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丛林转交
亲爱的:
只有写明信片的时间了——我们半个小时后出发。昨晚我们把约翰尼·沃克威士忌都喝光了,从现在起只有本地烈酒,要不什么也没有了。记住我电话上讲的别把头发剪得太短。爱你。你的马戏团大力士。
我的亲爱的:
刚坐了二十四小时的汽车,车上的仪表盘盖满了圣克里斯托弗或这一带本地版本的不知什么东西。司机要是来点更厉害的巫术本来也无所谓——古老的基督教对他似乎没什么作用,他爱怎么开就怎么开。每次过一个狭窄的弯道都叫你紧张一回,如果不去想这事,沿途风光倒是漂亮极了。参天大树,山脉——诸如此类,我弄到一些明信片。摄制组成员这会儿都有点过度兴奋——如果我再听到“我回加拉加斯了”这类玩笑,我想我会掐死哪一个。不过,做我们这样的事,那也是正常的。不是说我从前真的做过这样的事,但这应该很有趣。要不就对不起他们给我打的那么多针,以防我得脚气病之类。
离开那些能认得出你的人也是件让人感到轻松的事情。你知道,在加拉加斯,就是戴上胡子和眼镜,他们还是能认出脸来。当然是在机场,但不管怎么说,那是正常的。不对,是很好玩。猜猜他们在哪部片子里看到我?不是你那部用品特的剧本拍成、得了金棕榈奖的高品位忧虑片,这跟那片子毫不相干。那是我为哈尔败事佬演的那部糟糕透顶的美国肥皂剧短片。这儿还在放映呢。街上的孩子们走过来说:“嘿,里克先生,你好吗?”这味道怎么样?这里的贫穷又是另一码事了。不过,去过印度以后,就见怪不怪了。你现在把头发做成什么样了?我希望你没有去折腾你的头发,就因为我走开而这样来报复。我知道你们女孩子怎么回事,你说你就想把头发剪短,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子。然后你说美发厅的佩德罗这一段时间不让你蓄长头发,然后你说你要打扮起来去参加某人的婚礼之类,你不能披头散发地去,所以最后头发又长不起来。我如果不是每星期提到这事,你就以为我开始喜欢这样,如果我每星期提到这事,你就认为我唠唠叨叨,于是我就不提这事,真是拿你没办法。要说这是因为那胡子,也不公平,因为那胡子不是我的错,在丛林里,不管我们到那里时正好赶上哪个世纪,他们就是不刮胡子,我很明白我蓄胡子还嫌早,但我就是那样,我喜欢尽早进入角色。你知道德克说些什么,说他如何从穿鞋开始,只要鞋穿对了,他就知道角色的其余部分是什么样了,而在我则要从脸开始。如果你早上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胡子,那就抱歉了,但也不是每个人都会说他一直和一个耶稣会会士睡在一起。而且还是个很老的耶稣会会士。天气非常热,我怕洗衣服要成问题。还在吃那些胃药。和维克讲起剧本,他说不用担心,但他们在这个阶段都这么说,是不是?我把电话上对你说的那些对他讲了,就是他应该再多一点明显的人情味,因为这年头牧师不是很卖座,维克说我们还是快到那时候再说。和马特处得不错——很明显,我们一旦开始工作就会有一些竞争,但他远没有我原先想象中的那么病态多疑,喜欢拍人肩膀,但我想美国佬就是那样。我把我知道的瓦奈萨故事讲给他听,他把他的讲给我听,都是我们以前就听到过的!在城里最后一夜我们在一起喝得烂醉,最后在餐馆里跳祖尔巴舞!马特摔盘子玩,但他们说这不是本地风俗,把我们赶了出去!还叫我们付盘子钱。
你知道他们在这里把邮局叫做什么?叫“我们的通讯夫人”。你要想翌日送达多半得下跪才行。这不是说我们走了好几英里后就找到邮局了。天晓得我能不能在《丛林》开拍前把这封信寄出去。说不定我们会撞上一个友好的土著人带着木叉正往那方向走,我会给他一个大银幕上的微笑,把信交给他。(开玩笑)不要为我担心。爱你。
查利
亲爱的:
如果你翻看你的影集,找我们满屋子烟雾腾腾的派对的照片,你会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别担心——在我这里。就是你做金花鼠鬼脸的那张。你这张照片在这里有点受潮——两天前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但并不妨碍我在晚上睡觉前吻你一下。再往里走,你这张照片会起点皱,因为我们有一段时间没住酒店了。现在完全是童子军的一套,宿营,帐篷。但愿我能得到我需要的睡眠。只睡两三个小时很难满负荷地工作。不管怎样,我们的《丛林》现在已经拍了不少了。拖拖拉拉的。老是那一套——你安排好某一天,你会带那么多人和那么多行李过来,他会把你们载到下一站。等你到那儿,他装作情况有变,你说的不是五十而是十五,反正价钱提上去了。这样该死的把戏没完没了,直到他得到他想要的回扣。天哪,发生这类事情时,我就想用很大的嗓门喊“我要干活”。有一天我就这么做了,因为碰到的事情比往常更麻烦,走到那个想宰我们的敲诈者跟前,可以说是跟他胡子碰胡子,冲着他的脸喊“我要干活,看在基督分上让我干活”,可是维克说这样做没用。
后来。马特对着河里撒尿时,一个无线电报务员走过来对他说这样做不好。显然,他们这儿有这么一种很小的鱼,受到热或者不管什么的吸引,在你撒尿时会顺着你的尿游上来。开始听起来不像是真的,但我觉得你应该想想鲑鱼。然后,它就一直游进你的××里,一进去就向两侧挺出一对刺来,就这么停在那里。最起码叫你痛得直叫唤。无线电报务员说你没办法把它搞出来,它就像一把伞在那儿打开,你非得到医院把那整个东西剁下来。马特不知道该不该信他,可你能冒这种风险吗?反正这会儿没人往河里撒尿了。
后来。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向河上游漫无目的地航行,太阳开始从那些巨树后面落下。一群大鸟,苍鹭之类的,就跟什么人说的像粉红色海上飞机一样飞起来,第二助理突然站起身喊叫起来,这是天堂,这是他妈的天堂。说真的,感觉有点压抑,亲爱的。对不起,对你讲这些,我知道这样不公平,因为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多半什么事也没有了。该死的马特让我难受。他就想着自己。你会以为除了他别人都没有拍过电影,你看得出来,他巴结摄制组,这样在他上镜头时他们会帮着他一点,使他看上去年轻五岁,而我却落得个油光鼻子。老实说,维克干这事还不够强硬。要是有人问我,我就说咱们需要的是一个会驱使人们干苦活的老派制片老板,而不是一个敏感的大学毕业生,就因为喜欢安东尼奥尼片子里的云彩而干上电影这一行,然后把自己变成新潮朦胧德国派,狂热地崇拜纪实电影。我告诉你,我们四十个人艰苦跋涉进丛林都是因为我们信了他的话,说什么需要通过我们的努力获得对两个死透了的耶稣会牧师的真实体验。我真弄不懂这怎么也能跟摄制组挂上钩,但我可以想见维克对此也有他的一套说法。我们徒步进去,然后把设备空运进去,简直乱七八糟。他连无线电话都不让我们用,等我们到达会合地点之后才能用。调焦师的女友要生孩子,他想打电话到加拉加斯总部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可是维克说不行。
该死的天气。一直热得要死。出汗出得像头猪,真像一头猪。我还是担心那剧本。我想我得把自己的角色改写一下。洗衣服就根本不要指望了,除非我们遇见一帮洗衣女在一个那种白铁皮小棚子外面等生意,像我们在普罗旺斯的那个村庄里见到的,你记得吗?今天早上看到贸易站挂一块该死的可口可乐白铁皮招牌。我告你,这里从随便什么该死的地方来都要走几百英里才会到达,而可口可乐销售代表竟赶在你前面已经来过,还糟蹋了风光。或者是马特的哪个好友把它放在那儿,让他感觉像在家一样。写这一堆,不好意思。
爱你的查利
嘿,真漂亮!
