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巳年初之时,江南各地疫情虽得控,为防秋后瘟疫复起,皇帝本已经吩咐谢如去处理余下的三千染病之人。
却因谢如的一句三世因果真实不虚,他改了主意。
西域商人的药有奇效,皇帝为此答应了几个小国的一些要求。三千多人,治愈者超七成。也正因此事,民间谈起这位皇帝,话语间渐渐将他与仁字挂钩。
其实这些人的命他并不在乎,他只想为她修一份来世的福报。
他读《十洲记》时曾看到过一句话,“返魂香,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返魂香,起死回生之物,传闻汉武帝用此物来为心爱之人李夫人招魂。此举违背天道,可世间若是真的有,他愿意一试。
夜半无人之时,思念翻涌,心中空荡,伏案写字之时偶尔抬头,手边唯有一杯清茶,见书房无人,他动作一滞,而后又去翻开另外一本奏折。
君王喜怒不显,无人知他心中哀思,可正是这种思念,一丝丝地逐渐浸透着他的心,直教他无法忍受。
苏州街头,两人隔着人群遥相相望,除了他们,其他不论是侍卫、裴容、许月圆、或者是那些路过的游人,无人知晓发生了何事。
慕长安手中的纨扇落地,泪水蒙了眼睛。她想过无数次两人重逢的情形,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娘?”许月圆叫了一声。
街边寺庙门口香火味重。
元灼怔怔地站着,三年来,每一日,每一日都为她抄经祈福,得知她死,将她的牌位置于芳华轩内,追封她为皇后,他善待慕家,他善待天下人。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是自己杀戮太过,这业障报到了她身上。事到如今,他才明白,不是他业障的报到了她身上,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他的业障报应。
元灼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没死,那这些年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娘?我们回家吧。”许月圆摇了摇慕长安的手。
“好。”慕长安心里乱到了极致,袖下的手颤抖着。
转身的一刹那,手臂被拉住,强大的外力迫使她回去继续面对。此刻他近在咫尺,慕长安更加确信自己没有看错,真的是皇帝。
“就这么走了?”皇帝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就这样而已?她不解释什么?
只留下那封信和那半块玉佩,他当她早就死了!原来还活着,不止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还有......目光移到慕长安身边的小东西身上,她还生了女儿?!
她敢嫁人生子?她怎么敢?!
这三年来他身边一个妃嫔都没有,他都做好了无子无女孤独终老的打算,她凭什么一走了之之后,还过得这么肆意快活,安享天伦?
“皇上”慕长安轻声叫他,强忍着眼泪,一切都是始料未及的,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么说。
三年了,恍若隔世,成了这相顾无言的局面。
“放开我娘!”许月圆大声嚷道,只当这人是因为被自己弄脏了衣服,将怒气撒在慕长安身上。
皇帝冷眼看向烦人的小东西,“你生的?”他问,一字一句。
“不是。”慕长安伸手护住许月圆。
不是?他分明听见这小东西喊她娘了。元灼蹲下身,指了指慕长安,“她是你娘?”
小月圆抱着慕长的腿躲到她身后,只露出眼睛来看着坏人,弱弱地回道,“是。”
得到了答案,他起身,吩咐侍卫,“带这两人回行宫,朕要亲自审问。”
许月圆一听这话,直接吓哭了,她是不是闯了大祸了。慕长安立即将她抱起,小声安慰道,“别怕。”
元灼听得更心烦,“将这个女人带到朕马车上来。” 声音冷若冰霜。侍卫们并不知道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为何会发此大火,立即遵照着将人押上车。
“这个小孩怎么办?”侍卫问裴容。君王之怒,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
“与我同乘吧。”裴容抱起大哭的许月圆,他也不知为何皇帝会动怒。
***
轻微摇晃的宽敞车舆之上,皇帝端坐着,搁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双眼睛紧盯着那个低着头坐得离他甚远的女人。
她还活着,可是他现在只想亲手掐死她!
