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作为夫人派到小公子身边的,最是清楚小公子有多护食。
为了这一盏凉茶,小公子都肯从府上走到集坊铺子,路上走累了也不让他们抱的。
她心里来了气,正抬头一看,却不想另一头比她还快。
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推了一个瞧着不过四五岁大的孩子出来,她力气大,那孩子年幼,竟被她推了个踉跄,一身脏污,相比妇人身边另一位穿戴整洁的孩子,这孩子就如同那小叫花一般。
灵芝甚至看到他小手上几道青紫,她也是从伺候人过来的,知道这是时常做活计才能有的。
小孩的肌肤本就娇嫩,因此便格外显眼。何况,这妇人瞧着也是不大好相与的,只听她把人给推了出来,一边还骂骂咧咧的:“还不快跟贵人道歉,我是少了你吃还是少了你喝啊,走个路都不会走是不是,你说你有甚么用的,吃我的喝我的……”
灵芝不由得冷笑。
瞧着倒真像是缺了吃缺了喝一般。
但她顾不得这些,忙蹲下身问道:“小公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儿?”
四饼一下抬头,鼓着脸儿,突然一手指着被妇人牵着的另一个孩子:“是他撞的我。”
那孩子原本正得意的笑着,闻言跳脚:“不是我,是他!是他这个小杂种!”
那妇人在一旁,跟着点头:“对对对,不是我儿子,是他。”
被推在一旁的小孩显然时常听到小杂种这种侮辱人的词,闻言没有半分触动。
灵芝喝道:“放肆,你们竟敢说我们小公子胡说不成?!”
几个衙役围了上来。
妇人顿时怕了,她牵着的孩子也一下缩到了妇人背后不敢吼了。
“这不是城西严瘸子的婆娘么。”路边有人开口道出了妇人身份。
城西的严瘸子是个木匠,有些手艺,但人长得难看,一条腿瘸,他的原配妻子没过几年便受不住跟人跑了,只留下了一稚儿。
去岁时娶了这肥圆的寡妇,寡妇带着个差不多年岁的儿子,本来寡妇再嫁是一桩美事,这严瘸子娶了新妇,家中有了人照料,算是两全其美,谁料这寡妇先待这原配留下的稚子还算过得去,后见严瘸子因着前妻同人私奔的事儿对原配留下的稚子并非多在意,她便渐渐生了心思,把人当下人使唤,连她的儿子也有样学样的。
邻里们看不下去,偶尔也塞上几块饼给那小孩。
边上有人一五一十把严家的事儿给说了,寡妇面儿上挂不住,拉了身边的孩子要走,被衙役给拦下。
从头,竟是半点没有想起被推出来的继子。
原氏见那佩刀,吓得心里直颤,小心陪着脸:“诸位贵人,我儿也是不当心才撞了小少爷的,我们赔礼道歉行不行,我们赔礼道歉,还请贵人们放我们一马。”
她一副卑躬屈膝的,灵芝也不好纠着不放,显得倒是他们得理不绕人的。
她抿着嘴儿,正要开口,一道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怎么回事?”
灵芝大喜,心头一下定了下来。
“夫人。”
米仙仙身后带着丫头衙役,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拥了进来。
她扫了一眼,问着:“怎么回事?”
灵芝一一说了出来。
四饼挺了挺自己的小胸脯,指着那肥圆妇人跟她告状:“把我水水撞没了。”
米仙仙也是个爱告状的。
她在那妇人身上扫过,又瞥见一旁垂头不语的小孩,他模样瞧着比四饼大不了多少,却穿一身不合身的衣衫,身上脏污,小手拧着,小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很害怕的。
继母继兄欺压,亲爹放任,如今又被推了出来,甚至继母两个临走都没有管他,在这么多人的围观下,尚且年幼的他如何不害怕的,只怕换成寻常人也是恐慌的,何况他了。
米仙仙在小儿头上摸了摸,准许了他重新再喝上一杯凉饮。
这才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子,一双白嫩的手把他拧着的小手轻轻放在手心,抽了秀帕替他轻轻擦拭。
小孩本是要躲,见她动作温柔至极,不由得红了眼眶。
“你叫甚么?”她问。
好一会儿。
“小、小柱。”
“我、我手脏。”他生怕弄脏了他的帕子。
米仙仙:“不脏,你是个好孩子。”
“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她问的是灵芝。
先前早有熟悉严瘸子一家的一人一句的说了起来,灵芝也听了个大概,这会儿便把听来的说与她听。
米仙仙脸上倒是没甚表情,但眼中一下冷了下来。
她惯是个和气好说话的人,如今却骤然冷下了脸色来。
“去,把那严瘸子叫来!”
立马有衙役领命去了。
何家集坊闹了这么大一出,早就挤满了人,集坊里的人得了信儿,也端了桌椅来请米仙仙入座。
“这夫人是谁啊,这么大阵仗,出门还有衙门的衙差开道。”旁边有人小声儿问。
有人见何家集坊这般殷切,又有衙差护卫,倒抽口气:“莫不是……”
原氏被这一转变吓得腿一软,肥大的屁股一下坐在地上,娘哎,她这是惹到了甚么人了!怒从心起,她扯过一旁的亲儿子便要招呼,米仙仙冷哼一声:“做甚么,本夫人面前你还敢动手?”