上一封信最后大发牢骚,不好意思。现在一切都好多了。别的先不说,我们都又开始往河里撒尿了。我们问那个我们叫做“小鱼”的无线电报务员,他怎么知道鱼会顺着你的尿游上来,他说他看到电视里有个胖子探险者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可是,等我们再往下问,他就犯了致命错误。他说,这个探险者说他请人做一些特别的内裤,穿着可以让他安全地往河里撒尿。他搞来一个板球保护套,报务员说,把前面削掉一点,塞进一个滤茶器。我倒要问你是否在撒谎,是的话,就不要搞得太复杂,这是规矩,懂吗?做布丁时蛋不要加太多。所以,我们都把报务员笑话了一通,人人都把前裆拉链拉开,不管想不想尿都对着河里撒起尿来。只有“小鱼”一个人没尿,他要保住面子,坚持说这是真的。
你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使我们振作了一点,但真正让我们兴奋起来的是和印第安人接头。我是说,如果以到这里一路上遇到的敲诈者来推论(如果你想查看学校发的地图册,“这里”是指靠近莫卡普拉的某个地方),我们怎么能指望印第安人说话算数呢?马特事后说,他几乎认定这件事终归徒劳,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可是,他们如约而来,一共四个,就在他们说好的地方,在河转弯处的一块平地上,率性而为地全身赤裸,直挺挺地站着,即使这样也没见个子多高。他们毫无畏惧地看着我们,也不带任何好奇心,那样子有点好玩,怪怪的。你以为他们会来捅捅你之类的。可是,他们就在那儿站着,好像奇怪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你要是好好想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们看着我们把所有的行包都解开,然后,我们就上路了。他们也不提议帮我们搬东西,这有点出乎意料,但我想他们又不是舍帕人,对不对。看起来,差不多要走上两天才能见到他们的部落和我们要找的河流。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是在沿着什么路线走——他们在丛林里一定有不可思议的方向感。我可以告诉你,小天使,你在这里会迷路的,特别是考虑到你没有警察护送都不知道怎样从谢泼兹布什去哈默史密斯。我们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然后停下来过夜,吃印第安人在等候我们的时候从河里抓来的鱼。人很累,但这一天还真不寻常。吻你。
后来。走了整整一天。亏得我在健身房里受过那些训练。摄制组里有几个走上半个来小时就气喘吁吁,这也不奇怪,因为他们一般情况下仅有的运动就是把脚伸到桌子底下,把他们的猪嘴对准喂食槽。哦,对了,还有就是抬起手来再叫一瓶酒。马特身体还算好(本来他应该更好才对),这是因为他拍了那么多户外电影,他们在他的胸肌上抹橄榄油。我们俩给摄制组出了点难题,说工会准则在丛林里不管用,诸如此类的。他们当然不想被甩在后面!“小鱼”报务员自从我们拆穿了他的故事之后有点垂头丧气,开始把印第安人叫做什么坐牛和托恩托之类,他觉得这样好玩极了。他们当然不懂,我们其他人反正也不去睬他。反正没什么好笑。这些印第安人真叫人不敢相信,一丝不挂地在森林里走,身子矫健不凡,从不感觉疲倦,而且能用一根吹管打死树上一只猴子。他们把那猴子当美餐吃了,我们当中有些人也吃了,挑剔的就吃一罐咸牛肉。我吃了猴子。味道有点像牛尾,只是颜色要红得多。有点带筋,但很有滋味。
星期二。只有上帝知道这邮政系统怎样运作。我们眼下就是把它交给罗加斯——他是第四助理,是个本地人,被指定为邮递员。这里面的全部意思就是,他把信放进一个塑料袋,这样就不会被甲虫或蛀虫之类吃掉。然后,等我们遇到直升机,他就把信送走。所以,只有上帝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收到这封信。
想你(我在做马戏团大力士的喊叫时停下来)。我们今天本该见到部落的其他人,但我们身体没那么棒。我打赌,摄制组里有些人以为,车轮子会一直开进丛林,每隔几英里路就停着餐车,他们可以吃到汉堡包和土豆片,送餐的姑娘脖子上戴着花环。音响师胖子迪克多半把一条夏威夷衬衫打进了行李带在路上。
从某个方面说,你不得不佩服维克。摄制组人数和经费预算之间的比例是多年来最小的。我和马特自己做自己的特技动作(老家伙诺曼在这一条上真能抠我的钱)。连每天看样片都不能——直升机每隔三天才进来一次,因为维克认为,这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要不就肯定是比这更能显出他智慧过人的什么名堂。实验室报告用无线电话,样片用直升机。制片厂全都依了他。不可思议,是不是?
