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我醒了。这是最古老的梦了,而我刚刚做了这个梦。我梦见我醒了。
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这好像有点奇怪,但稍微想一下就想通了。我还会在别的什么人的床上醒来?我环顾四周,然后对自己说,好,好,好。没多少思想,我承认。可是,我们又何曾找到过适合重大时刻的话?
有人敲门,进来一个女人,她一边侧着身子一边倒退着走。本来应该看着不对劲,但也没这种感觉;没有,很流畅,很有风度。她端着一个托盘,就因为这,她才是那个模样进来。等她转过身来,我看出她穿的是某种制服。是个护士?不对,她看着倒更像你从没听说过的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客房送餐。”她微笑着说,好像她不习惯提供这种服务,或者是我不习惯期望这种服务;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客房送餐。”我重复道。在我老家,这类事情只有电影里才有。我在床上坐起来,发现我什么衣服也没穿。我的睡衣跑哪儿去了?这可变了样。还有一样变化,那就是当我在床上坐起来,意识到她可以看到我腰以上赤身裸体,你懂我的意思,我一点都不感到难为情。这倒不赖。
“你的衣服在小橱子里,”她说,“不用急。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再说,”她带着更多的笑意补充说,“还有明天一整天。”
我向下看着我那托盘。让我给你讲讲那顿早餐。这是我一生中最棒的早餐,绝对没错。先来柚子。好,你知道柚子是什么样子:碰一下,汁就溅在你的衬衫上,除非你用叉子之类的东西把它固定住,要不它就老从你的手里滑溜出去,柚子的肉总爱粘在那些不透明的瓣膜上,然后一下子脱开,木髓的一半还挂在上面,滋味总是酸酸的,而你要加糖又觉得不好受。柚子就是这个样子,对不对?好,让我给你讲讲这只柚子。先说这柚子的肉是粉红色的,不是黄色的,每一瓣都已细心地剥离了粘连的瓣膜。柚子本身在底部用某种尖签或叉子固定在盘子上了,这样一来,我不用把它压住,甚至都不用去碰它。我四下里看看有没有糖,不过这只是出于习惯。那滋味好像分成两部分——一种令人警醒的刺激,紧接着是满口甘甜;那些小球粒(差不多有蝌蚪那么大)好像一颗颗各自在我嘴里迸裂。我梦里才有这样的柚子,告诉你,我也不在乎。
我俨然是个皇帝,把吃空了的柚子皮推到一边,把一个带有纹饰的盘子上的银顶盖掀开。我当然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东西。三片咸肉,去了皮,烘烤得冒油,脆薄的肥肉通体发亮,像篝火一般。两个煎鸡蛋,蛋黄看着像牛奶似的,因为一边煎着,一边用勺子小心地往上面浇猪油,蛋白的外沿扩散开去,呈金丝带状。一个炙烤过的西红柿,要我来形容就只能讲它如何挑不出毛病。它不是软塌塌一坨子叶柄、籽粒、纤维和红红的汁,它紧密厚实,可以分割,烤得均匀通透,味道——对了,我记得这一点——是西红柿的原味。那香肠:不是一管温温吞吞的马肉塞进一只避孕套,而是呈深赭色、肉紧多汁……一段……香肠,只能用这个词。别的所有的香肠,在此之前我以为我很喜欢吃的香肠,只不过是为了达到这种水平的演习而已;它们一直在试演——它们也别想得到那角色。还有一只月牙形小碟子,配有月牙形银碟盖。我打开碟盖:对了,装的是咸肉皮,单独烘烤的,供人小口慢慢地啃。
吐司,果酱——啊,这些你可以想象出来,你可以自己在梦中见到它们是什么模样。但我必须给你讲讲那茶壶。那茶当然是上品,茶味纯正,好像是哪个王公贵族的贴身随从亲手采摘的。要说那茶壶……好多年前,我有一次参加假日旅游团去了巴黎。我漫步走离同团的人,走到精明的人居住的那一带。反正是他们买东西、吃东西的地方。我路过一个街角的咖啡馆。它看上去并不是很气派,我动了一下念头,想在那儿坐下来。但我没有坐,因为我看到有个人在一张桌子旁喝茶。他续茶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小玩意,在我看来简直就是奢侈的定义:一个滤茶罩连在茶壶嘴上,用三根细俏的银链吊挂着。那人把茶壶提到倒茶的角度时,滤茶罩便向外摆动,正好接住茶叶。我无法相信,真有人曾经煞费苦心,想着怎样免除这位喝茶先生用他空闲的手拿起通常的滤茶罩这种根本不当一回事的举手之劳。我离开那个咖啡馆时颇有些自命清高的感觉。这会儿,在我的托盘上,有一只茶壶,上面印有巴黎一家时髦咖啡馆的标志。一个滤茶罩用三根银链挂在茶壶嘴上。突然间,我明白了它的用意。
早餐之后,我把托盘放到床头桌上,走到小橱子跟前。我最喜欢的衣服都在这里。那件运动衣,我一直都喜欢的,哪怕有人议论说,这是什么年代的,你是买的二手货吧,再过二十年就又时兴这个了。那条灯芯绒裤子是我妻子扔掉的,因为臀部没办法补了;可是,什么人还是把它补好了,裤子看着跟新的差不多,但没有新得叫你不喜欢。我的这些衬衫对我张开臂膀,干嘛不呢,要说起来它们以往还从没有受到过这般宠爱——都用天鹅绒包裹的衣架排列挂好。还有那些我丢了又感到可惜的鞋子;洞眼又已经补好的袜子;我在商店橱窗里见过的领带。这一堆衣服不会令你羡慕,但这不要紧。我感到放心了。我又会回到自己的正常状态,而且比正常状态还舒服。
床边有一个带流苏的拉铃,我先前没注意到。我拉一下铃,然后觉得有点难为情,就又钻进被窝里。等服务员进来时,我拍拍肚子说:“跟你说吧,再有那么多我都吃得下去。”
“这没什么奇怪,”她回答说,“我料想你会这么说的。”
我一整天没起床。我早餐吃的是早餐,午餐吃的是早餐,晚餐吃的还是早餐。这种做法感觉还不错。我到明天再去考虑午餐的事。或者应该说,我明天也不用考虑午餐的事。明天我什么也不用考虑。在午餐早餐和晚餐早餐之间(我真的开始领略那套滤茶装置的高明之处——你可以一边倒茶,一边用空闲的手继续吃羊角面包),我睡了长长的一觉。然后冲了个澡。我本来可以泡个澡,但我好像一泡就是老半天,所以就改淋浴了。我找到一件夹层绗缝的浴袍,胸前口袋上用金线绣上了我的名字的首字母。浴袍很合身,但我觉得那几个首字母看着比闻臭屁还难受。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像电影明星一样大摆架子。我盯着这些金色曲线时,它们就在我眼皮底下消失了。我一眨眼,它们就不见了。浴袍只带一个正常的口袋,感觉舒服多了。
第二天,我醒来——又是一顿早餐。跟前面三餐一样好。显然,早餐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
等到布丽吉塔来收拾托盘时,她轻声问:“购物吗?”
