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宴大步跨到正院里,房外,几个丫头正抱着衣料布匹在收拾,见了他,忙福身行礼:“老爷。”
“夫人呢?”
人参是贴身大丫头,听到动静儿忙从房里出来给他福礼,何平宴抬脚跨过门槛:“夫人呢?”
人参回:“回老爷,这房里才置办妥当,夫人累了,这会儿正在歇息。”
何平宴这才想起这宅子才置办下来,他虽说是喊了管家把里边所有家具物事都给重新置换了一番,但房里到底是空荡荡的,他一个大男人,难得回来两趟也就将就着睡了,仙仙习惯了把房里布置妥当,不然睡不下,也是他疏忽了。
“我去看看。”他说着,朝里边走。
米仙仙已经睡熟了,脸色有些白,眉宇还是精致得很,在何平宴的轻触下,也只是不耐烦的蹙着眉心儿,一把把他的手给挥开,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被拦下来的王婆子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她气得跳着脚挠黄芪,嘴里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小子,还敢污蔑老娘的清白!”
“老娘清清白白了一辈子,这身子出了我家老头子沾过就再没有旁人,谁不知道,我王婆子那可是清清白白的老婆子,这事老婆子跟你没完!”
黄芪不妨王婆子突然跳起来挠他脸,被抓了两爪,脸上火辣辣的,又迅速把王婆子给推开,鼓着胸膛:“这能怪我么,你自己突然跑出来,还往老爷身上扑,任谁也会多想啊。”
尤其那双眼,看着老爷亮得很,谁不误会的。
“放你的屁!”她那是扑么,她分明是要告状!
黄芪摆摆手:“行了,若你有事,直接同我说便是,我再跟老爷禀告,如今甚么事儿都比不得夫人。”
虽是误会一场,但王婆子也是有错的,她要是按规矩,规规矩矩的行礼说话,他也不会误会。黄芪跟着何平宴进京,身上可是带了夫人交托的重担的。
何平宴名声大,这京城多少人家知道他有个原配夫人,但都看不上眼,明里暗里的让他再娶一个进门,哪怕是做个妾也是好的。三品大员的小妾,若是得宠,娘家也能搭上这艘大船再进一步的。
当今不喜给人赐婚,但各家娶妻纳妾却是不会管的。
黄芪为了这事儿,没少操心,对靠近何平宴四周的人格外警惕,王婆子是正好撞了上来。
“跟你说,你一个当下人的,我跟你说了有屁用的!”王婆子插着腰:“你莫非还能做主不成?”
黄芪是何平宴的小厮,往日里何府上下谁不尊着敬着,左右的唤他一声黄芪哥哥的,这王婆子不过是雇来的婆子,都不是府上正儿八经的婆子,她还一副瞧不上人的模样,让黄芪心里也来了气。
“我是做不了主,但在老爷夫人跟前儿还说得上话的,王婆子,你可是何府雇来做事的,该做甚么牙行也早早告诉你了,你要是坏了规矩,可别怪把你送回去了。”
王婆子等人是签的雇契给何家,一日上工四个时辰,夜里便可以回自己家了,签了一月的契书,月银是二俩银,牙行在中间牵桥搭线给他们相互介绍,也是要中间费的,像王婆子这等有二俩银的便要抽二百文,算作跑腿费。
一月一俩多的月钱也算是不少了,能给家里添置不少了,何家请牙行介绍人来做活的时候,也是再三言明过,说要找那等老实勤快,动作麻利的,这动作麻利王婆子倒是有的,但这老实勤快黄芪是半点没看出来。
能直接往老爷身上扑,能指着他一个老爷身边的小厮骂,哪里是老实勤快,分明是胆子大得很!
这牙行竟然唬弄人的。
“这都夜里了,做完了活就该回去了,别赖在咱们府上了。”
他斜斜看着人,说完了,也回偏房寻妻子去了。
王婆子被他这一顿抢白给气得不轻,她看了看时辰也确实不早了,跺跺脚,只得趁着月色回家了。
王家离得不算远,王婆子走了两刻回了王家的小院子,四周有零星的烛火照着,这一片叫康平坊,跟旁边挨着的康秋坊都在西便,跟春辉坊那一片官家住的南便离得不远,这西边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各家的院子都是挨着的,可没有甚一进二进的称呼,都是修个院子并着好几间房舍住着就行。
王婆子推了门进去,里边黑梭梭的,只堂屋才有点光亮传来,院子角落里还搭了个草棚子,用来当着灶房用。
这周围的邻里们都这般做,家里人丁多,连房舍都不够用的,哪里会专门腾出来一间房当灶房的,都是在院子里搭个棚子,讲究点的买青砖来搭,不讲究的随意扎着茅草,做得厚实就盖着。
这会儿在草棚子里是王婆子的两个儿媳妇,见王婆子气哼哼的走了进来,两个儿媳妇也不敢惹她。都说天子脚下,但这京城居大不易,吃喝拉撒样样要钱,王婆子的工钱高,两个儿媳妇也只有把她供着的。
堂屋里只点了一盏烛火,王老头跟几个儿子说着话,等着王婆子回来一家子用晚食儿。
两个儿子正要给王婆子打招呼,刚到了嘴边儿又咽了下去,看了王老头一眼,王老头清咳两声:“老婆子,这谁给你气受了?”
