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即放下铁锨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态度上想亲近却又有点生疏,毕竟那么些年没见了,乍然见到人高兴是特定高兴的,但也感觉到了双方之间的疏离隔膜。
这是不可避免的,钱二叔自己倒不怎么在意,只热情地要让大侄女跟他回家坐坐。
而同行的卫斯年有他那一身解放军的光环加身,钱二叔对他的观感十分之好,没有多问什么就同样邀请他一块回去喝杯水歇歇脚。
钱宝红之前打算过,这些人她不刻意去瞧,能不能遇上看天意。
天意如此,她一来就给碰上了,那顺道去看看也没什么。
只不过在此之前,她想把卫斯年见见他‘岳父岳母’,也算达成这一趟的目的。
但是钱二叔明显是误会了,还以为他们要祭拜大哥大嫂,看着两人都是空手来的,以为他们年轻不知事,因此建议先下山去,等买好了香烛纸钱再来才行。
钱宝红之前不是没想到准备这个,但是以为现在正打击封建迷信,祭拜上香之类的事情不让做了呢,为了防止惹麻烦,她才没有提前买。
“二叔怎么这个时候来修坟?”下山的路上,钱宝红奇怪地问起。
钱二叔不好意思道是前几天小镇终于下了场大雨,不光滋润了地里干涸许久泥土,山上好多枯草重新焕发新绿,不少坟头也被雨水冲刷、草根顶撞的不成样子,所以他趁着今儿个休息有些空闲,上来帮大哥大嫂整整坟。
没想到能碰见许久不见的大侄女,让他高兴之余赶忙想把人请回家喝杯茶吃顿便饭。
他以为大侄女一回来就记挂着爹妈,所以直接先来这里了,根本不会想到对方没有回那个‘家’的打算,因而他这会儿还欢欢喜喜地带着路往山下走,脸上开心的神色实实在在。
这就让钱宝红不好再提什么拒绝的话了,索性跟着他去原主生活过的家看看。
由于刚下雨没多久,山上的泥草地松散滑腻,上去的时候还不显,下来时就要小心了,一个不注意就可能脚滑摔一跤。
“小心!”卫斯年半道上突然出声,及时扶住踩在草甸上脚跟打滑的钱宝红。
钱宝红身子一晃借力站稳,下意识松口气后怕了一瞬。
这可是下山的路,刚才要真是摔了,不是落到一边的山沟里,就是顺着山路滚下山去,到时人还能得了好么,估计不死也残。
“我没事,之前上山没觉得多难就没注意。”
“你拉着我的手,我扶着你下去。”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手走过滑腻的草甸子,抬头就瞧见钱二叔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一副明显有话讲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表情。
钱宝红示意继续下山,然后一个疑惑的眼神望过去。
“你们……”钱二叔犹豫着想提醒一下。
他们这乡下小地方不比大城市,一旦被人发现有人当街耍流氓,肯定要被抓起来吃官司的。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现在这个时候形势已经有所严峻了,不仅乡下小地方抓的紧,大城市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有些方面比乡下小镇上盘查的还要厉害。
钱宝红不用他挑明了说,也了解这一点,所以在他发现后就顺势将卫斯年介绍了一下,本就是带他过来见‘家长’的,没打算瞒着。
“这是我对象,名字叫卫斯年,当兵的。”一句话让当事某人翘起了嘴角。
钱二叔恍然大悟,心里头那点子猜测落到实处,不禁露出个憨厚的笑容,看着卫斯年身穿军装的英姿,连说了几声好。
有卫斯年搭把手,之后下山的路就顺顺当当的没出什么意外。
一路上,钱宝红趁机与钱二叔聊了几句,探了探原主那个‘家’中的情况,得知的内容还算可以。
在钱二叔口中,因为家里有他当工人的原因,一家子人饿不着冻不着,还有大房子住,家里大儿子就要结婚娶媳妇了,日子比起其他人来算是好的,他挺满足。
钱宝红点头听着,觉得这样就好。
原主虽然怨他们把她送走,但毕竟是亲人,也不会想看到一家子过的分外凄惨,且在她能够吃饱穿暖的前提下。
然而等她和卫斯年随同钱二叔来到那个家中时,才发现事实与对方说的有很大出入。
或者说双方认知中生活还可以的标准不一样。
钱家确实饿不着,因为平时有国家的供给粮以及钱二叔的工资收入,全部对换成粗粮的话的确能裹住一家好几口人的吃喝。