“当然啦。”这正是我脑子里所想着的。
“你是想出去购物还是待在这里购物?”
“出去购物。”我说,没有真正弄懂有什么区别。
“行。”
我的小舅子有一次在佛罗里达住了十天以后回来说:“等我死了,我不想上天堂,我要到美国去购物。”第二天早上,我才开始明白他的意思。
等我们到了超级市场,布丽吉塔问我是想走路还是开车。我说我们还是开车吧,这听上去很有趣——她好像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回想起来,她的工作有些地方肯定很无聊——我是说,我们也许反应都差不多,是不是?反正我们是开车了。购物车是用马达驱动的金属网脚轮车,像躲闪碰碰车来回转悠,只不过从不相互碰撞,因为有某种电眼装置。你觉着就要撞上去了,却发现自己闪到一边,躲过了迎头撞来的购物车。这很有趣,试着跟人撞。
这里的购物方法一学就会。你用一张塑料卡,把它插入紧挨在你想买的东西旁边的一个插孔,再按入你想买的数量。过一两秒钟后,你的卡就弹回来。接着,你买的东西便自动结账。
我在金属网购物车里很快活。我记得我的过去。我以前去购物,有时会看到小孩子坐在脚轮车里,车像个笼子似的,由他们的家长推着走;我看着很羡慕,我这会儿不了。嘿,那天早上,我可买了不少的东西!我几乎是把他们那些粉红色柚子买得一点也不剩了。反正感觉就像那样。我买了早餐,我买了午餐,我买了晚餐,我买了半晌午的点心、下午的茶、配酒的佐菜、半夜的丰盛夜宵。我买了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我以前从没见过的蔬菜、从熟悉的动物身上切下的新奇肉块,还有从我过去从没吃过的动物身上切下的看起来很眼熟的肉块。在澳大利亚食品柜,我看到鳄鱼尾排、水牛肉片、袋鼠煲。我统统买了。我在精美食品柜疯狂采购。冷冻脱水龙虾蛋奶酥,顶上再加樱桃片:我怎么抵挡得住这些东西呢?
要说那饮料柜……我一点也不知道,变出了这么多各种各样的法子叫人陶醉。我自己一般只喝啤酒和烈酒,但我不想显得有所偏爱,所以也买了好几箱葡萄酒和鸡尾酒。酒瓶上的标签很有帮助:它们对瓶中物会使你醉到什么程度作出具体说明,把诸如性别、体重和体内脂肪等因素也考虑进去了。有一种牌子的透明烈酒贴上了很邋遢的标签。这种酒叫做“酩酊烂醉”(南斯拉夫制造),标签上说:“本瓶中的酒会让你醉得超过以往任何一次。”这么说,我非得买他一箱回家了,不是吗?
这件事做了一个上午。或许这是上午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顺便说一句,别自以为是,瞧不起我。轮到你自己,你也会这么做的。我是说,你要是不去购物,你会做些什么呢?会见一些名人,做爱,打高尔夫球?没有无限的可能性——这是始终要记住的一点,此地彼地都一样。我要是先去购物,那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这么做事的。如果你先去会见名人,或先做爱,或先去打高尔夫球,我不会投来鄙夷的目光。反正到一定时候,这些我也都会去做的。按我说的,我们并没有很大的不同。
等我们回到家,我……倒也不是疲劳——你不会疲劳的,就是有点厌腻了。那些购物车很好玩;我觉得我再也不会费事走路了——实际上,真要想起来,我在超市没有看到一个走路的人。接着便到了午餐时间,布丽吉塔送来了早餐。在这之后,我睡了午觉。我以为会做梦的,因为我下午睡着了总会做梦。我没做梦。我不知道为什么。
布丽吉塔叫醒我,送来了茶和我选好的饼干。这是无核小葡萄干饼干,特地为像我这样的人做的。我不知道你对这件事是怎么想的,但我这一辈子一直在抱怨,他们在葡萄干饼干里没放够葡萄干。很明显,你不想在饼干里放太多葡萄干,否则就成了一团葡萄干,而不是饼干了,但我一直认为配料比例可以调整一下。自然是要往上调,多加葡萄干——比方说,调到差不多各占一半。真的想起来,这些饼干还就是这么叫的:一半对一半。我买了三千包这种饼干。
我翻开布丽吉塔放在托盘上的报纸,她想得很周到,我差一点把茶洒了。不对,我是把茶洒了——只是你不用为这类事情操心了。那是头版新闻。说起来,本来就该这样,不是吗?莱斯特市队赢了足协杯。不是说着玩的,莱斯特市队真他妈的赢了足协杯!你不会相信这是真的,是不是?哦,也许你会信,如果你对足球一窍不通。可是,我对足球还是懂一点的,我这一辈子都是支持莱斯特市队,而我却不相信这是真的,要害就在这里。不要把我的意思弄错了,我这不是在怪罪我的这支球队。他们是一支好球队,有时候是一支很好的球队,但他们好像总是赢不了大赛。乙级冠军你说多少次就得了多少次,一点不错,但他们从来没赢过甲级的。亚军得过一次,肯定没问题。至于这杯赛……事实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是,在我支持莱斯特市队的所有时间里(还要加上在这之前的所有时间),他们从来没赢过足协杯。他们战后有很好的进入决赛的纪录——拿不到奖杯的纪录也一样好。一九四九,一九六一,一九六三,一九六九,这些都是黑色年份,这些失败当中有一两次在我看来特别倒霉,说真的,我要专门提一提……好啦,我看得出你对足球并不这么感兴趣。这没关系,只要你明白这中心意思,就是莱斯特市队过去除了零头末奖什么也没赢过,而现在他们在俱乐部历史上头一回得到了足协杯。按报纸上的说法,这场球赛也真的很刺激:市队足足有四次在比分落后的情况下赶上来,又在加时赛中以五比四赢了这场球。踢得太棒了!技巧和凌厉风格的完美结合!我为小伙子们骄傲。布丽吉塔明天会为我搞到录像,我肯定她会的。这会儿,我在把早餐当晚餐吃的时候,喝了一点香槟。
