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在床上夸她香的人下了床便翻脸不认人了。慕长安是裹着狐毛大氅被皇帝扔进宽敞马车的。皇帝穿戴整齐正坐着,而她斜斜靠在软垫上。
“去把妍嫔叫到御书房来!”
许是听得出皇帝语气里的微怒,下人们愈发谨慎。
慕长安坐得离皇帝很远,方才在床上又多亲近此刻便有多疏远。妍嫔将毒药给她又亲自去跟皇帝说她藏着毒药?这不是自掘坟墓吗?皇帝要杀她们两家的人就痛快些。总之她也看出来了,他就是个喜怒不定的暴君,她祖父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马车载着两个人到了御书房,下车的时候,慕长安腿一软差点摔倒,还是皇帝伸手扶了她一下。
两个人一同步入屋内。
“去屏风后头躲着。”皇帝指了指屋子的东南角。
慕长安也不反驳,很听话地走到屏风后头一坐,靠着墙角昏昏欲睡。
“喝口茶缓缓。”皇帝也进了屏风后面来,手里端着茶杯喂到她嘴边。慕长安就这茶杯喝了一口,是龙井。而后皇帝将茶放置在她脚边又出去了。
她静静听着外头的动静。此时已经是到了子时,屋外太监通报说是妍嫔来了。
喜怒不定的皇帝是最令人生畏的,可怜了她大半夜要躲在屏风后头,也可怜了妍嫔大半夜的要来御书房为皇帝抚琴。琴棋书画之中,宋妍的琴在京城贵女之中首屈一指,暂无人能出其右。
慕长安偷偷从屏风背后探出脑袋来看,皇帝正惬意地斜靠在木塌之上,宋妍穿着艳丽纱裙子坐在皇帝身侧抚琴。幸好炭火烧得旺,否则是要冻出病来的。琴声舒缓而流畅,更使得慕长安生出几分困意来。
“你上次与朕说,谨贵人被褥下放了支藏了毒药的发簪,要用来对付着朕。朕派人去查了,并未找到。”皇帝眯眼斜靠着,手中端着茶盏。
妍嫔双手压住琴弦停止弹奏,“那该是换了地方藏,或许是枕头里,谨贵人对臣妾说过,有那样一件物什,毒药是她进宫之前家里人给的,让她逼不得已便用在皇上身上。眼下德妃已逝,她没了靠山怕是要动手。”
皇帝把玩着白玉扳指,幽幽开口“你家似乎与许家更近些,不是吗?”
妍嫔立即跪下“许家意图谋反,而臣妾父亲是一心向着陛下的!否则,否则臣妾也不会一知道谨贵要害皇上,就立即向您禀告。况且。。。慕长安的父亲自皇上登基便辞官在家,显然是存在不敬之心的。”
“可找不到那毒簪,你又让朕如何发落了她?”皇帝端着茶盏喝了一口,狭长的眸子低头看了看里头的茶叶,并未示意妍嫔起身。就是这样的若即若离,心思深沉的样子时常让人辩不出喜怒来。
“谨贵人一直信任臣妾,她一定是把簪子放到了别处,臣妾明日就去问她!”妍嫔神情有了一丝慌乱,但是所言听起来句句都在表忠心。皇帝伸手将茶搁置在身边的小木桌上,伸手去将妍嫔扶起“明日朕等你的消息。”
妍嫔终于整个人放松了些“臣妾服侍皇上就寝吧”
“你先行回去,朕批完奏折再过来。”皇帝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等到御书房的门终于被关上,屋子恢复了一片寂静。
“过来”
慕长安抱腿靠在屏风后的墙角,石榴红裙摆铺了一地,深呼吸努力消化方才听到的话。不可否认的是宋妍不光是要害自己,而且是想把整个慕家拉下水。
进宫之后,德妃和妍嫔是与自己走的最近的。以往太子去行宫避暑之时,祖父不会跟着过去而是会在家里开设学堂,凡是有心向学的各家子弟皆来府中听学。宋妍是跟着他哥哥来的,一来二去两人便就这么认识了,虽说没有多深的情谊,但也算是旧相识。更何况两家如今处境相同,更该相互扶持,宋妍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
一双手将屏风缓缓推开,皇帝已经换了另外一身常服,朝着慕长安伸手。慕长安手撑着墙自行起身。
“耳环掉了。”皇帝嘴角含笑,看了看地上示意。
左耳的翡翠耳坠不知何时落在了地上。皇帝先她一步弯腰捡起,吓得慕长安退了一步,脸色诧异。这样不合礼制,皇帝却毫不在意帮她又把耳坠戴上。“信了吗?”
慕长安靠在墙上没有任何表示,实际上脑子里已经乱了套,她不知宋妍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宋妍平日里处处提点她维护她,可是方才在皇帝面前又字字句句置她于死地。
“来,坐下来,朕给你分析一下”
皇帝破天荒地牵着她的手讲她拉到木塌边上,一副要耐心促膝长谈的架势。记忆中她大哥每次要带她一起做坏事的时候,也是这样说服她的。慕长安坐下后,带着些狐疑的神情抬头看了看在木塌另外一侧坐下的皇帝。
“第一,你觉得宋妍此人平日里如何?”
