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有否这样梦见过我,像我梦见你一样惆怅。

深情的男子,总是更像一棵沉默的树。他沉默在我的心间,像是一棵中了许多年的树,根深蒂固

好冷的夜,寒风吹着,直抵人心的刺骨寒气。

我想我该走了,我有了结果,横跨在我和他之间的,是血肉纠缠的亲情,如果选择我,令他斩断亲情,母子成仇敌,我还配说爱他吗。

天色黑暗,宅院里两排路灯,白桦林在夜晚变得充满未知的影子,怀里的黎回不再哭了,我走在这条长长的林荫路上,笔直的前面,就是佟家大宅的大门。我的每一步,足有千斤重,把怀里的黎回紧紧搂着,生怕会被抢走。他哭着叫我妈妈,我怎么能丢下他,也许留下黎回,他在这里会像佟桐一样过着城堡里小王子一样的生活,可我,不能失去黎回,这是卓尧留给我的最大的珍宝。

白桦林窜动着,我吓得一跳,借着路灯细看,是一只孤单的野猫。

“你怎么也跑来这所大宅子里,你可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我对那只野猫说,也是对自己说。

身后驶来一辆车,车灯亮着,我知道是他。车在我身边停下,他从车里下来,开车门,说:“上车,我带你走。”

我望着他,傻傻站着。

“听话,这是郊区,没有车,你抱着黎回走到哪里去,这么冷的冬天,受凉了怎么办。”他爱怜地说,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顺从上车,透过车窗看他,他给我关好车门,钻进车里,开车,他一路开着车,不说话。

直到黎回在我怀里奶声奶气喊了一声:妈妈。他迟迟地,说了一句:“我不能没有你。”

“你妈妈怎样了?”我问。

“曼君,你是不是想离开我?”他答非所问,猜透了我的心思。

他怎知我想什么,除了他,还有谁轻易便知我心,我心里惊动,说:“你怎么不留下来照顾你妈妈,她犯病了,你……”

“有林医生在,她不会有事,你也听到了,林医生叫她姨妈,我和林慕琛,是表兄弟,所以,你放心,林医生会尽心照顾好她。”他说罢,抬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离得远远的,我真后悔,我为什么要管她,为什么要回到这里,甚至还把你带回这个没有一点温暖的家!”卓尧冲动地说。

车并没有往我们回家的路上开,而是在岔路口拐了个弯,朝开往机场的方向驶。

“你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他,我已明白他要做什么。

“回家!我们回家,回小渔村。”他说着,加快车速,在这条夜里车辆稀少的路上,飞速行驶。

“停车!我不要离开上海,不要回去。”我捶打着他的肩,要他停车。

他将车停在路边,他说:“最怕你倔强,我会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苦涩地笑:“以后,不再倔强了,小漫画,长大了。”我看着前方的树木,四下空荡荡,这样的景色,适合告别。我装作轻松说:“今天,佟桐跟我说了一些事,我看到你的记忆房,你的衣橱里都是你的小衣服,佟桐说,你不在上海的这一年,你妈妈总会把自己锁在那个房间里哭。卓尧,她也是爱你的。今晚你看到了,她病起来,那么痛苦,她年纪大了。我们不能爱的这么自私,佟桐还那么小,她哭着求我不要带走你,你不能够扔下老弱年幼不管。”末了,我接着说:“公司的事,也需要你管。”

他趴在方向盘上,静默不语。

“她说的对,我也是做妈妈的,卓尧,如果在你和黎回之间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我会选择黎回,任何人都不能把我儿子从我身边带走。所以当她让福妈抱走黎回时,我多揪心,而换位思考,我不让她从我身边带走黎回,就像她不让我从她身边带走你,一样。”我说。

“这不一样!”他转过脸,面对我,说:“答应我,不要离开我,我就猜到你会有这个决定,所以我很怕,我很怕你离开我,像过去那样,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找你找的很辛苦,每找一个城市都是担惊受怕,怕没有你的下落。”他说完,握着我的手。