慕长安抬起头,小心地去看皇帝,道“你不要这么生气。”
“闭嘴。”从他的声音听得出,他在尽力控制住自己。
为什么离开,为什么背着他和别人生孩子?太多的问题要问了。可是当年那封信上都说了与君长诀,勿念勿寻。他去问她会不会显得太过卑微了?
慕长安就这么坐着,还担心着小月圆,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了下来。
“你哭什么?”皇帝问,语气冷漠,再也没有当年一丝一毫的温柔。他都没有哭,她哭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哭。
是她先背叛了。她是不是知道他追封她为皇后的事,是不是知道为了她不再踏足后宫,为了她连太子都是从宗室子弟中挑选的。
她知道的吧。知道了,然后同自己的丈夫还有自己的孩子在背地里偷笑他?
慕长安被他这么一问,就愈加忍不住了,低着头,用袖子去擦眼泪。
皇帝看得更生气,真想叫她滚下车!
终于到了行宫,皇帝自行下车,然后将慕长安从车上扯下来,不顾一路上朝他跪拜的宫人们,将人扯进了书房,光上门。
慕长安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来回在门前走了一圈,他真想,真想现在就杀了她。终于走到她身边,蹲下,“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他现在就派人去杀了,不止杀他丈夫,他要灭他们满门! 不,灭他们九族!十族!有多少个他统统杀光。去他的什么佛经,去他的什么儒学仁义!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他本该如此。
慕长安抬头,目光与他相对,“那个孩子不是我的,我也没有什么丈夫!”自雨和塔逃出之后,她身体很差只能在苏州静养,又怎么可能成亲生子。
元灼听后,猛地推开门走出去,他要派人去查。
傍晚。
慕长安还是被关在书房里头,皇帝没有再回来,只是门口不远处的侍卫不准她离开。
元灼真的怕自己一怒之下将她杀了,才在前厅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身边伺候的太监明泰被厨房的人催着过来说了一句,“皇上,该用膳了。”皇帝同个杀神一般,面无表情地坐着,宫人们心里头也怕。
“不必准备了。”他在等侍卫回来同他禀报。
“那皇上御书房的那女子......”
“饿死她。”
“......”明泰,“遵命。”
直至酉时,派去的侍卫终于回来,领头的行礼后禀告,“皇上,那女子并无丈夫,只是店里头有三个伙计,那个孩子......打听下来是她亲生的。”
皇帝一手抚在身边的茶盏之上,抬眼“同谁生的?”这个孽障,他也要杀了。
“这个暂未打听出来,听说是她到那处的时候,已经带在身边的了。”
没有丈夫?却生了孩子?元灼感觉自己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去将那个孩子带过来。”
侍卫们得令,将在裴容那照看着的小孩子带到元灼面前。许月圆不见慕长安,已经哭了许久,眼睛一片通红像只小兔子。
皇帝端详了她许久,“你叫什么名字。”
许月圆早就吓傻得不会说话了,更听不进人话。
明泰赶紧催促道,“圣上问你话呢?叫什么名字?”
她依旧哭着,谁说都没用,初生牛犊不怕虎,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足以取了他们性命的。
“你爹叫什么?”皇帝又问。
许月圆哭得不成样子,完全抗拒同他讲话,从小到大没有人对她这么凶过。
元灼难得耐着性子,抓过她的胳膊,“你有爹吗?若是有就点头,没有就摇头。”
这个简单,她摇了摇头。
这么一听,元灼一瞬间就看这个小东西顺眼了,只是脸上神情依旧严肃得吓人,又端详了一会儿。
“这个孩子,是不是同朕有点像?”他问。
明泰在皇帝身边伺候不过两三年,知道皇帝从前在苏州待过一年,难不成这是私生子???
像不像嘛,其实看不出有多像,但是人嘛,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张嘴,尊贵如皇帝也不例外,“回圣上,看着是有些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