报纸真了不起。在一定程度上,我对报纸记得最牢。莱斯特市队赢了足协杯,这我也许已经讲到了。他们找到了医治癌症的办法。我的政党每届大选都获胜,结果人人都看到其主张正确,反对党的大多数人也转而加入我们一边了。每个星期,小老太婆们买足球普尔发了财。性罪犯悔过自新,释放后回到社会,过着无可指责的生活。航空公司飞行员学会怎样避免飞机在半空中对撞。所有人都摆脱了核武器。英格兰队的领队一个不落地选中了整个莱斯特市队代表英格兰参加世界杯比赛,他们带着雷米特杯载誉归来(决赛中以四比一令人难忘的比分击败巴西)。你读报纸时,油墨不会沾你一手,故事不会伤你的脑筋。孩童又变得单纯无邪;男人女人彼此善待;没有人要补牙;女人们的连袜裤从不会抽丝。
我在第一个星期里还做了些什么?就像我说的,我打高尔夫球,做爱,会见名人,从没有感觉不好。让我先说这高尔夫。要说,我一直都打得不怎么样,但我以前很喜欢在市政高尔夫球场上乱劈乱砍,那儿的草长得像椰毛编织的垫子,没有人费事把球杆削起的草皮盖回去,因为球道上那么多的窟窿,反正你也弄不清楚你这块草皮打哪儿来。不过,那些有名的球场我差不多在电视上都见过,我很想打打——嗯,我梦想中的高尔夫球。在我感觉到我的木杆接触到第一个球座,看到球飞出去两百码的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已置身天外了。我的球杆好像不轻不重,恰到好处;球道绿草如茵,富有弹性,替你把球托起来,像侍者手托饮料盘;我的球童(我先前从来没用过球童,但他把我当阿诺德·帕尔默看待)一肚子有用的点子,但从不催促。那球场好像样样俱全——溪流,湖泊,旧式老桥,海边小块长草的沙地,就跟在苏格兰一样,一片片盛开的奥古斯塔斯的山茱萸和杜鹃花,山毛榉,松树,欧洲蕨,还有荆豆。这个球场不好打,但给你很多机会。那个阳光灿烂的早上,我一场下来共打了六十七杆,低于标准杆五杆,比我在市政高尔夫球场上的最佳表现还要好二十杆。
我这一局打得很开心,所以回去后就问布丽吉塔要不要跟我做爱。她说她当然很喜欢,觉得我很迷人,虽然她只看到过我的上半身,她能够肯定其余部分也很健全;有几个小问题,比如,她深深爱上了另一个人,她的职业规范里说,雇员如果和新来的发生性关系就要被解雇,她心脏有点小毛病,也就是说,稍微多用点力气都会有危险,但我要是给她两分钟,她就马上开溜去换上性感的内衣。这下,我自己掂量了一会儿我刚刚的提议是对还是错,等她折回来,袒胸露肩,一股香水味,我对她说,我权衡利弊之后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做为好。她颇感失望,在我的对面坐下,跷起二郎腿来,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怪好看的,但我坚决不改口。只是到了后来——事实上,是到第二天的早上——我才意识到,是她回绝了我。我过去还从来没有被人用这样巧妙的方式回绝过。他们在这里甚至把坏事都变好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大瓶香槟(你在这里也不会酒后宿醉),下酒菜是鲟鱼和土豆片。过后,我迷迷糊糊快要睡了,脑子里还想着我在十六洞用楔杆打出的高超的后旋球,为的是让球停在双层草坪上的上面一层,就在这当口,我感觉有人掀起我的盖被。我起初以为是布丽吉塔,觉得有点不好受,想想她有心脏病,又会丢掉工作,又跟别人在恋爱,但等我用手臂搂抱她并悄声问道:“布丽吉塔?”一个声音轻轻回答:“不,不是布丽吉塔。”这是另一种口音,整个沙哑而异样的,接着,别的东西也让我意识到这不是布丽吉塔,布丽吉塔从很多方面说倒是个诱人的女人。下面发生的事——我这里说的“下面”并不是指很短一段时间,嗯,就不好描述了。我最多只能说,早上我一场下来打了六十七杆,比标准杆低五杆,比我以前最好成绩进步了二十杆,那天夜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可与之相媲美的成就。你很清楚,我不愿意在这方面指责我亲爱的妻子;只是过了些年之后,你知道,有了几个孩子,人很累,这样,你们不由自主地相互厌倦。还算行,但你有点应付了事,是不是?我以前没想到,如果有一对会相互厌倦,另一对就能相互提携。哇!我以前不知道我就能!我以前不知道有什么人能!我们各自似乎都本能地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我过去还从没有真正这样体验过。你很清楚,我不想让人听着觉得我好像是在指责我亲爱的妻子。
我以为醒来会感觉疲劳,但是,又是那种愉快充实的感觉,就像购物之后那样。发生的事都是在我梦中?不对:我的枕头上有两根很长的红头发,可以确认这是真的。头发的颜色也证明,我的来客确实不是布丽吉塔。
“你睡得好吗?”她给我送早餐时略带顽皮的微笑问我。
“昨天整个太棒了。”我答道,也许有点拿腔拿调,因为我有几分猜到她心里明白。“只是,”我连忙加一句,“听说你心脏有毛病。我真的为此难过。”
“哦,我能对付,”她说,“引擎还能用上几千年呢。”
我们去购物(我还没懒到想待在原地购物),我读报,吃午餐,打高尔夫球,借助于一盘狄更斯录像试着读点什么,吃鲟鱼和土豆片,关了灯,过后不久就做爱。这样过一天真不错,在我看来近乎完美无缺了,我一场又打了六十七杆。要不是我在十八洞时打到山毛榉——我想我就是劲太冲了点,我本来卡上可以记六十六杆,甚至六十五杆。
日子就这样往下过,大家都这么讲。过了几个月,不带含糊——也许更长时间;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你不再看报纸上的日期。我认识到,不跟布丽吉塔做爱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我们成了好朋友。
有一天,我问她:“我妻子来了会怎么样?”我应该解释一下,我亲爱的妻子那时没和我在一起。
“我想你可能会担心那个。”
“哦,我不是担心那个。”我说,意思是指我的夜间来客,因为按我猜想,这整个有点像是生意人在国外出差,是不是?“我是说,就一般而论。”
“没什么一般而论。这事全在你。还有她。”
“她会介意吗?”我问,这次更加明确是指我的来客。
“她会知道吗?”