我把手从他的手掌心抽离,冷淡地说:“送我回去吧,阿春还在家等着我。”

“回去,意味着我还要在公司里,每天远离你和孩子,一本正经地开会,和冯伯文戴靖杰斗来斗去,意味着……”

“意味着我们结束了!佟卓尧,我们之间,结束了。你要我跟你回那个小渔村,你连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一无所有你拿什么养我和黎回?我爱的佟卓尧,是那个有钱有势,呼风唤雨,一掷千金的男人,而不是现在的你。”我说着违心话,别过脸,不敢看他。

他倒着车,调转车头,车往市区开,我坐在后车座,抱着黎回,泣不成声。

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把我送到了公寓楼下,我下车,他车启动,开了没有两米,停了下来,我站在车后,看见他打开车窗,香烟燃烧的烟味飘了出来,他靠在车里抽了几口烟,将烟弹出窗外,车再次发动,驶离了我。

留给我的,是汽车温热的尾气和香烟的味道。

我捡起了那半截香烟,熄灭了的烟,握在手里。

那晚之后,他没再来找我,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他彻底消失了。我试着调整自己,不去想他,把全部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黎回的身上,阿春陪着我。只是某日清晨,手机里收到一条银行进账短讯,我的卡里,莫名其妙多了七位数。

是他给我的分手费,还是给黎回的抚养费呢,我按出一串他的号码,想给他打电话问问清楚,也算是找个借口主动联系他。他的公司财政严重危机,这些现金,我不能收下,再困难,我也有能力把黎回抚养长大。

拨通他的号码,嘟嘟嘟的接线声,没有任何彩铃。

“我在开会,稍后和你联系。”他接通,硬生生的一句话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想,他应该很忙吧,既要打理公司应付不同的人,开枯燥的会,还要准备和叶洁白的订婚典礼。圣诞节,多好的日子,他和叶洁白的订婚,有条不紊进行,就算见不到他,那些杂志也能让我了解他的现状。

这样挺好的。

我坐在阳台边,抚弄着白色蕾丝窗纱,让阿春给我买了七八盆小绿植,放在窗户边,和它们说话,不断地吃东西,我想起某位女作家书中的一个女子,对着一盆小绿叶轻声地说:你终于长大了。

夜里,我蜷缩身体在被子里,缩成小小的一团,我的身边,保留着他的位置,他喜欢从背后抱住我,手环绕我的腰间,手掌心贴在我的小腹。我会梦见他,梦里他张开怀抱,说,来,让我抱抱,我就乐呵呵往他怀里钻。醒来,是我自己紧紧抱着自己而已。

你有否这样梦见过我,像我梦见你一样惆怅。

书上说:深情的男子,总是更像一棵沉默的树。

他沉默在我的心间,像是一棵中了许多年的树,根深蒂固。

书上还说:任何一个人,失去了另一个人,都会活得一如既往。

这些天,我看了很多书,试图从书里缓解我失去他的阴抑症状,只是好不容易放下的心绪,会因为一首歌,一个词,甚至一道菜的香气,重新轮播有关他的记忆。

尤其是黎回,黎回的笑脸,和他那么相似,黎回才这么小,等黎回大点,会越来越像极他,我看到黎回,就会想到他。就会想,我的黎回,长大了会没有爸爸。

带着我全部的珠宝首饰,去找多多。

多多看见我,抱抱我,说:“有地方住吗,现在住哪的,不行就搬回来。”

我把住的地方告诉她。

“好,下次我去看你,他们快订婚了吧。”多多说。

“是的,圣诞节那天订婚典礼。对了,帮我找一个人。”我轻飘飘地说,仿佛连骨头都丢了。从包里拿出刘颂的照片,递给多多。

多多接过,认了出来,说:“找刘颂啊,这是佟佩卉的老公吧,怎么好端端找他啊?”