王婆子在这康平坊那也是出了名儿的泼辣婆子,一般人都是奈何不了她的。
王婆子哼哼:“还能有谁,还不是那何府上的,不过一个小厮,还指着我鼻子骂,有甚了不起的。”
“你们是不知道,今儿我伺候那家的夫人上京了,嚯,好一张脸,长得倒是不比那舒家小姐差,就是不带正眼看人的,按理来说,新来的都该赏个银子甚的,如今我那厨房的活计也被带来的人抢了,只怕过几日我就要被那家退了,那可是一月快二两银子的月钱啊。”
王老头跟两个儿子听着,半晌,王老头安慰她:“老婆子,你们可是签了雇契的,可不是他家想赶就赶的,便是不要你做工了,可银子也得照给的。”
“对对对娘,要我说不要你了更好,就是官家也得按律法行事,契书上说了是一月,如今一月还没到,他家要赶了人也得把所有银子给付了,不然咱们就去官府告他们,再说了,牙行也不是好惹的,背后可是有人的,白拿了钱还不用去做事,多好啊,娘你还能趁这些功夫接些别的活计,赚更多的银钱了,是吧二弟?”
王老二点头:“大哥说的对,这是好事来着。”
“好个屁!”王婆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别的活计谁家工钱有这么好的?多是去一日给人洒扫搬抬的,累人得很,哪有这何家这般轻松。”
人家何家这会儿灯火通明,府上到处都是香风怡人,何家那位夫人带来的东西她也凑热闹去看过几眼,不说房里的人,便是院子里就有好些名贵花木摆着,她家的下人住偏房,房里是不大,只有几样家具,简陋得很,但房舍结实,一看就是上等的木料,还有吃食儿,她冷眼看着,光是下人一顿就有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个汤,吃的也是大米,连个最末等的丫头一月都是小二两的月例,四时还有衣裳,更不提她捧着的那位,一个丫头,身上金钗都四五支的。
她这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也不过只攒了几支银钗。
王婆子捧着灵芝这么一个丫头,除了舍不得何家丰厚的月银外,还是她听灵芝那丫头说,何家这回上京,还留了人在府城,若是人手不够,便要寻人进府做活。
偏生何家那宅子不大,要寻人做活,住不开,想来也只有雇人做了,多的是人家这般,家中不用定契的婆子丫头,说转不开,专门签那雇契的婆子丫头上工,只在身边留几个签了定契的心腹作罢。
王婆子想留下,又怕这位新来的夫人不好说话打交道,便把主意打到了灵芝那一个丫头身上。
米仙仙是大夜里才醒的,厨房那边早早备好的饭菜已经热了几回了。几个饼饼身子骨好,歇息一两时辰就活蹦乱跳的了。
何平宴趁机考校了他们的学问,对他们下场做的文章也过问了几句,便点点头不说话了。
四饼等了半晌没等到问他的,忍不住了:“爹,你还没问我呢!”
何平宴抬了抬眼皮:“不用问。”
四饼大惊,在几个兄弟的窃笑声中,气得双颊泛红:“你、你们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娘!”
都多大的人了还告状,何平宴刚无奈的摇摇头,就见四饼一下从椅上跑下来,拔腿就朝房里跑去。
何平宴脸色一变:“敬儿回来!你娘亲还未醒。”
四饼要是听话就不会让家里人头疼了,他充耳不闻,几步就跑进了房里,嘴里还一声声的喊着娘,声音大的何平宴根本阻止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米仙仙被吵醒。
何平宴先几步把人扶了起来,瞪了眼小儿。
米仙仙捂着小嘴儿,眼皮还直往下垂,好一会儿才清醒几分:“怎么了?”