“我想是会有问题的。”我说,更为一般而论。
“这是解决问题的地方。”她答道。
“就依你说的。”我开始相信,事情结果都会跟我希望的一样。
比方说,我一直做这个梦。要说,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说做梦,我是说我很想要某样东西。梦见受到审判。不对,这听着不对劲,这听上去好像是我想上断头台,或者受鞭笞之类的。不是那么回事。不是,我是想受到审判,你明白吗?这是我们都想要的,对不对?我是想要,嗯,某种总结,我想让我的一生受到审视。我们得不到这个,除非我们上法庭,或者接受精神病医生的粗略检查,这两者都跟我无缘,我并不真的为此感到失望,因为我既不是罪犯,也不疯癫。不是这样,我是一个正常人,我就想要很多正常人想要的。我想让我的一生受到审视。你明白吗?
我有一天开始向我的朋友布丽吉塔解释这事,我不敢肯定我能讲得比上面这些还要清楚,但她马上就明白了。她说这是一个很大众化的要求,不难解决。于是,两天之后,我便去做这件事。我请她与我同行,给我道义上的支持,她同意了。
开始就像我预想的一样。有一幢很豪华的老建筑,有廊柱,顶上刻有很多拉丁语,或者是希腊语之类的文字,还有穿制服的男仆,这让我庆幸我执意为此行穿了一身新衣服。进到里面,有巨大的阶梯,是那种两边分开的,各自按相反方向转一大圈,到顶上又会合起来。到处是大理石,刚擦亮的黄铜,大段大段的红桃心木,你知道这种木头永远不会生蠹虫。
那房间并不很大,但这无所谓。更要紧的是,房间里有一种恰如其分的感觉,正式而又不过于令人拘谨。旧天鹅绒有些地方看上去已相当破败,要不是它是处理严肃事务的场所,这里几乎真可算是一个舒适的地方。那个审视我的人,是个不错的老先生。有点像我爸爸——不对,要我说,更像一个叔叔。挺和善的眼睛,直接对着你的脸看;你看得出来,他一是一,二是二,不带半点含糊。他阅读了我的所有材料,他说。这些材料就在他手边,我的生平,所有我做过的、想过的、说过的、感觉过的,该死的一大堆,好坏都有。叠了一大摞,你可以想象得到。我不确信是不是可以对他讲话,但我反正是讲了。我说,你看东西很快,这准没错。他说他受过很多训练,我们因此都笑一笑。然后,他瞄了一眼他的手表——不对,他做得很有礼貌,又问我是不是想听对我的裁决。我发现自己抬平肩膀,双手握拳,放在两侧,拇指贴着裤缝。接着,我点头说:“是的,先生。”心里有点紧张,我可以实话告诉你。
他说我没问题。不,我不是开玩笑,他就是这么说的:“你没问题。”有几分钟,我等他继续往下说,但他垂下了眼睛,我看到他的手移向另一处档案最顶上的文件。接着,他抬起视线,微笑地说:“没什么,真的,你没问题。”我又点了点头,这次他真的要回到他的工作上去,我就转身走了。等我们出来,我坦白地告诉布丽吉塔,我感到有点失望,她说大部分人都这样,又说我不必把它当做什么不光彩的事,我也就不这样想了。
差不多在这时,我开始会见名人。起初,我有点害羞,只要求会见我崇拜的电影明星和运动员。譬如,我见了史蒂夫·麦奎因,还有朱迪·加兰,约翰·韦恩,莫林·奥沙利文,亨弗莱·鲍嘉,吉恩·蒂尔尼(我总是被吉恩·蒂尔尼迷住)以及宾·克罗斯比。我见到邓肯·爱德华兹和在慕尼黑空难中丧生的曼彻斯特联队的其他球员。我见到好几个早期莱斯特市队的小伙子,他们中大部分人的名字对你多半都是陌生的。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意识到,我想见谁就能见到谁。我见到约翰·F.肯尼迪和查理·卓别林,玛丽莲·梦露,艾森豪威尔总统,约翰二十三世教皇,温斯顿·丘吉尔,隆美尔,斯大林,毛泽东,罗斯福,戴高乐将军,林德伯格,莎士比亚,巴迪·霍利,帕齐·克莱茵,卡尔·马克思,约翰·列农以及维多利亚女王。总的说来,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很不错,蛮自然的,一点没有大人物或者屈尊俯就的架势。他们就跟真实的人一样。我要求见耶稣基督,但他们说,这可说不定,我也就不强求了。我见到挪亚,但有一点语言方面的问题,这也不奇怪。有些人我就只想看一眼。譬如说,希特勒,这人我才不会跟他握手呢,但他们想出个办法,让我藏在灌木丛后面,而他就这么走过去,穿着令人厌恶的制服,跟真人一般大小。
你猜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担忧。我为最荒诞无稽的事情担忧。譬如说,我的健康。这难道不荒唐吗?也许这跟布丽吉塔告诉我她心脏有毛病有点关系,可我突然开始想象自己出了问题。谁会对此信以为真?我向来十分追崇时尚,讲究饮食结构;我有划桨机和健身自行车,我做哑铃操;我避开盐和糖、动物脂肪,还有奶油蛋糕,我甚至把一半对一半的食用量减到每天半包。我还会一阵一阵地忧虑自己的谢顶,忧虑我在超市开车(购物车真那么安全?),忧虑我的性功能,还有我银行的余款。我连个银行账号都没有,干嘛还忧虑银行余款呢?我想象我的卡在超市用不起来,我为自己好像被授予的信用额度而感到负疚。我做过什么,能配得上这样的额度?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我感觉很好,又是购物,又是高尔夫球,又是做爱,又是会见名人。但我时常会想,我要是十八洞打不下来怎么办?我要是实在买不起一半对一半怎么办?最后,我把这些想法如实告诉了布丽吉塔。她认为,已经到了把我交到其他人手里的时候了。布丽吉塔指出,她该做的已经做了。我感到很难过,问她我能为她买些什么以表明我的感激之情。她说她需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试着写首诗,因为布丽吉塔跟“可爱有加”押韵,但再往下,我只能想出“更加优雅”和“吃了她”,所以只好作罢,不管怎么说,我觉得这样的诗过去多半已有人送过她了。
下一个轮到玛格丽特来照顾我。她看上去比布丽吉塔更加严肃,总是穿着精神抖擞的套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是那种在年度商界女强人比赛中夺冠的人。我有点怕她——我肯定没法想象自己会提议与她做爱,就像我对布丽吉塔曾经提议过的那样——我料想她不赞成我的这种生活方式。但是,她当然没有这样做。她只是说,她推测我到这会儿已经很了解各种便利服务了,而且知道如果除了日常事务的帮助还需要别的什么帮助,也可以找她。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问她,“为我自己的健康担忧很傻,是不是?”