不,没什么不可思议,你知道得很清楚,亲爱的。制片厂把维克当天才,一味迁就他,直至做保险的对主演名角掉下独木舟的事采取了强硬立场,查了一遍名单,找到两个电影业丢了也不觉可惜的家伙为止。这么说来,我有时是不听招呼,但是他们推测,我在丛林里没法走人不干。马特脾气不好,也就是说,他们若不给他一篮子白面他是不会好好做事的,不过,他好像已经戒了毒瘾,再说到了这里也没有那么多贩毒的像人猿泰山一样在林中穿梭。我们同意维克的条件,因为我们该死的没有办法,再说从内心讲,我们多半也认为维克是个天才。
我在想昨天晚上吃那猴子是不是个错误。我今天肯定是被它搞得有点提不起劲来,马特也是老往灌木后面躲。
后来。对不起,是星期三。遇到了部落。这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天。当然是除了遇见你,亲爱的。我们翻过一座小山,看到下面有条河,突然看到他们就在那儿。消失的河和消失的人们并排在一起——真不可思议。他们个子很矮,你会以为他们长得丰满,实际上那全是肌肉,而且是一丝不挂。女孩子们也很漂亮(不用担心,我的天使——她们身上全是病)。说来奇怪,好像看不到什么老人。或许他们把老人留在身后什么地方了。但是,我们以前都以为整个部落是一起行动的。搞不懂。还有,我对付蚊子的东西已经用完了——反正真正管用的已经用完了。给蚊子咬了好多处。维克说不用担心——问我是不是以为那么多年以前费明神父就有驱虫剂?我说,效果逼真是一回事,但是,崇拜我的影迷们真的想看到我在银幕上满脸都是一英尺的斑?维克对我说,我要为自己的艺术吃苦。我叫维克滚开。该死的纪实电影。
星期四。我们现在已经在河岸上建起了营地。实际上是两个营地,一个是白人的(他们大多已变成褐色,又带红色斑点),一个是印第安人的。我说,看在基督的分上,我们干嘛不搞一个大营地。摄制组有些人持反对意见,因为他们怕自己的手表被偷(你怎么想),有些人赞成,这样他们就可以把那些女人看得更仔细(你怎么想)。维克说,他觉得建两个营地是个好主意,因为当时就是两个,这样可以让印第安人扮演老祖宗做好心理上的准备。我说,这只是精英思想的一种自圆其说。反正争得很起劲,最后派一个向导过去和印第安人谈,回话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和我们合住一个营地,这在我看来很好笑。
直升机来了,我就写到这里。
爱你的查利
亲爱的皮普斯:
第一次会合!他们用直升机运进摄影架和其余设备。大家都兴高采烈(印第安人例外,他们不闻不问)。食物、香烟。机上没有带对付蚊子的东西——你能相信吗?还有一件事——维克不让他们带报纸进来,我很火。我是说,我们又不是小孩,对不对?读一份两周前的《独立报》总不至于破坏我的演技,对不对?或者还真会这样?我很惊讶,维克居然让我们收信。给查利的一封也没有。我知道,我叫你除非紧急情况不要写信,但那不是我的真心话。但愿你猜到了。
星期五。要说起来,我知道你不想谈论这事,但我认为,这样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很有好处。在许多方面,真的。反正我已经过了胡闹的岁数了。“我胡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电视“调皮鬼”查利说。爱你。
皮帕亲爱的,我真的认为这是因为印第安人的缘故(啊,星期六了)。他们这么开放,这么直爽。他们是怎样就怎样,一丝不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饿了就吃,把做爱当成世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到了生命的尽头就躺下死去。这实在了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自己也能这么做,不能说做就做,我只是说我有一种和这些人志同道合的强烈感觉。我简直觉得,叫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们给我上一堂人生哲理课。这有没有道理?没关系,亲爱的,我回来时不会有一根骨针刺穿鼻子,但是我回来时脑袋瓜里可能会少一点骨头。有关琳达的那档子事情——我知道我们讲好不谈它了,但我在这里感觉很不好受。不说真话会伤害你。到了这里,消失的河从我脚边淌过,我学着叫小鸟的名称,而我连它们的英文名称都叫不上来。我觉得我们俩挺好的。
星期日。不仅仅是离得越远越有魅力之类的。这有点身临其境的味道。你还记得那些美国宇航员,记得他们怎样去了月球,回来就整个变了样,因为看到地球跟别的古老行星没什么两样,又小又远?我好像记得他们当中有一些信起教来或者变傻了,但是关键在于他们回来以后都变了样。我就有点像那样,只不过我非得在时间上倒回去,而不是进入未来的技术时代。实际上,我也不真是这个意思,即在时间上倒回去。这里摄制组的人都认为印第安人原始得出奇。就因为他们没有收音机。我认为,正因为他们没有收音机,他们先进成熟得出奇。他们正在教育我,但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开始对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看得清楚多了。我对琳达那件事实在是感到抱歉。