“他卷跑了佟氏全部的流动资产,找到他,兴许可以追回佟氏的损失。”我说。

“哈哈,也就是佟少的公司垮啦,不错,幸好你抽身而出,不然万一破产了,要背一身债呢。难怪佟少真和叶洁白订婚呢,怕玩完啊。看在我曾经也对是他的花痴份上,我帮着留意点。”多多收下照片。

“你帮我把照片发给你认识的女友,欢场中的女人,告诉她们,谁找出刘颂,这些都属于她。”我说着,拿出装珠宝的木质盒子,推到多多面前。

多多打开盒子,看了看,点上烟,盘着腿坐在沙发上,问我:“值得吗?”

“我们也问过静安值得吗,这没有答案。”我说。

多多答应帮我,找到刘颂的把握就大了很多。

走在街上,到处都是圣诞的气氛,还有十天就是圣诞节了,也就是离卓尧订婚还有十天的时间,风中传来面包的香气,站在面包房门口,想起他离开小渔村的那天早上,我给他做蛋香吐司和玉米粥,我双手沾满了玉米粉,他拿着DV录我贤妻良母的样子。他说吃我做的早餐,才会有胃口。我走进面包房,买了一小包蛋香吐司,付了款,连找零的钱都忘了拿。店员极好心说:小姐,找您的钱。

我神神忽忽的,接过钱,连声道谢。

在寒风中,握着蛋香吐司大口吃,入口松软,比我做的要好吃多了。竖起大衣领,嘴角上沾满了面包碎屑,不去擦拭,像个傻瓜一样啃着面包。路过一家音像店,听到一首歌的声音,我毫无准备地掩面蹲在地上哭,手里捏着半袋蛋香吐司。手被冷风吹得麻木,眼泪冰凉。

一个人去酒吧喝酒,和一大群陌生男女玩大冒险,输了就站在酒吧舞台中央脱掉大衣摆了一个妩媚的S造型,搂着个拉拉大跳贴面舞。手机里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看不清号码,对着电话大吼:我死了!

酒吧门外有个男人双手捧着鲜花半跪在地上向女人求婚,我冲过去夺了鲜花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跺,和那个女人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醉了站在广场中央跟着大屏幕唱歌,边哭边唱,鬼哭狼嚎似的,反反复复唱,所有人都看见我伤心的模样。

听到有小baby娇滴滴叫妈妈的声音,我像一下机灵了起来,打了个冷颤,黎回,我还有我的黎回,我不能这样沉沦颓废下去。

我往回走,招手拦了一辆的士,报了地址,靠在座位上头痛欲裂,手机疯一样震动。

“小姐,你有电话。”司机好心提醒。

我盯着屏幕,半天才看清楚是佟卓尧的来电,我已删除了他的号码,但那串数字是多么熟悉。

“师傅,你帮我接,就说我手机丢了,这手机是你捡到的。”我把手机交给了司机。

司机有些迟疑,还是接了电话,说:“喂,手机我捡的,你打错了。”司机把电话挂了,交给我,我立刻关机。

我多幼稚,企图用这种方式来断绝和他的联系,我忘了我还住在他的房子里。

“你别关机啊,他听起来很着急,问我在捡手机的附近看到一个单薄消瘦的女人。”司机说。

下了车,付了车钱,走进小区里,没看清脚下的路,滑倒摔了一跤,低头看,是一个香蕉皮,膝盖痛得一时间站不起来,我就近抱着身边的一棵树,难受的哭。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准哭成这幅德行。

只觉得是突如其来强有力的双手从我的身后拥住了我,一只手揽着我的背,一只手伸在我的腿部,拦腰抱起了我,怀抱温柔厚实,气息熟悉的木香,我用冻得像硬馒头一样的手背擦眼泪,踢弹着腿,用手打他,抓他。

我尖叫着:“放开我,你走开,离我远点……”

“曼君……”他用很宠溺的语气喊出我的名字,旋即低下面庞吻我,不依不饶的吻,让那个冬天的夜啊,一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又好似漫天的星星光呀,满目照耀。

他像光线一样出现,漫无边际,照亮天地——他似书中如此描写美好的男子。

我很怂地被他的吻轻易征服,转而是以更加猛烈的激吻来反击他这些日子对我的冷落,用力咬他的唇,有淡淡的血腥散开来。

我停下了对他嘴唇的惩罚,抚摸他的嘴唇,问:“疼不疼?”