“完全没有必要。”
“为钱忧虑也很傻?”
“完全没有必要。”她答道。
从她的口气中听得出来,如果我注意看一下,我多半就能发现值得忧虑的事情;我没有再追究下去。我有的是时间。时间在我是从来不会缺少的。
这么说吧,我多半不算是这世上脑子动得最快的人,我过去往往是需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或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去想太多。这是正常的,对不对?但是,不管什么人,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就想到什么,开始问几个比较大的问题。譬如,这地方到底是由谁在管,我为什么不怎么见他们?我还以为会有某种录取考试,或者也许有不断的评估;但除了那个说我没问题的怪癖老头来了点实话实说、挺让人失望的裁决,没人来管过我。他们让我每天溜出去练习高尔夫球。是不是要让我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是不是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
还有那希特勒的事情。你躲在灌木后面等着,他踱步走过去,矮矮胖胖的身材,穿着令人厌恶的制服,脸上皮笑肉不笑。这倒够意思,我现在算见过他了,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可是,嗯,我得问我自己,他在这儿到底做什么?他是不是跟其他所有人一样要早餐?我已经观察到,他得到允许可以穿自己的衣服。这是不是说,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打高尔夫球,也可以做爱?这事又怎么运作?
还有就是我忧虑自己的健康,忧虑钱,忧虑在超市驾车。我不再为这些东西本身而忧虑,我忧虑的是我老在忧虑这件事。这整个是怎么回事?这是不是超出布丽吉塔所说的常规的调节问题?
我认为,是高尔夫球最后让我向玛格丽特寻求解答。有一点毫无疑问,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高尔夫球打得很过瘾,绿草如茵的球场自有其各种小小的名堂和诱惑(多少次,我在短棒的十一洞把球搞到了水里!),我的球技长进得没底了。有一天,我对我的专陪球童塞弗里阿诺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球技长进得没底了。”他没有异议,一直到后来,在晚餐和做爱之间,我才开始回味我说的这话。我在球场上刚开始是打六十七杆,我打的杆数逐渐地往下降。前不久,我老是打到五十九杆,而现在,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我正在向五十杆靠拢。我不费事就能把球打出去三百五十码远,我的高角球全变了样,我的轻击球滚入洞里就像受到磁石的吸引一般。我看着自己的目标得分在四十至五十这一段往下降,然后——这是心理上的紧要关头——突破三十六杆的大关,就是说平均每洞两杆,然后在二十至三十这一段往下降。我的球技长进得没底了,我想。对自己重复“没底”这两个字。但这当然是恰恰做不到的事:我的长进非得有个到底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会一场高尔夫球才打十八杆,我会掏钱让塞弗里阿诺喝上两杯,过后吃鲟鱼和土豆片再加做爱来庆祝一番——接下去又怎么呢?有谁,就算在这儿,曾经在高尔夫球场上打出过十七杆吗?
玛格丽特不像金发女郎布丽吉塔那样拉一下带流苏的拉铃绳就会回应;事实上,你要用可视电话提出会面要求。
“我为高尔夫球担忧。”我这么开头。
“这实在不是我的专长。”
“对。要知道,我刚来那会儿打了个六十七杆。现在,我降到五十出头一点了。”
“这听起来不像是个问题。”
“我还在继续进步。”
“恭喜恭喜。”
“然后,有那么一天,我最终全场打下来才十八杆。”
“你的志向令人钦佩。”她的口气好像是在取笑我。
“可是,我往下做什么呢?”
她停了一会说:“试着每次都整场就打十八杆?”
“事情不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会?”
“就是不会。”
“我肯定还有很多别的球场……”
“同样的问题。”我说,把她的话给打断了,我想有点粗鲁。
“那么,你可以转到另一项运动,对不对?等你厌倦了那一项,再回到高尔夫球来?”
“但问题是一码事。我会整场只打十八杆。高尔夫打到尽头了。”
“还有很多其他运动。”
“它们也会搞到尽头的。”
“你每天早餐吃什么?”我告诉她时,她点了点头,冲她那样,我肯定她早就料到我的回答了。“你看。你每天早上吃同样的东西。你并不厌倦早餐。”
“是的。”
“那么,就像你对待早餐一样来对待高尔夫。或许你就再也不会厌倦整场打十八杆了。”
“或许是。”我将信将疑地说,“我听着好像你从来不曾打过高尔夫球。不管怎么说,这是另一码事了。”
“你是指什么?”
“疲倦。你在这里不会疲倦。”
“你是在抱怨吗?”
“我不知道。”
“疲倦是可以安排得到的。”
“那是,”我答道,“但我打赌,这会是一种愉悦的疲倦。而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累得你要死不活的。”
“你不觉得你是在蛮不讲理吗?”她很麻利,几乎不耐烦。“你想要什么?你希望得到什么?”