星期一。费了好长时间才准备就绪,然后就下起雨来。有一个女孩子教我语言。别担心,小松鼠,肯定浑身都是病。想搞懂他们怎样称呼自己,也就是部落的名称。你猜怎么着,他们自己连个名也没有!他们的语言也没有一个名称。这才叫不可思议!成熟得令人难以置信。这就像是把民族主义扫地出门。
星期二。我们现在开始拍摄,感觉真好。大家齐心协力。没有那一套傻得要死的工会规则。人人都出力。我肯定这是因为印第安人的影响。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
星期三。我觉得自己的发音有进步了。有一种类似大白鹳的鸟叫做thkarni。我想,写下来应该是这样。反正鸟飞起来或降落在水面上我就说thkarni,印第安人觉得这很好笑。他们笑得前俯后仰。可是,他们要说起查利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星期四。没什么事。被八十万亿个蚊子叮咬。马特乱开玩笑。你要是仔细看,他是罗圈腿,我可以发誓。
星期五。想起来叫人觉得不可思议。这里有一个印第安部落,完全无人知晓,自己连个名都没有。两百多年前,两个耶稣会传教士想找到回奥里诺科河的路,正好撞上了他们,让他们做一个木筏,然后撑着木筏把这两个传教士往南送了几百英里路,而这两个传教士则向他们传播福音,并试图让他们穿上牛仔裤。就在他们快到目的地时,木筏倾覆,传教士差一点淹死,印第安人无影无踪。他们融入了丛林,没有人再见到他们,直到维克的研究人员一年前找到他们的踪迹。两百多年以后,他们现在正帮我们做着完全相同的事。我最想知道的是,这部落是不是能记得?他们有没有歌谣,讲述把两个穿得像女人一般的白人一直送到南边巨蟒似的大河,或者随便他们是怎么个讲法?要不就是白人从部落的记忆里完全消失,就像在白人看来部落完全消失一样?有那么多东西可想。等我们走了又会怎样呢?他们会不会再次消失两三百年呢?或者永远消失,被某种致命病菌消灭,仅仅留下一部他们在其中扮演自己老祖宗的电影?我不敢肯定我的脑子能否转得过来。
请接受我的祝福,女儿,不要再犯罪。
爱你的查利
星期天或星期三都没有收到你的任何东西。但愿罗加斯明天会有什么东西。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要写信。反正会发这封信。
亲爱的:
在所有为丛林旅行而设计的服装当中,没有比这身牧师服更叫人穿着难受的了。让你出汗出得像头猪,真像一头猪。我自问,老费明牧师是怎样维持他的尊严的呢?按我的想法,你可以这么看,他是为他的宗教吃苦受难,就跟我为艺术而吃苦受难一样。
星期日。天哪,你猜怎么了?音响师胖子迪克昨天夜里正对着河里撒尿,一个印第安人很激动地来到他跟前,大大比划了一番,做手势,有点像是用手游水之类的。迪克不懂他的意思——事实上,他以为这家伙是想跟他交结相好。你要是看到了印第安女人,就知道这有点可笑。直到后来,这个印第安人跑去找来一个叫米格尔的向导。做了更多的手势和解释之后,迪克很机警地拉上裤子拉链。你猜怎么了?那印第安人是在告诉他河里的那种小鱼——其余的你都能猜到了!要说这个部落的这个成员正好和“小鱼”报务员在同一天晚上收看英国电视,恐怕不会这么巧。要说“小鱼”学了很多本地话,够他耍上这么一招,可能性也不大。所以,我们只好承认他一路过来都是对的!这家伙,最后还是他赢了。
星期一。有一件好玩的事。虽然印第安人看来大致懂得我们在做些什么——他们很高兴做重拍动作,而且一点也没有因为这个大大的眼睛对准他们而觉得不自在——但他们好像不领会表演的概念。我是想说,他们当然是在表演他们的老祖宗,他们也很乐意(以交换一些米老鼠礼物)为我们造木筏,再用木筏送我们逆流而上,同时被拍成电影。但是他们不肯做别的事。维克要是说你能不能换一种样子站着或者像这样用撑杆,再试着做示范动作,他们就是不干。一口拒绝。我们就是这样撑木筏,不会因为一个白人透过他们奇妙的机器看着,我们就要做得有什么两样。还有一件事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真的认为,马特和我只要打扮成耶稣会会士,我们就真的是耶稣会会士!他们认为,我们走开了,而这两个穿黑衣服的家伙冒了出来!对他们说来,费明牧师就和查利一样是个真人。不过,我要高兴地说,他们更加喜欢查利。但是,你没办法向他们说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摄制组的人认为他们这样子很笨,但我觉得这没准是出奇地成熟。摄制组的人认为,他们的文明太原始,甚至还没有认识到表演。我觉得没准应该反过来,他们是一种后表演文明,或许在地球上是第一家。好像他们不再需要它,也就把它给忘了,不再知道它是怎么回事。想得多妙啊!