他倒若有所思,回味着说:“吃蛋香吐司了?”他用拇指擦我下巴上残余的面包屑。

“嗯,比我做的好吃。”我瘪瘪嘴,说着就没出息快要哭了,他还那样抱着我,站在路灯下,也不怕被小区里住户看到。

“学坏了啊,都不给我留点吃。”他说着,抱着我往电梯入口走。

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半袋蛋香吐司,已经被揉团状,我拿给他看,面包奇怪的样子让我咧开嘴朝他笑了。

他低头啄吻:“又哭又笑,小傻瓜,打开来,喂我吃,我还没有吃晚饭。”

“怎么到现在还没吃饭,你被虐待吗?”我问。

“某人去酒吧喝酒疯闹不接我电话说死了死了的,我就赶紧开车到处找,一家家酒吧找,没见你踪影,只好在楼下等里。我在离你不远的车里,看你哭得不像话。”他咬了一口硬巴巴的蛋香吐司吃。

“那你有没有被很多女人调戏?”我托起他的下巴,问。

“有啊,此刻就有个女人醉醺醺托着我的下巴不怀好意盯着我犯花痴。”他说。

“你不是很忙吗,前天打你电话,你说我在开会,稍后和你联系,你拒我千里之外,现在跑来找我做什么。”我看着电梯红色数字在跳跃着,脑筋一转,说:“背我走楼梯,22层,边走边给我说清楚。”

“遵命。”他说着,背我上楼梯。

在他背上,我比任何时候都乖巧,好像此时用情最真最深,因为波折风浪过后,他还会像过去那样停车在我楼下,等我回来,见我醉了,就抱背我一层层走楼梯上楼。

“钟利涛死了。”他说。

“啊……钟老爷子死了!怎么会死了呢,不是在住院观察吗。”我惊诧,虽然老态龙钟,可死讯仍让我大感意外。

卓尧说:“也许我和戴靖杰的仇怨是注定无法和谈结束,说来很巧,我带着林医生去医院看了钟利涛,本来钟利涛是拒绝的,后来也许老人家是听医生的劝知道林慕琛在心脏科的名气,他答应林医生的检查。林医生出来之后,本是有把握做出治疗方案的,可是,我和林医生走之后没半个小时,钟利涛就因心脏骤停,停止了呼吸。”

我听得一惊一惊的,问:“不至于吧,林慕琛怎么会这么逊,就算医不好,也不至于前脚走,后脚钟老爷子就去世啊。”

“所以,前天我和林慕琛都被带到了警局问话,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警局喝咖啡。被询问了48小时之后,我的律师把我担保出来,一出来就是回公司处理事情,然后就给你打电话。”他说。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害我白白浪费这么多眼泪。”我趴在他背上说,看着墙上的数字,已经是6楼了。

“告诉你我在警局,还被戴靖杰指控雇凶杀人,你知道了不会急疯啊,我怕你会暴躁地带着阿春来扫荡警局。”他笑。

我用头轻柔地蹭蹭他的头,说:“卓尧,放我下来,我不要你背我,我要和你手拉着手,一起走上22楼。”

“傻瓜,膝盖都破了,老老实实趴在我背上。”他命令着。

我有些担心,本身就惹上了逃税的官非,现在怎么多了一个雇凶谋杀的嫌疑,钟老爷子为什么偏偏要死在卓尧和林医生去了之后,如果真的会死的这么快,凭林医生的临床经验,怎会察觉不到,还胸有成竹对卓尧说有了治疗方案。

在走到十楼的时候,那个墙上大大圆圈里的“十”字竟像倒计时一样提醒着我,如钟声敲击在我的心间,身体里的酒精散去大半。十天,十天就是他和叶洁白订婚的日子,我还在这里和他幻想什么。我挣脱他的手,从他背上滑下来,站在地上,用生冷的语气说:“不用你送我了,我自己走。”

他反把我抱紧,说:“还要继续冷淡我,彼此折磨下去吗?”