他们也确实冻不着,因为经年的旧衣旧棉翻新穿身上,比旁的还需要打补丁的人家好上太多,已经算是很体面的了。
至于住的大房子,其实就是一处工厂分配下来的宿舍罢了,还是在旧旧的筒子楼里。
那是原主爸妈当双职工时向工厂申请分来的,之后钱二叔接班,房子也跟着过给他用了,面积并不多大,两室一厅的空间里住了原主爷奶、钱二叔夫妻以及他们的两个儿子共六个人,可以想见有多拥挤。
但这情况还算好的,孩子比他们家多、住的地方却比他们小的人家,在筒子楼里比比皆是,没有对比就没有幸福。
然而毕竟条件有限,日子总归没有钱宝红在京都过的方便。
所以钱宝红想,如果原主当初能放下怨怼回家一趟,她会发现相比家中,可能还是文工团里的生活比较适合她。
当然这里指的是在她没有被‘算计’之前。
心思电转间,钱宝红随着钱二叔进门,迎着一屋子人或惊讶或复杂或冷淡的眼神下,和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原主爷奶是两位满脸沟壑沧桑的老人,面对着钱宝红这个孙女时神色冷淡,去打招呼都不怎么搭理的,跟陌生人差不多。
钱宝红无意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人家冷淡,她也对他们没有多少感情不是,两方半斤八两十分公平,谁也别说谁。
二婶看到她后的神情就有些复杂了,有疏离,有动容,还有警惕,视线一会儿在她身上打转,一会儿在住的房子上落着,估计是担心她回来打房子的注意,或者搬回来住什么的。
家里已经太挤了,再加个人是肯定住不下的,另外把房子还回去也不可能。
钱宝红并不知道在这位二婶的意识中,认为房子和工作其实应该是传给侄女的,她私心里不免心虚,但当年没办法就那样做了,现在要他们还是肯定不行的,不然让一家子人住哪儿去。
对于这一点,钱宝红又不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真不清楚她是那样想的。
但这不妨碍她察觉出异常,打算待会儿将回来的目的讲明,打消对方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她只是来这边替原主看一看,马上就会离开了,若是打扰了人家的生活,那很抱歉,估计就这一次,还请忍一忍就好。
或许整个屋子里对他们的到来比较平静的就是原主的堂兄堂弟了,兄弟两个见到钱宝红十分惊讶,然后再看到穿军装的卫斯年时就一脸羡慕崇拜了。
很好,也许是休息日的关系,今天一家子人都在家,方便她直接介绍人了。
“这是我对象,名字叫卫斯年,在京都部队当兵的。”钱宝红干脆地拉上卫斯年直截了当地介绍,也没让他上去挨个儿叫人。
反正认识一下就行,以后他们大面上是不会再见到了。
不过作为拜访的岳父母家,虽然真正的岳父岳母已经不在了,但卫斯年还是适时将手里提了一路的东西送上,成功让钱家爷奶的脸色瞬间好上不少。
那些上门礼不是钱宝红让带的,而是卫斯年自己在县城抽空看着置办了些,多都是通过招待所拿到的为那些县领导班子准备的特产一类,对于他们来说不值当什么,但叫钱家人看来却是十分贵重了。
怎么说也是未来孙女婿上门,能带这样的礼,也是有心了,钱家爷奶不好再不给脸面。
二婶子连忙接过去,打眼瞧了下就忍不住喜上心头,脸上的笑随即跟着出来了,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表现的态度上是很欢迎的。
堂兄堂弟对此的反应相比起来较小,因为他们全程都是盯着卫斯年那身军装瞧了。
钱二叔很有些难以为情,嘴里嘀咕着人来就来了还提什么礼的谦虚话,但东西确确实实让自家婆娘珍而重之地收下了,心情也变得更好起来。
“孩儿他娘,去肉店割斤猪肥膘来,今儿个大侄女回家,咱们包饺子吃。”钱二叔脸上笑成一朵菊花似地吩咐。
二婶子听到要割肉,偷眼瞧了下婆婆,当即高声应下。
钱宝红立即说道,“二叔,我们只回来坐坐,马上就走了,不用特地去破费。”
“那怎么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咋能不在家吃顿饭?”钱二叔坚持着朝婆娘摆摆手。
二婶子立马回屋拿了钱和票就走,唯恐慢上一步被拦下。
钱奶奶在此期间确实想阻拦来着,但张了张嘴不知想到了什么,阻拦的话就没说出口。
外加钱爷爷拿烟袋锅子戳了一下她,最后钱奶奶这次没做主张,终于大方了一回。
堂兄堂弟两人立马忍不住欢呼了一声,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沾过荤腥了。