星期三。本该多说点工作的事。进行得还不错。脚本不是我原来记得的那个,要说向来也都是这样,通常是因为他们已经改动过了。马特不算太难共事。我叫化妆师给他加几个蚊子叮咬的包,但他断然拒绝了。说他要改变一下,这回做个漂亮的。这真好笑——我是想说,很明显,他骨子里认为自己很漂亮!我想我还是不要向他提起你说过他的脸看上去像是用腌牛肉刻出来的。
星期四。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太可怕了。一个印第安人掉下木筏淹死了。就这么被冲走了。我们盯着滔滔波浪,等着印第安人浮出水面,但他再也没有浮起来。很自然,我们说,今天的工作要停下来。你猜怎么样?印第安人完全不理会。他们实在是老派的实干家!
星期五。还在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故。我们为这件事而难受的程度远远超过印第安人。我是说,他肯定是什么人的兄弟或丈夫之类的,可是没有人哭喊。我估摸着等到晚上扎营时会有某种仪式——我不懂,烧一堆衣服或者不管是什么。他们没这么做,还是跟往常一样过着老一套的营火生活。我觉得没准他们不喜欢那个掉下木筏的家伙,但这样也太露骨了。也许他们在某些方面不分生和死。也许他们并不像我们这样认为他已经“去了”——或者至少不是彻底去了。到河的更好的一个地方去了。我想试探一下马特的想法,他说:“嘿,伙计,我还不知道你有嬉皮情结。”马特不完全属于你见到过的最有灵气和成熟老练的人。他的信仰是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走路挺胸抬头,说话直来直去,用他自己的话说,和女孩子尽情交欢,要是有人跟你过不去,直接朝他脸上唾过去。反正这些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哲学了。他认为,印第安人就像逗人喜爱的小孩,他们还没发明录像机。我不得不说,像他这样一个家伙竟然演起一个在雨林中为教义而争的耶稣会牧师,倒是很滑稽的。事实是,他是一个十分精干的美国演员,他的演艺生涯是由他的形象设计师决定的。我建议他告假六个月到外地去演剧,目的是再回味一下现场表演和现场观众。他做出的反应就像我是在告诉他我精神病发作了。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我认为,戏台上才是你学表演的地方。马特可以把自己的脸随便朝哪一边,歪过来扭过去,可以挤眉弄眼,明知他的未成年女影迷们会呆坐在那儿弄湿裤子。但他会用身体表演吗?你可以说我是老掉牙,但我觉得,很多美国演员只会摇首摆尾,仅此而已。我试着把这些解释给维克听,他说,我做得不错,马特也做得不错,他认为,我们在银幕上会配合默契。有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好好听我说。邮件来了,应该说是直升机来了。还没收到你的任何东西。
爱你的查利
皮帕,亲爱的:
我知道,我们说过不再谈这件事,也许这不公平,因为我不知道你收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情况,可是,我们干嘛不索性搬到乡下去生几个孩子呢?我没有掉到河里什么的。你不会知道我在这儿有多快活。我午饭后不喝咖啡了,几乎完全不吸烟了。要说印第安人就不吸烟,不是吗,我对自己说。印第安人不用支持弗吉尼亚里士满菲力普·莫里斯的庞大公司。碰到事情不好办时,他们有时咀嚼一小片绿叶。我猜想,这在他们就相当于我们碰到导演犯傻时偶尔抽一支烟。所以,干嘛不像他们一样把它戒了?还有琳达那桩事情。我知道你多半不想再听到她的名字,如果你要这样,我保证做到,但这都和伦敦有关,对不对?实际上跟我们根本不相干。就是该死的伦敦,加上它的污垢,肮脏的街道,还有酒。我们在城里这种活法,不是真正的生活,对不对?而且我认为,城市使人尔虞我诈。你认为这有可能吗?这些印第安人从不撒谎,就跟他们不知道怎样表演一样。他们从不装腔作势。在我看来,这一点也不原始,我觉得是特成熟。我肯定,这是因为他们住在丛林之中,而不是住在城里。他们始终处于大自然的包围之中,有一件事大自然是不做的,那就是撒谎。它只会径直向前,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像马特说的那样。走路挺胸抬头,说话直来直去。它有时可能不太和善,但它不说谎。就因为这样,我认为乡村和孩子是问题的答案。我说的乡村并不是指一个紧靠汽车道的村庄,到处是像我们这样从当地酒贩子那里买澳大利亚夏敦埃葡萄酒的人,只有在你躺在浴缸里听《阿切尔一家》时才会听到呜呜啊啊的口音。我是指真正的乡村,隐蔽在某个地方——也许是威尔士或者约克郡。