我推开他,上楼,呵呵笑,说:“我都差点忘了,你要订婚了,还跑来我这里,不怕未婚妻知道回去让你写保证书吗?”

我按电梯,想要快点到家里,把他关在门外,我不想心一软把他带回家。

进了电梯,他站在那里看我,眼神里莫大的无助,他那样趾高气昂的男人,流露出无助的眼神。

电梯门合上,我闭上双眼,因为有轻微封闭空间恐惧症,感到心闷。酒醒了,我和他之间,就是这样子,醉生梦死的迷离逃不出醒来的空白。刚还在他背上像个幸福的小女人,一个“十”字就轻易瓦解我的梦。

走出电梯,他喘着粗气冲上来抱住我,头埋在我肩上,在我耳边粗重呼吸,他一口气跑到了22楼。

“不管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大,你坐电梯,我也可以跑步追上你。若你快一点,我就跑更快追上你,你慢一点,我就在放慢速度等你。”他喃喃地说,像个小孩子,抱紧我不撒手。

我任由他抱着,眼泪静静流在他的西装上。

“我宁愿你每天打电话骂我,来公司里和我大吵大闹,把我锁在你的房间里不让我走,也不要你这样默默离开我,不理我。小漫画,不要不管我,你要凶我,和我纠缠,找我要钱要名分。”他说。

“卓尧,别像个孩子,你我的爱情,得不到祝福,不被任何人看好,你为什么不去选择一段被所有人祝福的感情呢。我的心痛不会亚于你,我有时会错以为你还是我的丈夫,黎回的爸爸,可你真正要订婚的,是个叫叶洁白的女孩子。如果我们再继续下去,我就是第三者,难道你想黎回和你小时候一样,背负着一个第三者的私生子名声长大吗?”我说。

“不会,事情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他说。

“可是已经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摇摇头,惨笑。

用钥匙开门,他跟着就进来了。想到他还没有吃晚饭,我招呼阿春给他做一碗面。阿春见多日没来的卓尧今天来了,像过年般喜庆地进了厨房。电视正放着宫斗片,片里打进冷宫的妃子忽然迎来了皇上的垂怜宠幸,她身边的丫鬟看到皇上喜悦的表情就和阿春一样。

黎回坐在婴儿车里,看着我就喊妈妈。

他蹲在黎回身边,亲吻黎回的脸。

我看到他的胡茬,明灯下,发现他沧桑了些许。

拉着他去卫生间,对着镜子,给他擦剃须水,慢慢给他刮胡子,我念着:“佟小同学,刮干净胡子,是个多迷人的男人,就算要和别的女人订婚,我也要把你胡子刮干净,帅帅的,挽着别的女人的手,体面大方。和你在一起这么久,到头来,我像个妈妈,盼着你娶个好女孩子,婚姻幸福。”说着心酸,倒在这一刻十分真心。

他捧着我的脸,望着我,想说什么,终没有说出口,也许那些要求,他明白对我而言难以开口。这份爱情,我是自私的,我要一份完整独属我的,我不要任何女人参与其中,宁可不要。

给他刮胡子,系领带,煮咖啡,熨衬衫,以后这些事,大概都会交给叶洁白做了,卓尧,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刮胡子。我用热毛巾擦干净他的下巴,踮起脚吻他的唇,清凉。

他明亮的眼,我们相对两无言。

我努力自持内敛,收起那些悲哀的坏情绪,让他对我的所有印象,都是我微微一笑的温顺。

我轻轻呼吸,一点一点擦他的下巴,抚摸他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在他怀里不断收紧自己瘦弱的身体,他西服袖口有漫不经心的褶皱,看起来很优雅。我想起以前他总会在起风的时候,把我兜进他的大衣里,把我夹在他胳膊下裹得密密实实。

心理专家说男女之间沉默着双目相对五秒以上,就可以结婚。我们相对两无言,清透的光芒,空气沉静如水,心理专家,这样的我们可以结婚吗?