钱爷爷觉得两个大孙子这样有点丢人,于是烟袋锅子敲了敲让俩孙子闭嘴,然后开始和卫斯年搭话。
他老头子是个有见识的,一看这未来孙女婿就不一般,所以想趁此和人说几句问问境况,作为大孙女的亲爷爷,他自认为有这个资格同人家解放军同志说道说道。
与此同时,钱奶奶下地朝钱宝红使了个眼色,让她跟她去里屋,看来是有话要说。
实际上,钱宝红并不想知道她有什么事,但毕竟是名义上的亲人,在卫斯年面前,她暂时不好表现的太过冷漠无情。
也许她要找个时间把里面的事情都和卫斯年分说一下才行。
钱宝红考虑着这个念头,顺着钱奶奶的意思随她去了里屋,刚坐定就听对方开始跟她絮叨起大孙子即将结婚娶媳妇的事。
“大军年纪都十八了,这个时候成婚正合适,过了再说媒肯定捞不着好姑娘。”
“小军虽说刚十三,也快到说媳妇的时候了,半大小子饿死老子的,一个个都不省心。”
“你是个好的,奶奶当年果然没看错,现在果真在大地方混出个头脸来了……”
钱奶奶一反刚才冷淡的态度,和声和气地叨叨了不少。
若说刚开始钱宝红还不清楚她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以为对方是嘴硬心软的那种人,和孙女久别重逢关起门来亲近关心什么的,那么后面就渐渐听明白过来了。
“你现在有本事了,你堂哥大军倒还当个小学徒混混着,现在娶媳妇不比旧时候,都讲究个什么三大件四大件的,听说那些东西在城里比咱镇上好得……”钱奶奶说到最后,话里的意思已经透露的一清二白。
总而言之就是钱大军就要结婚娶媳妇啦,需要那三大件四大件什么的做聘礼,但是小镇上置办这些东西不容易,正好钱宝红回来了,钱奶奶就想让她帮忙伸把手,据说那些东西在城里都是啥稀罕物,随便给家里整两件儿充个门面就成,不多麻烦她。
钱宝红:“……”老太太你怕是有什么误会。
那四大件别说在城里都是不容易置办下来的贵重物,就是她有能力拿得下来,又凭什么一回来就让人当成冤大头呢。
钱宝红不知道这只是老太太一个人的想法,还是钱家人全部的意思。
之前瞧着钱二叔也不像是这样的人。
不过不论如何,这事儿她肯定是不能应下的,否则谁知道会不会开了潘多拉魔盒,有了这一次后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更多次,那样她就真的成冤大头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钱宝红的话让钱奶奶一喜,以为她被说动了,但是下一刻就又听到孙女羞涩道,“可是你也清楚我一个人在京都过活不容易,能保住自己吃喝就不错了,所以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也拿不下来,得看我对象的意思。”
钱宝红如此一表态,钱奶奶老脸上的菊花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瞬间枯萎谢掉了。
钱奶奶很想收回前面说这孙女很有出息的话,但作为从旧时候走过来的女人,她也天杀的格外理解其中的道理。
这就没法再谈下去了。
话题谈不拢,两人很快又出来了,正在喝着水尬聊的卫斯年几人当即转头看过来。
钱爷爷没问她们进屋都说了啥事,对于老婆子心里想的什么,他差不多都知道,左右不过是为了家里。
卫斯年瞧了眼着对象,见她没什么不高兴,但也不太开心就是了,不禁脸上一肃。
然后就听见钱奶奶向他说起钱大军准备结婚办喜事,还缺个四大件当聘礼,问未来孙女婿有没有法子弄来一二,帮帮忙把孩子的终身大事办妥当了。
钱宝红:……她是真的没想到钱奶奶脸皮厚的敢当面就提。
她以为刚才拿卫斯年堵住了对方的口,人家多少顾及点脸面也不会当着人面就要东西了,结果是她太天真,老人家为了大孙子很是豁的出去。
听着钱奶奶厚脸皮的要求,以及钱爷爷旁观默认的架势,钱宝红是真的不想多待,也不想多说什么了。
“奶,你说啥呢,四大件没有就没有,咋能让未来堂妹夫掏腰包?”钱大军还是要脸的,听不下去地赶紧制止了钱奶奶要东西的话。
钱二叔更是神色羞愧难堪,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过去将他娘拉住了。
女方家是有这么个要求,但他会想办法的,不能让新上门的侄女婿坏了印象,不然叫侄女以后咋还和人家一块过日子。
钱奶奶大概是没有这个怜惜孙女的概念的,她满心都是大孙子,还有即将娶回家门能生曾孙孙的大孙媳妇,因而她在说完自个儿的意思后,即便被儿子孙子阻着,也执拗地看向卫斯年,看那意思像是如果他不同意,那就别想娶走她家孙女一样。