这一刻慕长安再笨也察觉到,皇帝是换了另外一种手段教唆她。皇宫之中,根本无可信任之人,包括眼前的人。
“宋妍消息灵通,人冰雪聪明,平日待臣妾不错。”
“你房里搜出的簪子,是否妍嫔相赠?想清楚了答,若你再否认,现就去桌前将你供词的手印按了。朕也立即写圣旨,明天你们慕家就是第二个许家。”
慕长安闷声摇头,“簪子是宋妍给臣妾的。”
“给你作何用?”
慕长安低着头不说话,要是说出实情宋家就完了。
“朕暂时不说这个。说说如今宫外的形势。宋家与许家平日里走的最近,宋妍父亲礼部尚书是个墙头草,当年便是依附着德妃家上位。如今宋家想保命那必然是要撇清关系表忠心了。而若是此刻宋家大义灭亲,检举揭发你们慕家有弑君之心,便一劳永逸,还给自己按了个忠臣的名号。”
慕长安睁大泛着水光的眼睛听这皇帝的分析,这番话似乎有些逻辑。
皇帝亲自提起小火上暖着的龙井茶,为慕长安倒了一杯。“正巧宋妍与你走的近,她便是最好下手的人。为了家族的生死,你觉得她可能不动摇么?”
慕长安竟然觉得有道理。许家已经是大江东流,宋家如今也是垂死挣扎,正巧他们慕家有个教导了前太子的太傅大人,也是新皇的眼中钉。
“你看,原本你们慕家和宋家应该是同乘一条船。但你的伯父自请去了琼州,你的父亲也辞官在家。于宋家,慕家便已经毫无助力可言。若是他们的女儿检举慕家弑君,形势就又大不相同了,宋家得以一举翻身。”皇帝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倒是渐渐解开慕长安心中的疑惑。
宋妍这般做自然在情理之中。
“再者,你想,你也说宋妍冰雪聪明。你连杀只狗都不敢,更何况是杀人,你觉得宋妍给你毒药的真正目是什么?”
其实只要提点一下,她便明了了。她与宋妍之间确实有些情谊在,可家族存亡危急关头,这些情谊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再也说不出不信任皇帝觉得皇帝是在挑拨离间这种话来。
“你的供词还在桌上,那根毒簪也在。知道该如何做了?”皇帝想说的都已说完,看着慕长安这样呆愣的神情,他倒有些如释重负一般往后一靠,枕着双手。
她不想慕家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慕长安几乎是跑到书桌前,将自己白天所写的供词撕了个粉碎,又从木盒里取出簪子,揪紧了却不知该如何做。
皇帝笑着看着她的微怒的小模样“与其毁了簪子,倒不如将她扔回给宋妍,让她自食恶果如何?”
慕长安疑惑地看着皇帝“如何做?”
“自然是将簪子藏到宋妍宫里,然后反咬一口。”
慕长安在书桌前坐下,“臣妾如何才能不动声色藏回去?”
“收买她宫里一个下人不就行了。”
“她只让自己的两个贴身宫女进卧房,这两个宫女都是从小跟着她长大,根本收卖不了。”
皇帝曲起膝盖,将手臂搭在膝盖上,整个人看着比白日随意了许多。他赞赏着点头“分析得不错。想想还有什么办法?”
方法其实有很多,但是都非万全之策。
“臣妾可命人给妍嫔送些绸缎面料过去,将毒钗夹带在其中,或者让人半夜将簪子偷偷还回去。可这也等于留下了自己的把柄。”慕长安眉头深锁。
“或则再全面一些看问题。妍嫔的毒药是从何处来的?你想过么?”
慕长安安安稳稳坐在龙椅上思考这个问题“皇上的意思是让臣妾派人去查带毒药给妍嫔的人,而后逼他指认?”
“这是其中一个办法。朕这有一个更简单的,你将发簪放回原位,等妍嫔带着人来揭发这件事。到时候你实话说这簪子是她送你的,而后一切事情交给宗人令谢如去办。”
“万一谢如信不过呢?”那样一个看着如同文弱书生一般的宗人令。
皇帝扯了扯嘴角“谢如此人心思缜密,黑白分明,刚正不阿,是眼下朝廷为数不多靠得住的人。”
由此看来,皇帝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逼她改口供。他不会是想一石二鸟把她们两家一起给收拾了吧?怎么有种他在请君入瓮的感觉。循循善诱之下,慕长安果然心动了。单凭方才宋妍的一番话,她已经不打算帮宋家背这口黑锅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死了,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将红宝石簪子放进袖子,朝着皇帝行了一礼便要回自己的芳华轩去。
“子时了,在这歇下吧。”皇帝从木塌上起身,朝着内室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了脚步,烛火映照之下,他转过身朝着慕长安伸出手,“要不要到朕这里来?”此刻眼神里看不出一丝算计,仿佛只是在问大雨里的人要不要来他的伞下躲一躲。
一语双关。
慕长安很清醒,她知道永远都不可能去他那里,也不可以去他那里,死去的祖父不允许,德妃娘娘更是不会安息。自己断然不能与他同流合污,否则史册里便又多了一位妖妃,慕家世代清流文官,即使真的如同许家一般灰飞烟灭,也绝不能因她而毁了门楣荣耀。
皇帝见她低着头未有行动,将手收回,转身走向里屋床榻,“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