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黄昏。
贺龄音掀开车帘,只见落日撒着柔和的金光,缀在遥远的天边,如银盆一样圆。
天地一片广阔,平坦绵延的大草原似乎没有尽头。
这与她从小生活的都铎截然不同,刚开始见到这景象时,她还颇觉新奇,而经过这段时日的赶路,她已经看倦了。
于是她又放下了帘子。
陪坐在她身侧的纪嬷嬷掩去心酸,勉强笑道:“这北疆的景色真是好看极了。”
贺龄音闻言淡淡一笑,眼底却无笑意,她从手边拿起一张羊皮纸来——
这是从铎都至北疆驻扎地的路线图。
据说这路线图是震北大将军武铮亲手绘制的。
她徐徐打开,不禁又皱起了眉。
虽然看过很多次了,但是每次一瞧见上面那些横七竖八、粗犷不羁的字,她还是忍不住嫌弃。
太丑了。
同时,眼前还会缓缓浮现出了一个牛高马大、皮肤黝黑、丑头怪脸的壮汉来……
贺龄音浑身一抖,缩了缩柔弱的身躯,强迫自己赶走脑中幻想出来的可怕男人,仔细看起路线图来。
这个武铮虽然字丑,但是绘制的路线倒是详细,每个特殊关口都仔细标注了名字与特征。
从路线图上看,他们的队伍已经过了最后一个峡谷口,到达了北疆边境处。按照往日行路的速度,在日落之后歇上一晚,明天再走半日便能到震北大将军的驻扎地了。
看完之后,她将路线图细细折好:“嬷嬷,拿去给贺叔吧。”
路线图仅此一份,平时都由车队的领头人、贺府的管事贺叔拿着以掌控路线,她只是时不时拿来看一看。
“是。”纪嬷嬷应了一声,伸手欲接。
正在此时,马车突然重重一晃,便“砰”地一声停了下来。
因这一晃,贺龄音被晃得身子歪斜,额头磕到了窗户框,眼前的事物都变成了打着旋儿的重影。
纪嬷嬷也没好到哪里去,差点被晃得摔下软垫,不过她很快反应了过来,忙去将贺龄音扶住:“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贺龄音忍着不适,咬牙摇头,还准备起身出去查看情况,“外面怎么了?”
纪嬷嬷拦住她:“小姐别怕,嬷嬷先下去看看。”
说完,便径直出了马车。
贺龄音抚着额头,强撑过一阵晕眩后,便挪动身子,准备透过车窗探看外面的情况。
此时,忽然听见贺叔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遭劫匪了!保护好小姐!”
她心口一震,忙拂开车帘,只见外面已经打起来了,连驾车的贺三也加入了混战。
而方才下去查看情况的纪嬷嬷正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抱头乱窜,因为慌张而找不着北。
“嬷嬷,快上马车!”贺龄音不会驾车,只好伏在车窗上,焦急地朝纪嬷嬷大喊,提醒她马车方向。
“贺三,回去驾车,带她们先走!”贺叔大喝一声。
这时候,马儿不知被谁往马肚上划了一剑,因为吃痛而拔足狂奔起来。
贺龄音顿时被摔回车内。
“救、救命……”她被摔得七荤八素的。
吃痛的马儿奔得极快,车内颠簸得不行,贺龄音数次尝试起身,都以摔倒告终。
在这片颠簸混沌中,她忽然注意到了还没来得及交给纪嬷嬷的路线图。
因为刚才的混乱,她竟没注意到路线图已经从她手中脱出,此时因为马儿飞奔而带来的疾风,快要飘出窗外了。
贺龄音一惊,连忙拼了全身的劲儿扑了过去,将路线图够了回来,一把揣进怀里。
她也因此又摔到了地上,摔得膝盖发疼。
“呜……”贺龄音悲泣了起来,终于决定不挣扎了,乖乖贴着地,尽量蜷缩起身子,以免被摔上摔下。
她一贯娇养在家,何曾遇到过这种情况,方才一连串事件发生得太突然,她还未回神,现下回过神来了,心里登时害怕极了……
这马儿不知奔向何方,也不知何时停下……谁来救救她?
还有贺叔、纪嬷嬷他们,眼下可安好?
在一片颠簸磕碰中,贺龄音渐渐红了眼圈。
……今日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忽然,凌空传来一串“唰唰”之声!
贺龄音不由自主地向声音方向望去,便惊诧地看到一侧的车帘已经变成了碎片,窗扇也不知所踪。
她所坐的马车宽敞,窗子也大,窗扇全部打开就跟车门差不多了。平时为了方便看向窗外,因此窗扇总是开着一半,帘子倒是全拉上的。
此时帘子也没了,便全然敞开了。
透过敞开的车窗看向外面,四周尽是高大的树木,目之所及皆笼着一层灰白的薄雾,看上去诡异极了。
而在这一片薄雾林里,竟有一个高大精壮的男人执着剑骑着马追在她的马车后面……
贺龄音登时吓得心口直跳。
因为隔着薄雾,所以她看不清这个男人的样貌,但是她可以确定,这人绝不是她贺府之人。
难道是劫匪?
