让我带神医进去救它,就是要杀它。”
“你杀它,就是藐视圣上!”
沛然抬出皇命,饶是齐华宣都脸色铁青。
他狠狠将红缨枪往地面一震,铿锵作响,语气更是严厉:
“谁说我要杀它。赤焰已是身染重病,是死是活,都由天命定夺。你一个无知小儿,抬圣上威名压我,是何居心!”
说来说去,就是不让。
沛然胆大,想要硬闯。
这齐华宣亮了兵器,准备与他一搏,谁知从旁传来一声:
“齐和,让他们进去。”
来人一身银亮轻甲,年轻俊朗,身无佩剑,却能嘱咐神色凶狠的齐华宣。
齐华宣见他,立刻收起了兵器。
“荆将军……”
他还想说些什么,年轻的荆将军只是摇了摇头,让他不要多问。
很快,马厮大门畅行无阻,甄青鸾始终没有作声,却多看了那将军一眼。
青丝冠发,容貌俊朗。
轻甲护肩,浑身冷然肃穆的气度,只一句话,就能镇住身旁五大三粗的凶恶齐华宣。
甄青鸾觉得有点眼熟。
当她还没想明白,这陌生的地方,怎么会有眼熟的人,沛然立刻领着她往马厮去。
“青鸾,我们走!”
病马在前,甄青鸾那一丝丝眼熟的想法,转头就散。
步入马厮,眼见赛马列棚。
视线所及之处,白的、棕的、黑的马匹,身强体壮,鬃毛飘逸,甩尾摇头。
不少都在沉默吃着草料,时不时发出哼哧鼻音。
鸿关马场的马厮,比甄青鸾想象的要干净许多。
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沛然领着她大步上前,走到了最深处,就见几个劲装马倌,聊天说笑。
见来了人,马倌赶紧站起来,厉声质问:
“你们来这做什么?”
沛然道:“我带了神医,来救治赤焰。”
马倌打量甄青鸾,没有半分客气,甚至轻蔑抱怨道:
“赤焰已经要死了,你们还来打扰……”
甄青鸾眼神震惊。
病马就在不远处,他作为马倌,却当面说生论死!
甄青鸾怒火涌起,呵斥道:
“赤焰也能听懂你们的话,你们丝毫没有顾及,还在这里说它要死。你们是真的不怕它死了,连你们这些庸医走卒,全部陪葬?!”
问得他们哑口无言,拂袖怒喝:
“一头畜生,能懂什么!”
甄青鸾知道与他们多说无用,径自走入马厮。
只见一匹赤红的赛马,瘫在地面,悄无声息。
体型消瘦,一双眼睛紧闭,似乎在忍痛。
马厮药香浓郁,她难以嗅出赤焰的是否有臭味。
只能动手去摸。
甄青鸾蹲在它身旁,柔声询问:“赤焰,我是医生。想给你检查一下四肢,可以吗?”
她尝试征求赤焰的意见。
可惜,这匹名为赤焰的马,却一言不发,连眼睛也不睁。
只有它粗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腹,证明它还好好活着。
甄青鸾等了片刻,赤焰没有反对,那就是同意。
于是,她直接上手,去摸赤焰的前腿。
赤焰惊了一跳,肌肉颤颤。
却只是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甄青鸾入手的前腿肌肉壮硕,绒毛短粗发红,皮肤温热,马蹄修剪得干干净净。
像是每天都有人清理,又或者……
它已经连下地、扑腾四蹄的力气都没有了,才会如此干净!
甄青鸾对马研究不多,直接按诊断牛的方式,手指带力,去按它一节一节肌肉骨骼。
赤焰没有挣扎,也不出声。
不痛、不难受、不关心。
只剩无尽的绝望与死寂。
诊断过程安静,甄青鸾都忍不住涌起一丝悲伤。
她行医多年,只摸过如此配合的尸体,却从未见过如此配合的生灵。
甄青鸾忽然就懂了沛然的伤心难过。
赤焰这般懂事等死的赛马,连她都忍不住喉咙发酸,心生悲痛。
她忍不住去劝:
“赤焰,如果你觉得哪里疼,不用忍着,我是医生,我得知道你哪里痛,才能治好你。”
许久,赤焰的眼睛终于睁开,呼吸短促,躺在地上斜眼瞥她。
仍是默不作声。
它的沉默,令旁边的马倌轻蔑嗤笑。
“这人竟然问一匹马?”
“赤焰已经许久没有嘶鸣了。”
“了无生机,就算问了,赤焰难道又能回答她么?!”
马厮之中,只有呱噪讨厌的马倌喋喋不休。
沛然终于忍无可忍,厉声呵斥道:
“别以为赤焰病成这样,与你们毫无关系。”
“再在这里嚼舌根,我叫小叔连你们一起赐死!”
恶声恶气,却堵住了吵闹的嘴。
“咕咕咕。”
连阿滟都发出反感的声音。
【这群讨厌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不是沛然的维护,赤焰呼吸平缓了一些,有了一些生机。
可它依然没有声响。
阳光透过马厮窄小的窗口,洒下一抹光线。
甄青鸾作了粗略判断——
赤焰四肢健全,没有骨折,呼气正常没有异味。
就算有伤,也是内伤。但它始终没有呼痛,眼睛澄澈明亮,没有痛到死去活来还能忍的生灵。
所以赤焰就算是内伤,也不至于危及性命。
甄青鸾松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
“你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心愿,尽管告诉我。不用怕,我是来帮你的。”
医生的亲切待马,询问症状,甄青鸾习以为常。
可赤焰听了,竟然沉重的呼了一口气,似乎得到了解脱。
它眨了眨眼睛,发出了初次见面的第一次声响。
“咈……”
一声长叹罢了。
哪怕是一匹马,也会像人一般,发出低沉悲切的叹息。
赤焰的双眼浑圆澄澈,比任何生灵都要纯粹无垢。
它看了甄青鸾一会儿,闭上眼睛,待宰一般,再度呼出绝望的短促低鸣。
【动手吧,我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