何平宴止住要说话的四饼,抢先一步回道:“没甚么,就是四饼整日大呼小叫的。”
“他就是这么个性子。”米仙仙眼里满是困意,眼角都沁了泪珠儿,何平宴见状,又哄着人喝了半碗粥,垫了肚子,这才又扶着人小心躺下。
他把碗放到人参手中的托盘上,等人睡着了,这才把带了四饼出来,叫他几位哥哥把人带回院子里,还说:“你们快些把他带回去吧,不早了,该睡觉了。”
几个孩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米仙仙一直没醒,何平宴就让厨房给他们几个小的备了饭食。
四饼就被几个哥哥给带走了,路上四饼还撅着嘴儿问他们:“爹是不是嫌我太闹腾了啊?”
大哥二哥没好说,三哥看着他笑了声儿。
难得小饼还有自知之明了。可不是嫌他太闹腾了么。
米仙仙这一觉就睡到了次日,醒来时何平宴已经去衙门了,她用了早食儿,只觉得神清气爽的,带着人参几个丫头在府上四处走走,看看这新府邸。
走了一圈儿,米仙仙点评起来:“比在府城的宅子要小上不少,不过也能理解,这京城寸土寸金的,同隔壁的邻里房舍也挨着,声音大了些别家就能听到了,这点可不好。”
她醒了来,管家又进来禀报这些日子府上的大小事了。毕竟这府上一切运转还得要米仙仙这个当家夫人来发号施令。
昨日,管家已经说过了这院子的花费,还有请的婆子丫头,城外庄子和田地的价格等,他今儿来,说的是城中铺子的事。
“城中铺子分有东南西北四处,东边住的是王孙宗室和顶级的勋贵们,西边和北边都是供老百姓们的铺子,老奴把这几处都跑了个遍,那东边的铺子倒是奢华得很,就是不敢下脚,另外两边真说起来,比东边可要繁华多了,铺子也稍便宜,一间半大的铺子二三百俩,咱们这边的铺子大小差不多,却要贵上五十俩。”
管教把这价格打听得很是清楚,米仙仙也知道要跑这么些地方,确实要花费不少的精力,对管家很是肯定:“陶管家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陶管家很是激动:“能为老爷夫人办好差事,老奴高兴。”
米仙仙大方,当即就赏了陶管家一锭银子,陶管家还不收,被米仙仙态度强硬的压着给收下了。
好一阵儿,他才又说了起来:“其实还有件事儿要夫人做主,就是这雇来的婆子下人们,夫人看要不要把他们留下,签个长的雇契。”
米仙仙没摸着头脑,问:“这是为何?”
陶管家:“夫人有所不知,只因京城地贵,这宅子都偏了小,家里住不了这么多的下人,这春辉坊一片的家中都是给签雇契,请婆子丫头们上门来做活计的。”
何家从府城带来的人一住进来,府上便有些住不开了,要是再添人,便不能添定契的下人,只能雇人了。
米仙仙想了想,说:“要这么多人做什么?府城宅子大,要的人多,如今宅子小,咱们带来的人够了还添甚么?”
米仙仙捂着嘴儿,有些好笑。
陶管家被说得一愣,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他们是魔障了。
可不是么,宅子大人才多,宅子小用那么多人做甚的?
“那这些人?”他问。
米仙仙摆摆手:“咱们才到京城,就当给他们发赏钱了,叫账房给他们结了月钱,叫他们回家去吧。”
意思是银子照发,活计就不用他们干了。
这是善事儿,陶管家笑眯眯的:“夫人心善,他们知道了也定然会感激的。”
结月钱的时候,几个雇来做活的确实很是感激,捧着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了,只有王婆子丧着个脸。
她就猜到要被退了,只是没料这么快!
王婆子不甘心:“我不要这月钱行不行,我还能继续干活的,这府上才搬了来,老婆子我对京城这地界儿熟,让我留下来多干些日子吧。”
账房笑眯眯的:“快把钱拿着吧,不是不让你们干活,管家都说了,这是夫人心善,给全例不让你们干活,你们还能趁这日子接别的活计呢,咱们府上的活计就不叫你们干了,人手已经够了,府上小,做活的都二三十,够了。”
这是实话,但王婆子却怎么都觉得心里不舒坦。
那灵芝都说了,这府上还要招人的,如今又说不要了,分明是不想要她。她可不是区区几个银子就能被收买的。
但无论王婆子怎么说,账房都咬牙了不松口,气得她一把拽了银子,扭了身就走。
路过院子,瞧见丫头灵芝,王婆子本来是想狠狠骂她两句的,她自觉好声好气的把人捧着,说了这么多好话,就是想留下来,结果这好话是白说了。
刚要骂,王婆子又变了个主意,她这人惯是个小心眼的,谁得罪了她都能记恨上许久,寻了机会就要给下绊子的,这会儿走到灵芝那丫头跟前儿,还没开口,灵芝却不大好意思的说道:“王婆子,你说的这事儿是不成了,也是先前我们都想岔了,如今这宅子比不得在府城的时候了,也不需要这么多人的了,你还是回家让牙行重新给你寻个活计吧。”
王婆子点点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老婆子也理解。”
她理解个屁!