星期日。关于孩子的事。这和印第安人在某种有趣的方面联系上了。你知道吗?我说过他们都出奇的健康,但看不到有什么老人,尽管我们以为他们是成群结队一起行动。到最后,我叫米格尔跟他们谈起这事,结果发现,看不到有什么老人的原因在于他们差不多只活到三十五岁左右。这么看来,我以为他们出奇的健康,以为他们体现了丛林的优点,是搞错了。实际情况是,只有出奇健康的才能活得下来。事情正好倒了过来。但关键在于,我现在的岁数已经超过部落里大多数人能活到的岁数,这叫人感到心寒。我们要是住在乡村,那就不会是我每天晚上精疲力尽地回家,想得到照顾,但却有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如果我只接大角色,不去拍这些破烂电视片,我就只是外出拍电影,等我在家时,我就会真正在家。懂了没有?我就可以为他做一支玩具笔,给他买一个那种大的用木头做的方舟,上面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我还可以搞一个把小孩放在里面到处背着走的袋子,像印第安人几百年来用的那种。我还会大步走过荒野,让你清静清静,你觉得怎么样?顺便带一句,我真的为打了加文感到抱歉。
星期一。有一点压抑,亲爱的。为了一句台词跟维克没名堂地拌嘴。就六个该死的词,但我知道费明不会说这些词。我是说,到现在我已经进入这个角色三个星期了,维克倒开始教我怎样讲话?他说,好吧,改写这几个词。于是,我就耽搁了一个小时,临了他说他仍不确信。我们还是试了一试,因为我执意要这么做,你猜怎么样?该死的马特也是说不服。我说他连一行台词和一粒可卡因都分不清,再说他那张脸就是用腌牛肉刻出来的,他威胁要揍我。这部电影真够蠢的。
星期二。还是热得要命。
星期三。神奇的事情。你知道我说过印第安人不懂表演。这两天,费明和安东尼奥情绪越来越敌对(按查利和马特眼下相处情况而论,这也不难做到),你真的能感到印第安人也加入进来了,他们在木筏上自己的那一侧注视着事态发展,好像这一切将决定他们的生活——我想在某个方面也确实如此,因为我们正在争论他们是否有权接受洗礼,使他们的灵魂得到拯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感觉到这一点的。反正我们今天要拍的镜头是马特差不多半是无意地用桨打到了我。当然是用最好的白塞木,印第安人不知其中原委,但我像挨了一斧头似的就势倒了下去,马特开始假装这是场意外事故。印第安人按要求应该旁观这一幕情景,把这两个穿裙服的白人当傻瓜看。已经告诉过他们要这样做。但他们不干。他们一大帮子人冲到我跟前,开始抚摩我的脸,把我的额头搞湿,发出一种哭腔,然后他们当中的三个对着马特发怒,表情真的很凶。令人难以置信!再说,他们本来要伤着他了,亏得他赶紧扒下他那身黑袍子,再变回马特,这才让他们平静下来。不可思议!这只不过是老马特,那个坏牧师安东尼奥已经消失了。接着,我慢慢站起身来,他们都快活地笑起来,好像我最后还是没死。好在维克一直在开机,所以我们一样也没漏拍。这会儿他觉得可以把这一段用到电影里,我感到开心,因为如果印第安人对我和马特是这样的反应,那么,或许可以从中看出影迷们日后会怎样反应。
星期四。维克说,昨天那一段混战的实验室报告不太合适。肯定是该死的马特到他那儿捣了鬼——多半是知道摄影机拍到他脸上吓得半死的镜头。我说我们还是等着看印出来的效果怎样,维克同意了,但我觉得没劲。纪实片就这么回事:他们拍到了又不用。
星期五。我认为这脚本不够水准,整个预算也太低,但我觉得有一样可以称道,那就是它有一定的内容。我是说,它不回避大的问题。大多数电影空洞无物,不是吗,我看到这样的越来越多。“两个牧师进丛林”(“小鱼”报务员时不时用《夕阳红帆》的调子这么唱)——不错,但它讲的是每个时代、每种文明都有的贯穿于人类生活的那种冲突。克制和宽容的冲突。按法律条文办事和按法律精神办事的冲突。手段和目的。错误动机办好事和好的动机办坏事的冲突。像宗教这样的伟大理念如何受官僚机制所困。基督教如何以和平宗教开始,但最后像其他宗教一样陷入暴力。关于共产主义或其他任何东西,任何大的理念,你都可以这样讲。我想,这部电影在东欧可能真的很有颠覆性,而且不是因为它讲的是牧师的事。他们会不会发行这部片子就是另一码事了。我对“小鱼”说,这部电影对工会也有教益,如果他们能找到的话。“小鱼”说,他会留意去看。皮帕,亲爱的,想想小孩的事,好吗?