我自个儿点点头,我们就此打住。我的日子继续往下过。这又是一句令我发笑的话。我的日子继续往下过,我的高尔夫球技长进得没个底。我做了其他各种各样的事:
——我几次到海上航行;
——我学了划独木舟,登山,乘气球飞行;
——我深陷各种危险又得以逃脱;
——我探索了丛林;
——我观看了法庭判案(不同意法庭的裁决);
——我试着做一个画家(比我预想的要好!)和一个外科大夫;
——我坠入恋河,当然是很多很多次;
——我装做是地球上最后一人(而且也是第一人)。
这一切并不是说,我不再做我到这里之后一直在做着的事。我和越来越多的女人做爱,有时是在同一时间;我吃更加稀奇古怪的食物;我会见名人;一直到我记忆中边边角角能想起来的人都见了。譬如,我见了所有的足球运动员。我先见出了名的,接下去是我景仰但并不特别有名的,接下去是一般的,接下去是那些我只记得姓名而记不得长相或球技如何的;最后,我要求见剩下的我还没见过的,那些非常恶劣、令人厌烦、动作粗野的运动员,我一点都不欣赏他们。我不喜欢见到他们——他们在场下就跟在场上一样恶劣,一样叫人厌烦,一样动作粗野,但我总想一直有足球运动员可以见。接着,我再没有足球运动员可见了。我要求再次见到玛格丽特。
“我已见过所有的足球运动员了。”我说。
“很抱歉,我对足球也不太懂。”
“我什么梦也没做。”我用抱怨的口气补上一句。
“做梦干什么?”她回答,“做梦究竟有什么用?”
我感觉,从某方面说,她是在试探我,想看看我当真到什么程度。这统统加起来,是不是就只是个调节问题?
“我认为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我一本正经地说——我得承认,有点摆架子的味道。
“你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她向后倚在办公椅上。
“是这样,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愿望可嘉。”她的腔调带点派头,那种架势。
我觉得最好还是从头开始。“这么说吧,这是天堂,对不对?”
“是的。”
“那么,星期天怎么样?”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到了星期天,”我说,“就我所了解的,因为我对日子不再认真算计了,我打高尔夫球,出去购物,吃晚餐,做爱,没有不好的感觉。”
“这难道还不……完美吗?”
“我不想叫人听了觉得我不识抬举,”我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上帝在哪儿?”
“上帝。你想要上帝?你想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个我想要什么的问题吗?”
“就是这么个问题。你想要上帝吗?”
“按我的想法,我原以为不是那么回事。按我的想法,我原以为,要么有个上帝,要么就是没有。我会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根本没有想到,这取决于我自己。”
“当然取决于你。”
“哦。”
“如今的天堂是民主的。”她说。接着,又加上一句:“或者至少是,你要它这样,它就这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民主的?”
“我们不再把天堂强加于人,”她说,“我们听从人们的需要。他们如果想要,就可以拥有它;如果不想要,就没有。再说,他们想要什么样的天堂就得到什么样的。”
“总体说来,他们想要什么样的?”
“嗯,他们要的是生命继续,我们发现就是这样。但是……要更好一些,这不用说。”
“做爱、高尔夫、购物、晚餐、会见名人、没有不好的感觉?”我问道,有点带防守性。
“因人而异。但我要是实话实说,区别也并不是那么大。”
“不像以前那样了。”
“啊,以前,”她笑一笑,“那是在我之前了,当然啦,不过,是啊,对天堂的梦想在以前是更加雄心勃勃的。”
“地狱呢?”我问。
“怎么?”
“有没有地狱?”
“哦,没有,”她答道,“那只是必要的宣传。”
“要知道,我是在纳闷。因为我见到了希特勒。”
“很多人见到他。他是一种……旅游景观,真的。你怎么看他?”
“哦,我没有会见他,”我坚决地说,“我才不会和他那种人握手呢。我是在灌木丛后面看他走过去的。”
“啊,是的。很多人更喜欢这样。”
“所以,我就想,他如果在这里,那就不会有地狱了。”
“合理的推断。”
“我只是因为好奇才问,”我说,“他整天做些什么?”我想象他每天下午去一九三六年柏林奥运会,观看德国人样样都赢,而杰西·欧文斯栽了跟头,看过之后回来吃点泡菜,看瓦格纳的歌剧,再和一个纯雅利安血统的、乳房丰满的金发女郎嬉戏一番。
“很抱歉,我们很注意保护个人隐私。”
“自然啦。”这是对的。真要想起来,我才不想让人人都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么说,没有什么地狱啦?”
“嗯,有一样东西我们叫它地狱,但这更像是个主题公园。你知道,骷髅突然冒出来吓唬你,树枝直冲着你的脸过来,恶臭炸弹,诸如此类。就是好好让你吓一吓。”
“好好吓一吓,”我评论说,“而不是糟糕地吓一吓?”
“一点不错。我们发现,如今人们想要的就是这个。”
“你知不知道以前的天堂?”
“什么,老天堂?对了,我们知道这老天堂。在记录文件里。”
“它怎么样了?”
“哦,像是关了门。人们不再想要它了,再也不需要它了。”
“但我认识一些人,他们上教堂,给他们的孩子洗礼命名,不说粗话。他们怎么样?”
“哦,我们这里有那样的人,”她说,“他们都给伺候得好好的。他们祈祷感恩,就跟你玩高尔夫和做爱一样。他们好像自得其乐,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为他们建了一些很好的教堂。”
“对他们来说,上帝是否存在?”我问道。
“哦,那是肯定的。”
“但对我就不存在?”
“看来是这样。除非你想改变你对天堂的要求条件。这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我可以引荐你。”
“这就很可能够我想一阵子的了。”
“那好。嗯,下次再见。”
那天夜里,我没睡好。我的心思不在做爱上,尽管她们都尽力而为了。是因为消化不良吗?是不是我吃得太急,把鲟鱼囫囵吞下了?你看我,又在为自己的健康忧虑了。
第二天早上,我在高尔夫球场上打了六十七杆。我的球童塞弗里阿诺对此作出的反应好像这是他看到我打出的最好一场,好像他不知道我可以打出少二十杆的更好成绩。在这之后,我打听好某些方向,驾车朝那唯一能看到恶劣天气的一块地方开去。不出我所料,地狱非常令人失望:停车场上的雷雨可能就算是点睛之笔了。有一些失了业的演员用长叉子去戳另一些失了业的演员,把他们推入标有“沸油”的缸里。套着塑料尖嘴的假扮动物啄着泡沫橡胶死尸。我看见希特勒坐在鬼怪火车上,手臂搂着一个扎辫子的少女。还有蝙蝠,吱呀作响的棺材盖板,地板的腐烂气味。人们想要的就是这些?