钱二叔和钱大军还想张嘴说啥,被钱奶奶狠狠瞪着眼制止,不让他们开口。
而卫斯年不是傻子,到这会儿已是很能瞧出点问题来了。
他没有立即回应钱奶奶无理的要求,而是首先看向了钱宝红,眼神里包含着心疼、关切和怜爱等情绪。
钱宝红其实自己没什么感觉,毕竟这不是她真正的家人。
不过她也不想让卫斯年因此而被当冤大头宰着吃亏,所以轻微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因为顾及她而答应对方,以免填大了他们的胃口。
若是钱家人能好好和她说的话,她或许能心甘情愿掏点东西出来,算作给喜事添礼,但这般强硬地要就很让人膈应了,有也不想给。
知道了她的立场,卫斯年心下有了谱。
钱奶奶还在那边梗着脖子等,他回头就说了,“老人家你的意思,我明白。”
该说不愧是心有灵犀的对象么,两人开头的回答都一样,听得钱奶奶的脸色霎时就微微一变,下一瞬果然听到卫斯年推辞的话。
“但我只是个当兵的,四大件在城里也是贵重物,不是我这个小兵说弄来就能弄来……”卫斯年拒绝的意思毫不含糊。
钱奶奶的脸色彻底黑下来,而钱爷爷几人脸上也有些不好看。
看到他们的反应,卫斯年收敛起挂在脸上的笑意。
事实上那点东西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现在身上带着的就有一张自行车票,随手给了也没什么,但是他要先搞清楚这家人和他对象是怎么回事,不能给心上人添堵是吧。
闹到这份上,两人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
“二叔,你知道镇上哪里有卖香烛纸钱的吗?”钱宝红突然朝钱二叔问道。
因为她的出声,紧绷的气氛暂且缓和下来,钱二叔顿时松了口气,连忙领着二人出门,准备带他们去找那地方,顺便想趁机让家里的老娘冷静冷静。
钱奶奶不认为他们就这样离开,所以对此倒也没阻拦,就是脸色很不好,正被她的两个宝贝孙子哄着劝着。
钱宝红他们三人开门出去,等到大门关上,还能听到里面钱奶奶为自己抱屈的声音,哽咽着说她也没法子、只能这样等等
钱宝红听了没甚感触。
这年头谁没有个难处,要是都想通过转嫁给别人来解决,世界不就乱套了。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谁的责任谁负担,谁的负担谁承受吧。
这般想着,钱宝红离开的脚步毫不犹豫,卫斯年紧紧相随,同时钱二叔一脸窘迫地搓着手跟在后面,像是想要为刚才的事道歉,但是身为长辈,他又张不开那个口。
如此犹豫着,一行三人走到楼下,正遇上割肉回来的二婶子。
“不是要包饺子吃吗,咋又下来了?”二婶子诧异地问道。
当先的钱宝红点点头只说有事,看了眼对方手里割的那斤实实在在的大肥肉,思及钱二叔惭愧的模样,心道这个家里也不是没有对原主好的人,只是相对来说,他们更看重另外两个小的,谁让那两人是家中未来的重劳力呢。
清官都难断家务事,这里面的是是非非,钱宝红自己也讲不清说不透,所以只能敬而远之了。
幸好她在来之前就抱着这个打算,没想过要与原主的家人来个相亲相爱一家人什么的,所以也没被伤到难受到。
不然光是钱奶奶张嘴给给她大孙子要东西这件事,真要计较起来就够钱宝红呕的。
二婶子不知道钱宝红心里此刻的想法,只以为他们下楼是真的有事儿,虽然丈夫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但她也没往坏处想,还笑着嘱咐早点回来吃饺子,她准备待会儿上去剁棵白菜包猪肉白菜馅儿的饺子,到时大家都沾沾荤腥。
钱宝红没应声,笑了笑抬脚就走了。
随后,钱二叔带他们去一个比较隐蔽点的门店,顺利买下几份香烛纸钱。
把这点事办好,钱宝红就提出了告辞,卫斯年默不作声地陪同,一切都看她的意思。
钱二叔十分难过,想要挽留却因为刚才家里老娘闹的那一出而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生生将自个儿眼睛憋红了。
一个大男人在钱宝红跟前抹泪,再加上刚才二婶子高高兴兴买回包饺子的那块大肥肉,钱宝红看在这份心意以及原主的份上,临走前给钱二叔一个小纸包。
“这个你拿着,以后我可能不会回来了,就当麻烦你看顾山上那座坟头的酬劳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