“不、不是……”
——呵。
“本夫人夫家姓何。”
她一字一句的。
坐得端着笔直。
两孩子也坐在她身旁。
姓何,果真是知县夫人!
“这严瘸子的婆娘怕是完了,咱们这知县夫人最是嫉恶如仇,衙门第一桩案子便是这位何夫人挑出来的。”
衙差很快回来,还带了严瘸子。这严瘸子果真长得难看,一条腿瘸的,瞧着模样倒是个老实沉默的人,那原氏一见了他,忙叫唤起来:“当家的当家的,你快些救救我啊。”
严瘸子娶不上老婆,对原寡妇自然是宝贝得很,家中大小事物都由她当家做主。
米仙仙给灵芝使了使眼色,灵芝便站出来,一五一十把原氏的亲儿子如何撞了他们小公子,又如何把严小柱推出来,甚至母子两个还骂他小杂种的事都给说了。
人群哗然,纷纷看着原氏,直说她恶毒。
米仙仙指了指严小柱,问那严瘸子:“这可是你亲儿子?”
严瘸子被衙差警告过,知道米仙仙的身份,忙点头:“是是我儿子。”
“那就奇怪了,既然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何你一个当爹的竟然坐视你的继室欺辱你的亲儿子?这是何种道理?”
当然是这小崽子身上留了他那个跟人私奔的娘的血!
原配跟人私奔,严瘸子不知被人嘲笑了多少回!他眼眶蓦然发红,眼中还带着恨意。
“生而不养,养而不教,都不配称之为父母,严小柱是他娘生下的,可他更留着你严家的血脉,稚子何错之有?”
“寡妇再嫁乃我大周高祖皇帝怜悯女子之苦而特意颁布的圣旨,本意是让女子有所倚靠,可你,”她指了指原氏:“你毁了高祖怜悯女子的一番心血,你毁了寡妇的清誉!”
这话极重。
几乎一下让原氏把所有寡妇给得罪了。
“亲爹不慈,亲娘不贞,后娘不任,你们,才是罪人!”
她气势惊人:“按我大周律法,坑蒙拐骗,欺凌弱小,都触及了律法,甚者除挨板子外,更被判罚服役。”
她抿抿嘴。
接着说:“你们都是我大周子民,需知各家都是为了家中,你们送孩子进学,去学手艺,甚至到富贵人家中当差,可知,那富贵人家也是要查底细的,你们不慈、不孝、不忠的事迹都会记录在户册中。若你们有那书读得好的,来日考取功名,改换门庭,一调这户册,瞧见他们的父母有不慈的记录,你们说,朝廷能录一个家中父母德行不好的学子么?”
又指着原氏和严瘸子说:“如这个寡妇,寡妇再嫁以后待继子苛刻、欺辱,如这个亲爹不能治家,连亲儿子都不管不顾,你们说他们家这些行为被登记在案,往后家中可还有人能出人头地?”
自是不能。
大周可是很重视德行的。
“便不是亲生的,只要养了那便得好生养着。”有人说了句。
米仙仙很是赞同:“不错,是这个理。”
改换门庭、鲤跃龙门,寻常人家哪个不想的?
米仙仙这一通大道理砸下来,不亚于振聋发聩。
严瘸子和原氏几乎被板上钉钉打成了坏人,尤其是原氏,她待继子不好,但待亲子可是好的,一心指望着把人供出来的,如今被米仙仙这一说,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米仙仙没理她,只朝着人群里的几位点了严家事的大婶夸:“几位婶子心地善良,施人危难,可真是我大周的好子民,你们敢站出来揭露这等恶事也是我大周之福,对这种事绝对不能姑息!”
“本夫人决定,在何府门外设下一管事,等诸位随时检举揭发!”
何家集坊对面街上,两位俊美的男子并肩站立,一位着青衫,一位着白衫。
白衫公子摇着手中折扇,瞧见那貌美的娘子一说,底下立马有婶子们拥护的模样,眼底尽是笑意:“何兄,你这位夫人,可真真是与众不同呢。”
何平宴并不理会他的调侃,只目光灼灼的看着人群中的小娘子。
他的小妻子。
她是如此鲜活,绯红着小脸,声情并茂,那双眼里仿佛装满了万千星辰一般,如那皎皎明月,让人移不开眼。
“来人。”
他目光看着小妻子,吩咐:“把今日的事与夫人的话都记下来,编造成册,着分发至各镇、各村,令柳平县境地的老百姓都读一读夫人的言辞。”
她若站于人前,他便在身后推上一把。
身后衙役拱手:“是。”
白衣公子一脸愕然:“不是何兄,你当真……”
何平宴转头看他:“温兄,内子可有说错一句?”
“倒是没有,但到底是女子……”
他转回身:“女子又如何。”
他的小妻子心地善良,见不得这等肮脏存在,他便替她扫荡这些肮脏。
哪怕这小小的柳平县困不住他们,迟早要飞得更高更远,但只要他在一日,他便要她再无烦忧。
站在身后替她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