“给我说说老天堂。”到下一周,我对玛格丽特说。
“它跟你的说法很像。我是说,天堂的原则就是那样,你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你期待什么就得到什么。我知道,有些人想象当中跟这不同,是你该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但情况从来就不是这样。我们只好叫他们打消这种念头。”
“他们是不是不高兴?”
“大部分情况下不是。人们更情愿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而不是该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不过,他们中有一些人确实有点恼火,因为别人没有受到足够的虐待。他们对天堂的期望当中,有一部分好像是别人都该下地狱。不太符合基督教义精神。”
“他们是不是……脱离肉体?是不是全都是精神生活之类的?”
“确实如此。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或者,不管怎么说,在某些时代是这样。多少个世纪以来,在超脱肉体这个问题上有过很多的反复。拿眼下来说吧,很强调保留你自己的肉体和你自己的个性。这也许就是一个阶段,就像其他任何阶段一样。”
“你笑什么?”我问道。我很吃惊。我以为玛格丽特在那儿只是为了提供信息,就跟布丽吉塔一样。可她显然有她自己的想法,而且并不介意向你和盘托出。
“就因为有时觉得很怪,人们是如何想顽固抱住他们自己的肉体不放。当然,他们偶尔也要求做些小手术。但是,就好像是,这么说吧,他们距离自己心目中的完美自我就只差一个另样的鼻子,或是脸上整一下容,或是填一把硅酮。”
“老天堂怎么样了?”
“哦,新天堂建好之后,它还存在了一段时间。但它越来越受到冷落。人们好像更喜欢新天堂。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这里是用长远的眼光看问题。”
“信奉老天堂的人怎么样了呢?”
玛格丽特耸耸肩,颇为得意的样子,就像什么公司企划人员的预测数字被事实验证到最末一位小数。“他们相继死去。”
“就这样?你是说,你把他们的天堂关了,他们就相继死去?”
“不是,根本不是,恰恰相反。事情不是这样。从本质上说,只要信奉老天堂的人之外还想要,老天堂就一直还会存在。”
“是不是还有信奉老天堂的人在呢?”
“我想还剩下几个。”
“我能见一个吗?”
“很抱歉,他们不接受采访。他们以前还接受的。但是,信奉新天堂的人往往表现得好像他们是在看畸形人表演,老是指手画脚,问些傻乎乎的问题。所以,信奉老天堂的人不愿再见他们了。他们除了其他信奉老天堂的人不跟任何人讲话。在这之后,他们开始相继死去。现在已经剩下不多了。当然,我们给他们做了标记。”
“他们是不是脱离肉体?”
“有些是,有些不是。这取决于派系。当然,那些脱离肉体的就不难回避信奉新天堂的人了。”
啊,这倒说得通。事实上,除了主要的事情之外全都说得通。“你这是什么意思,其他人都相继死去?”
“他们如果想死,都有选择死的权利。”
“这我从来就不知道。”
“你不知道。少不了会有一些惊奇。你真的想把一切都预料到?”
“他们怎么个死法?他们自己杀死自己?是你们把他们杀死?”
玛格丽特看上去对我的这种唐突的想法有点震惊。“天哪,不是这样。就像我说过的,如今民主了。你要是想死,你就死。你只要想死想到足够的时间,就行了,就真的发生了。死亡不是不可预卜的旦夕之祸,也不是不可逃脱的悲哀结局,就跟开始第一遭那样。我们这里已经把自由意志弄清楚了,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
我不确信这些我都领会了。我只有到别处去好好想一想。“告诉我,”我说,“像我在高尔夫和忧虑方面一直碰到的问题,其他人也有这样的反应吗?”
“哦,有的。比方说,我们时常有人要求坏天气,或者要求什么东西出毛病。他们想要出毛病的东西。他们中有一些要求痛苦。”
“要求痛苦?”
“就是嘛。要说,你那天还在抱怨没有感觉累——我想你是这么说的,要死不活。我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人们要求痛苦,这并不是很出格的。他们还有要求做手术的呢。我是说,不单是整容手术,是做真的手术。”
“他们的要求能实现吗?”
“只有在他们实在坚持要做的时候。我们向他们解释,要求手术实际上是另外某种东西的征兆。他们通常同意我们的说法。”
“有多少百分比的人作出死的选择?”
她平视着我,用眼神示意我保持平静。“哦,当然是百分之百。要经历很多万年,当然是用老时间来计算。但是,确实每个人早晚都要做出这一选择。”
“这么说,就跟开始第一遭一个样?最后你总得死?”
“是的,只是别忘了,这里的生活质量要好得多。人们要等到自己认定已经活够了才死,而不是在此之前。这第二遍真的叫人更加满意,因为由你自己来定。”她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就像我说的,人们想要怎么,我们就怎么伺候。”
我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我不是那种人。我只是想搞清楚这体制怎么个运作。“这么说……就连那些信教的人,那些来这里永久崇拜上帝的人……他们过了几年,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也放弃了?”
“没错。我说过了,还仅存几个信奉老天堂的人,但他们的数目一直在减少。”
“谁最快要求死?”
“我想,要求一词用得不当。这是你想要的。这里不带任何差错。你要是充分地想死,你就死,这一直是主导原则。”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说起来,很抱歉——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最早提出要死的人有点像你这样。这些人想要永久地做爱,喝啤酒,吸毒,开快车——诸如此类的。他们起初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后来,过了几百年之后,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坏。他们认识到自己就是这种人。他们就知道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他们往往最快死去。”
“我从来不吸毒。”我口气坚决地说。我有点发脾气。“我只有七辆车。在这一带,这不算很多。再说我开起车来也不快。”
“是的,当然不快。我只是在考虑寻欢作乐的一般方面,你懂这意思。”
“谁活得最长?”
“要说,那些信奉老天堂的人当中有一些是生命力很顽强的顾客。因为要做礼拜,他们只有长年累月地活下去。如今……律师也有的好活了。他们热衷于温习自己的老案例,然后再把其他人的案子都过一遍。这做起来就没底了。这是比喻的说法。”她赶紧补一句,“还有做学问的人,他们往往比谁都活得长久。他们喜欢闲坐着,把所有的书都读个遍。再就是喜爱争论这些书。那些争论中有一些”——她眼望着天上——“争得成千上万年无休不止。因为某种原因,争论书里的事好像就能使他们保持年轻。”
“写书的人又怎么样呢?”