我红着脸,用我这一生最温柔的目光凝望着他,我朝他微笑,笑着笑着,掉下了眼泪。

“卓尧,我宁愿我不清醒,糊里糊涂就这么跟随着你,不管你娶谁。可是,我向来清醒,我心里有个声音不停在提醒我,你不再是我的丈夫。”我说,掩面而哭。

“别走,别离开我,就住在这里,我难过的时候可以开车来这里,可以来这里抱抱你,你等我。我亦是清醒,我不能同时爱两个女人,我也不会娶我不爱的女人,我会争取,我会争取的,曼君,你相信我好不好。”他像个害怕我会走丢的孩子,抱着我不放手。

阿春站在厨房门口问:“太太,面快煮好了,你要不要过来做个配菜。”

我收拾脸上的泪水痕迹,从他怀里出来,进了厨房,他喜爱青菜,西红柿,黄瓜片配着面,我洗净手,切好了一盘配菜,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苹果,切成细细薄薄的苹果片,插上牙签,他喜欢吃。

他坐下吃面,我抱着黎回教黎回喊爸爸,可是黎回发出的声音都是妈妈,一声声妈妈,我急地吼黎回:“你怎么这么笨,教了这么多遍都学不会,不是妈-妈,是爸-爸!”

“曼君,黎回才一岁多一点,不会可以慢慢教。”卓尧说。

阿春站在一边也好心说:“是啊太太,宝宝还小,这么点大的宝宝很多都不太会说话。”

我不理会他们,顾自地教黎回:“爸爸爸爸,你再不喊,以后你想喊都没人答应……”我用手拍了黎回的小身体一下,这是我第一次对黎回动粗,他漆亮的眼睛恐慌地看着我,小脸蛋上都是惊讶的表情,嘴里还在小声喊“妈妈,妈妈……”

无辜的黎回,我心疼了,抱着黎回说:“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该凶你……”

站在一旁的阿春看着我们这样的一家三口,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悲伤。

晚上,他留了下来,他乖乖穿着我给他拿的睡衣,以往他是不爱穿睡衣入睡的,想起他以前总说:怎么我们这么像老夫老妻。

他头枕着我的腿,闭上眼睛静静躺着,我用被子盖在他身上,轻柔宠溺地抚摸他的头发,发质很好,有这样发质的男子,定是干净妥帖的,墙上的挂钟一秒一秒过着,倘若一刹那就这样到了地老天荒,多好。

我明白,我们一定会在十天后彼此失去对方。

一直都是他如此宠溺我,而这一晚,我只想陪在他身旁来宠溺他,他枕着我的腿沉睡,左手和我的右手十指相扣。我拍着他的肩膀,像哄黎回一样哄着他睡去,他的侧脸俊逸带着光华,我低吻他,他清晰的长睫毛,漂亮的男子。

关了灯,他的手机在黑暗中闪了几下,能够在这么晚往他手机里连续发几条短信的人,除了我,只会是叶洁白了。我蹙起眉,盯着手机,像看着一个怪物。也许她找他有急事,我拿起手机,打开短信。

——阿MAN,你在她的身边,是吗,你放不下她们母子,即使你很快就要和我订婚,可你的心依旧还在她那边。我看到你把我的照片随手扔在你公司仓库里,我看到你办公桌上的杂志,你把我们订婚消息的那一页撕了,我看到你开会时的会议记录上面写满了阮曼君的名字,我看到你无名指上的婚戒不是被我弄丢了,你居然找到重新戴上。