“不过姑娘你也看到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日子难过啊,活计说没就没了,还不知道牙行得寻到甚么时候才能给安排上呢,没有进项,回去可不得吃自己么,你还年轻,可千万别学了老婆子这条路啊。”
灵芝本来就被她哄得心里动摇起来,又见她说得可怜,想到自己往后也成了这般模样,越发恐惧起来。
实际上如今大周百年基业,休养生息,只要不是那懒汉,舍得做活的,怎么都能吃得上饱饭的,灵芝不知道,早前在入何府前,她也是别家小姐跟前儿的丫头,好生生的待在府里头,对外边的情形并不怎么了解,王婆子见天儿的哭穷,也就当真信了她。
“往后我出了府,估摸着是见不着你了,你可得好生为自己想想。”王婆子用粗老的手拍了拍她,意味深长的说了句,揣着兜里的银子走了。
灵芝好几日都魂不守舍的,甚至在米仙仙这个当家主母跟前儿当差都分了神,米仙仙没发现,却被人参看在眼里。
抽了空,她拦着人问:“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在夫人跟前儿当差还能分心的。”
灵芝眼神闪烁,不敢看她:“没、没甚么。”
她不敢说近日正在筹谋一件事儿,若是成功了,以后那就不必为奴为婢的了。
灵芝不想一辈子当个丫头。
人参见问不出来,只得告诫她,让她当差的时候专心些,倒是小丫头当归偷偷摸摸跟她说过,说这些日子灵芝比往日会打扮了,衣裳也鲜艳几分,早前这上京后,府上就她一个大丫头,发号施令甚的,怕是过了回威风的瘾儿。
人参眼眸微垂,她就怕这灵芝心大了,起了不该起的心。
何府的女主人一入了京,府上运转开后,四周的邻里们便知道了,不少人家的夫人娘子对米仙仙很是好奇,有人家还接连给下了帖子来。
何平宴那头让黄芪回来传了话,说有几位下属要来家中拜访,其中有两位是今年考中后分到大理寺的进士出身,过来认认门的,让家里置办一桌席面。
米仙仙让问了喜口等,叫人去请了个厨娘来,按这些口味儿挨个给做了两道可口的饭菜来。到了那日,下衙后,何平宴便带了几位下属来了。
米仙仙带着几个丫头只跟他们打了个招呼便回后院了,只让黄芪随时注意着他们的动静儿,缺了甚么就来说一声。
用到一半,前院传来消息,说酒喝完了,让送壶酒去。
米仙仙让厨房那边送过去,黄铃带着酒刚要走到前院,被灵芝给喊住了:“嫂子,这酒我来帮你送吧,听说厨房那边又做了两个新菜,怕是忙不过来了。”
“这都要到地儿了...”
灵芝从她手中把酒壶接了过去,笑道:“所以还是我帮嫂子你送吧,左右夫人跟前儿不需要伺候,我闲着也是闲着,你回厨房忙去就是。”
话都说到这儿了,黄铃只得把酒给了她:“行,你送吧,我回去忙了。”
黄芪看到灵芝时还很是惊讶,低声问道:“怎么是你来了,不是让厨房那边送来么?”
“忙不过来,正好我闲着没事。”灵芝撩了撩耳边的发,把对黄铃的说辞又对黄芪说了。
黄芪点点头,伸手要接:“行,你把酒给我吧,我给老爷们拿进去。”
灵芝手紧了紧,嘴角有些不自然:“不然我送进去就行。”
黄芪有些诧异:“这可不行,你又不是那些小丫头,再说了,里边都是几个大老爷们,不合适。”
灵芝无法,只得把酒给了他。
前院里吃酒吃到了夜深。烛火下,一个人影有些踉踉跄跄的,是今日随着何平宴一块入府的下属,个头算不得高,模样长得清秀,这会儿喝得多,脸颊泛着一圈儿红。
就着夜色,他寻摸到茅房里,刚提了裤子出来,就见前边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突然倒在地上。
“哎哟,我倒了。”
接着,她转过头来,一张涂得艳红的嘴唇朝着他缓缓一笑。
“公子,麻烦你扶我一下。”
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在府宅挂着的灯笼烛火印照下,显得越发诡异。
一道尖锐划破长空。
“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