“哦,他们活得还没有争论书的人一半长。画家和作曲家也一样。他们不知怎么总是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过了最佳创作时期,然后就似乎销声匿迹了。”
我以为我会感到沮丧,但我没有。“我不该感到沮丧吗?”
“当然不啦。你到这里是享受来了。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是啊,我想是这样。也许我无法想通,到一定时候我居然会想死。”
“慢慢来。”她说,轻率但又和善,“慢慢来。”
“顺便问一下,最后一个问题”——我看到她在摆弄几支铅笔,把它们摆成一排——“你们究竟是谁?”
“我们?哦,我们跟你们异常相似。实际上,我们本该是你们。或许我们就是你们。”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再回来的。”我说。
下面几个世纪里——可能还要长久,我不再用老的时间计算了——我潜心钻研高尔夫球技。过了一段时间,我每次都整场打十八杆,我的球童对此惊讶不已也变成了家常便饭。我扔下高尔夫,拣起网球。不多久,我就把名人堂里所有的大球星打败了,赛场地面有页岩的、粘土的、草地的、混凝土的、铺地毯的——他们想选什么样的地面都行。我扔下了网球。我为莱斯特市队踢英国杯决赛,得了一枚奖牌(我的第三个进球,十二码以外一个强劲的头顶进球,拿下了全场比赛)。在麦迪逊广场花园体育馆,我在第四回合把罗基·马西阿诺击倒在地(最后一两个回合里,我占了他一点上风),我把马拉松纪录降到二十八分钟,我赢了世界飞镖赛;我在洛兹一日国际板球对抗赛中与澳大利亚队对阵,一局打出七百五十分的成绩,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人超过的。过了一段时间,奥林匹克金牌变得好像是分币一般。我抛弃了体育运动。
我郑重其事地去购物。我吃掉的动物比挪亚方舟上搭载的还要多。我喝了世上每一种啤酒,而且还成了一个品酒师,把所有最好的名酒佳酿统统尝遍;还没怎么喝就完了。我会见了众多的名人。我跟越来越多不同类型的伴侣用越来越多的不同方式做爱,但也只有那么多伴侣,那么多种方式。顺便说一句,别搞错我的意思:我不是在抱怨。我每分每秒都很开心。我要说的只是,我每做一件事都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是在寻找出路。
我试着把各种乐趣糅合在一起,开始和名人做爱(不行,我不能告诉你是跟谁——她们叫我尊重她们的隐私)。我甚至开始读书了。我记起玛格丽特说的话,试着——哦,差不多有好几个世纪——和其他读过同样一些书的人争论这些书。但是,这种日子好像很枯燥无味,至少跟生活本身比较是这样,不值得延续。我甚至试着加入在教堂里唱诗祈祷的人群,但这不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想把各个方面都考虑到,为在我看来是我最后一次跟玛格丽特的交谈作好准备。她看上去跟我们好几千年前第一次见面时差不多;但要说起来,我也一样。
“我有个主意。”我说。要说,这么长时间下来,你少不了会想到点什么,对不对?“听我说,如果你在天堂里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那么,可不可以想做一个永远不厌倦永恒不变的人?”我坐着向后倚,有点洋洋自得。令我吃惊的是,她点了点头,几乎是怂恿的架势。
“你可以试一下,”她说,“我可以安排你的调动。”
“但是……?”我问道,知道会有个但是。
“我会安排你的调动。”她重复一遍,“这只是个手续问题。”
“先告诉我这但是。”我不想显得粗鲁。但另一方面,如果可以给我省点时间,我不想过上好几千年无所事事的日子。
“有人已经试过了。”玛格丽特说,用一种明显的同情口气,好像她真的不想伤害我。
“什么问题?什么‘但是’?”
“嗯,好像有逻辑上的困难。你要成为别的什么人,你就不能还是你自己。没有人能忍受这一点。反正我们发现是这样。”她加上一句,意思有一半是我可能会成为第一个攻克这道难题的人。“有个人——肯定是个喜欢体育的,就像你这样,说这是从一个长跑运动员变成一台永动机。过一段时间之后,你就又想跑了。这有没有道理?”
我点点头。“所有试过的人都要求再调回来?”
“是的。”
“后来,他们都选择死?”
“他们是这么做的。是提早而不是推迟。可能还剩下几个在那儿。你要是想跟他们打听,我可以叫他们来。”
“我就听你的得了。我就想着我的想法肯定有问题。”
“很抱歉。”
“不用,请不要道歉。”我肯定无从抱怨我受到的待遇。大家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公平。我深深吸一口气。“在我看来,”我接着说,“天堂是个很好的主意,你可以说是个完美无缺的主意,但不适用于我们。按我们这样子,不适用。”
“我们不想影响最后结论,”她说,“但是,我肯定能理解你的观点。”
“这么说,这都是用来干嘛呢?我们为什么有天堂?我们为什么有这些关于天堂的梦?”她好像不愿回答,或许她是要表现得很专业;但我抓住她不放。“接着讲,给我一些主意。”
“或许你需要它们,”她提示道,“因为你没有梦就无法对付。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在我看来,这完全正常。不过,依我看,要是事先知道天堂是怎么回事,你可能就不要求它了。”
“哦,这我可说不准。”这一切都是非常舒心的:购物、高尔夫、做爱、会见名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永生不死。
“过一段时间之后,一直要什么就有什么,跟一直要什么就没什么二者相差无几了。”
第二天,看在昔日岁月的分上,我又打了一场高尔夫球。我技艺一点也没荒疏:十八洞,打了十八杆。我的感觉还在。然后,我吃了午餐早餐和晚餐早餐。我看了莱斯特市队英国杯决赛五比四获胜的录像,但是,已经知道比赛经过,味道就不一样了。我和布丽吉塔吃了一杯热巧克力,她好意进来看我;后来,我做爱,不过,只是和一个女人。完事之后,我呼一口气,转过身来,知道第二天早上我会开始作决定。
我梦见我醒了。这是最古老的梦了,而我刚刚做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