——阿MAN,是的,我是故意弄丢你的婚戒,我是故意让杂志那么去写,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肯试着接受我。你进了警局,我立即安排律师去保释你,今晚,为了解决你公司的逃税问题,我陪那些局长喝了很多酒,而你在哪里,你的阮曼君在哪里。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你偏偏就是不爱我。

——阿MAN,之前你提出取消订婚,我一直没答应,你也没逼我,看得出来你是怕伤害我,谢谢你,还对我有最后的于心不忍。好,我答应你,取消订婚。

连续的三条短信,我看了之后,让我对叶洁白的敌意竟减少了很多。她也并不幸福,而我就像那个偷走了她幸福的女人,我占有着她的未婚夫,他们即将订婚,我还让他睡在我的床上,她为卓尧付出,我们却在这里拥抱不舍。

原来叶洁白是清楚我的存在,她并没有来找过我,是出于对卓尧的尊重和包容吧。

望着睡熟的卓尧,酣畅入睡像个婴孩,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够让叶洁白和卓尧取消订婚。

我以卓尧的口吻回复叶洁白:我已想清楚,我会和她做彻底的了断,断绝往来,我给她一笔三百万的分手费,她收下了,她答应不再来找我,也不会在订婚那天打扰我们,她说祝福我们。所以,我们的订婚照常举行,绝不会取消。请你,给我机会。

我编好了这样一串文字,反复忖度,确定无误,我想叶洁白也不会怀疑的,我的拇指停留在确认发送键的上方,犹豫了几秒,想到卓尧为了我和叶洁白提出取消订婚,他能这么为我,我已知足。叶洁白能够给予他的帮助是我给予不了的,我不想成为他的小麻烦。

卓尧,这一次,就让曼君给你做主。

当按下发送键时,眼泪滑落我的脸颊,无法回头。

很快,手机收到回复,叶洁白的短信:阿MAN,真的吗,你终于决定下来了,我太幸福了,能够嫁给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三百万够吗,不够我可以再给她更多的钱,让她们母子过最好的生活。我爱你,我也想听你说你爱我,哪怕现在只是骗骗我。

我快速打下三个字:我爱你,回复给她。

他睡得那么乖,只有在睡着的时候,他才不会艰辛。我望着他的脸笑,傻瓜,哭什么,爱就是要看着对方幸福,爱不是添乱,爱是锦上添花。我的卡里,有他汇给我的三百万,我从枕头下拿出那张银行卡,悄悄放在他的钱夹里。

他钱夹内侧,有我们一家三口在小渔村镇上照相馆里拍的照片,我们俩抱着黎回,坐在沙发上,黎回笑着露出一颗牙齿都没的小嘴巴。

我捂着嘴,任由自己无声地哭。

心绞痛犯了,阮曼君,你是自作自受,只是卓尧,还会有人比我更爱你吗,我只是,想让你平安顺利,我无能力帮助你,如果我的离开和退让可以换来佟氏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和气福气,那便值得。

第二天早上,我陪着他吃早餐,往他的杯子里不停加热牛奶,看着他吃我做的早餐,他侧过脸装作不经意吻我。

他让黎回骑在自己的肩膀上,或者他趴在地板上让黎回坐在他的背上,他就是个普通的男人和父亲,我站在旁边笑,黎回更是快乐得不亦乐乎,正长牙的小嘴巴一笑就会流口水,弄到了卓尧的西装上。我就想啊,他的西装上满是我的泪水,黎回的口水。等他回到公司,他将依旧正襟危坐在会议室开会。

只有我,离他的内心如此近。

“小漫画,想不想去游乐园。袁正铭投资开办了一个游乐园,我带你和黎回去,那里很适合带年纪很小的孩子去,因为没有任何刺激项目,一起去吧。”他把黎回顶在肩膀上,黎回的小手抓乱了他的头发。

我看看阿春,阿春正收拾着桌子,说:“太太,你就带着宝宝出去走走,你这天气多好,多适合在外边玩,你们去吧,我在家里给你们做好晚饭等你们回来。”

阿春比带她出去玩还要开心。

我点点头,握着黎回的小手,说:“宝贝,爸爸和妈妈带你去游乐场玩,好不好?”