这念头一出,贺龄音立刻打了个寒颤。
这时,男人已经追平了马车,在毫无阻隔的车窗外朝她道:“手给我!”
一双骨节分明,看着厚实有力的大手朝她伸了过去。
贺龄音害怕得浑身抖了起来,在生死面前,那些男女授受不亲的繁文缛节自然可以尽数抛开,但眼下的问题是……如果他是劫匪,那么自己伸出手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那她宁可被马车拖去不可预知的地方……
“你、你是谁?”因此,她不但没有伸手,反而缩着脑袋,战战兢兢地询问男人的身份。
男人“啧”了一声,声音浑厚:“先把手给我,我救你!”
吓懵了的贺龄音睁着一双怯怯的眼睛:“你、你是不是劫匪啊……”
男人被气笑了:“我如果是劫匪,还能跟你承认我是劫匪不成?”
“可、可是,我如何、如何相信你……”贺龄音还是一脸害怕的模样,分明都吓得眼圈通红,活像只受惊的幼兔,却还是不敢轻易接受男人的援手。
他就这么像坏人?
男人皱眉,看着眼前这个双目含泪,看着又倔强又可怜却又气人的女人,突然起了坏心,决定干脆逗弄她一番。
遂咧嘴一笑:“其实,我就是劫匪,来抢你回去做压寨夫人的。”
话音刚落,他就将利剑插入剑鞘,拍了一下座下的棕马,而后马儿长啸了一声,这男人便猛地一跃而起,从车窗跳入了贺龄音的马车内。
“你别过来!”贺龄音顿时惊恐万分,巨大的恐惧使她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突然从颠簸的车厢内爬起,扶着车璧往马车外跑去。
“跑什么跑!”男人的语气似乎有了一丝不耐。
闻言,贺龄音双颊煞白,自然更加不要命地往外跑了。
这时,脚下突然踩到了一卷书画。
她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这只脚上,马车内又颠簸摇晃,她踩上那卷轴后,卷轴便滚了起来,当下右脚腕一崴,“咔擦”声伴随着一股剧痛,她猛地摔倒在地。
不知是骨头断了,还是骨头脱臼。
——这下是想跑也跑不成了。
贺龄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男人也听到了这声听着骇人的声响,他没想到他的一个玩笑竟造成这等后果,顿时收起了玩心,一把抱起了贺龄音:“我先带你下去。”
说完,便腾空一跃,抱着她跳下了还在疾驰的马车。
才下了地,男人还来不及放开怀里的女人,便感到手掌上传来轻微痛感,低头一看,竟是这小姑娘在咬他。
“哎,你怎么咬人啊!”男人又气又笑,这女人没一点力气,根本就是在给他挠痒痒。
但是,他好歹也是她救命恩人,一声谢谢不说也就罢了,怎么还咬起人来了?
“放我下来!”贺龄音抬起头,眼里一片潋滟水光,好像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好好好。”男人脾气似乎并不坏,被吼了也不生气,反而寻了附近一块青草地,将她慢慢放了下来,“你先坐下,别急着站起来。我给你看看脚伤得怎么样了。”
“不要碰我!”贺龄音一脸恨恨地盯着他,“士可杀不可辱,你若想侮辱我,我即刻就咬舌自尽!”
“哎,你脑子转不过弯来是吧?”男人似乎很头疼,“我不是劫匪!这不是你误会我是劫匪,我才逗逗你嘛。”
说完又暗暗嘀咕:“哪里知道你这么不经逗……”
贺龄音此时脚腕疼得厉害,眼前这人却说方才只是逗弄,更可气的是,这人给他招来无妄之灾,竟还怪她禁不起逗弄。
她委屈得不想说话,只是眼角忍不住沁出细泪,眼圈并鼻尖都红了,看着可怜巴巴的。
男人心虚了:“那、那算我的错好了……我给你看看伤成什么样了吧。”
“不用。”贺龄音把头偏向一边,“既然你不是劫匪,那你便走吧,会有人来救我的。”
“嘁。”男人笑了,“这外人进了鬼雾林,十个会死九个。”
贺龄音顿时将头扭了回来,掩不住好奇:“那、那剩下一个呢?”
男人敛笑,故意拉长了声音说:“会一直走啊一直走啊……然后发现自己走不出去,最后疯掉。”
贺龄音双目缓缓睁圆,觉得浑身都冷了下来。
这样子怎么看都像一只被吓到的雪白幼兔,一边让人想好心安抚,一边又让人想坏心逗弄。
不过男人可不敢再逗弄她了,只是颇为得意地挑眉:“不过你别怕,好在你运气不错,遇上了我。”
贺龄音抿着嘴,半晌才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