他打电话给袁正铭安排,我装了一些黎回吃的,用的随身物品放在包里,对,还有相机,一支口红。我换上轻便的印花裙子,套上一件薄大衣,阳光正好,像春天,冲散了前几日的寒冷。

“袁正铭会安排好的,我们直接过去,东西都带齐了吗?”他问。

我说:“齐了,出发吧。”

他端详我,点点头说:“很美,不过会不会冷?”

“不会冷呀,就算冷,不是有你给我的三百万么,我可以刷卡买件要几千美金的貂皮大衣,把我包裹得像个阔太太。”我逗着。

“小傻瓜,尽管用。”他搂着我,眨了眨左眼,豪气冲天。

袁正铭开的游乐场坐落在郊外,正是前段时间报纸广告铺天盖地渲染的游乐场,主题是针对年纪在一岁到八岁之间的婴幼儿,我本就打算带黎回来这里转转,没想到卓尧会带着我们来。

停好了车,我和卓尧各牵着小黎回的一只手,黎回蹒跚学步,一家三口走在一起,停车场附近的保安目不转睛看着我们,不断有人投来艳羡的目光。只是走进娱乐场,除了可爱的卡通人偶和工作人员,基本上看不到一个游客。

小黎回看见卡通人偶的欢快劲啊,小手挥舞着,脚蹦蹦跳跳,幸好我和卓尧牵着他,不然小家伙都要兴奋摔倒了。

“前阵子广告做的挺好的呀,怎么生意这么惨淡。”我好奇地问。

卓尧四下望望,满意地说:“今天清场,我包场。”

我没有说什么,也许他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和黎回,其实我要的不是和他去哪吃饭就清场整个饭店,去哪玩就包场,我要的是,我们像普通夫妻那样,在人群中,笑着闹着。

不想扫兴,也许,这样的机会以后都不会有了,很难得,不如痛快玩一次。

游乐场的广播里放着儿歌,勾起了很多童年的记忆,小时候,在渔船上抱着一个破旧的燕舞收音机听儿歌,那就是我全部的童年游乐,年少父母就接连去世,而今,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生命的残忍在于仅有唯一一次且短暂,生命的难能可贵就是生命的延续性,黎回的身上,不仅延续了我和卓尧的生命,还有我们的爱。子子孙孙,我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卓尧永生永世都不曾分开,血脉相连在另一个生命载体上。

阳光下,裙裾扬起,也让我对我昨晚发的短信豁达宽慰了很多。

注定是要失去的话,我希望最痛苦的那个人是我,为这场失去的爱情承担一切悔意,恨意的人,是我。

卓尧抱着黎回坐在旋转木马上,闪闪发光的旋转木马在儿歌中起起落落,旋转来回,我双手抱在怀里,看着他们父子,卓尧的笑脸,黎回的笑脸,我举起相机,拍下他们,我从相机里,看到是那样幸福的场景。我心爱的男人,我心爱的儿子,他们一起朝我挥舞着手,他们都爱我。我不争气地掉眼泪,用相机遮住脸,单反就是好,可以挡住脸擦眼泪。

拍他的侧脸,漆黑的发丝,我躲在相机后面哭。

从此,我还是那个坚韧的阮曼君。

下午公司急事叫他回去,他把我和黎回送回家,就匆匆走了,他那么着急,定是有急事了。阿春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正剥着冬笋,说要做几道家乡菜给我们尝尝,我淡淡地说:“他晚上不在这吃了,随便炒个菜,别忙了。”

阿春“哦”了一声,失落地站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