你的查利
又及:今天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不算严重,但让我对印第安人感到疑惑。
又及:想不出来你为什么还不写信。
最亲爱的皮帕:
该死的丛林。实在是没完没了。该死的成群成群的苍蝇、叮人的和嗡嗡叫的不知叫什么的东西。开始两星期里,你觉得这么新奇,被叮也没什么关系,别人也一样被叮,除了马特,他有美国政府航空航天局发的个人用驱蚊剂和腌牛肉脸蛋防护剂。可是,它们就一直叮,该死的叮个没完。过了一段,你就想着要丛林歇它一天。得了,丛林,今天是星期天,歇歇吧,你想这么喊,因为它一天二十四小时折腾个没完。我不知道。也许这不是丛林,是电影。你能感到紧张程度在加剧。马特和我无论在镜头内外关系都更加紧张。电影整个地弥漫到其他时间里。就连印第安人似乎都不那么肯定我一直都不是费明,马特不是安东尼奥。他们似乎认为,我实际上是费明,只不过有时假装成这个叫做查利的白人。整个颠倒了过来。
星期日。关于印第安人的那件事。实话告诉你,我刚弄清这件事时有点来气,但现在我开始按照他们的观点来看待它了。我对你讲过,我在学他们的语言——她真的很可人,而且一丝不挂,但我说过,不用担心,小天使,浑身是病,我能肯定,别的就不用说了,我是这个意思。结果发现,她教我的那些词有一半都是错的。我是说,确实有这些词,只不过用得不对。我学的第一个词读起来差不多是thkarni,意思是——她说这个词的意思是——我们时常见到的一种白鹳。于是,我们一见到一只白鹳拍翅掠过,我就会大叫thkarni,印第安人就全都大笑起来。结果发现——我不是从米格尔那里知道的,而是我们的第二个向导告诉我的,他一路上大部分时间不多说什么——thkarni是印第安人的叫法,准确地说,是他们许多种叫法中的一种——叫什么你是知道的。thkarni就是指你一不留神,河里的小鱼就会游进去的那个东西。我向那调皮的小姑娘学来的词语中差不多有一半都是这个意思。我想我总共学了大约六十个词语,当中有一半是假冒的——不正经的词或者意思根本不相干的词。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很不高兴,但我想,这正说明印第安人有很棒的幽默感。于是,我打定主意让他们看到我是开得起玩笑的。等到下一次大白鹳飞过时,我装做不知道怎么叫它,就问这女孩子。Thkarni,她一本正经地说。我做出很纳闷的样子,起劲地摇头,说不对,这不可能是thkarni,因为这才是thkarni(我并没有把它掏出来或什么的——只是指一下)。这下,她知道谜已拆穿,咯咯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以示没有任何恶意。
星期一。到现在差不多快完了。只剩下大场面没拍了。先休息两天。我觉得维克这个决定很傻,但我想他受到了工会的压力。他说,拍大场面之前先充充电是个好主意。我觉得,如果你事情进展顺利,最好是接着干下去。没关系,亲爱的,我没有真的这样讲,我这么做是去刺激马特,但通常起不了作用,因为他皮这么厚,以为别人反正都像这样讲话,所以,我这么做想来只是自娱自乐罢了。“嘿,马特,”我对他说,“我们进展不错,还是接着往下干吧。”他像《十诫》里的某个老先知似的点点头。反正计划是今明两天休息,然后排练两天木筏倾覆,接下去星期五大干。也许说到底维克还是对的,我们确实需要进入最佳状态。不单是要做对,还要考虑到各个角度。按照合同,我们身上要系上绳子,以防万一。不用担心,亲爱的,不是真的有危险。我们在一段有一些湍流的河面上拍一些剪接镜头,而实际的木筏倾覆场面说是在这儿发生,却并不真的在这里拍。摄制组有两台机器可以把水搅得白沫飞溅,他们把一些石头固定在河底,波浪冲上石头,看起来就像真的一样。所以不用担心。我很急切地等着拍片,但很自然,我们在几个问题上又跟以前一样争起来。事情是这样的,两个牧师都要掉入水中,其中一个头撞在石头上,另一个去救他。要害在于,谁来做什么?我是说,这儿有两个人,逆流而上一路拼命争斗,在对基督教义的理解上又有这样重大的分歧摆在面前,二者当中一个非常专制强硬(我),另一个则对印第安人宽容温柔(马特)。人们一般以为那个说起来强硬顽固的牧师会让另一个淹死,但实际上,他却把另一个给救了起来,尽管他认为另一个牧师对印第安人的看法和他计划在抵达奥里诺科后给他们洗礼的想法都是亵渎神明;如果按这样处理,在我看来,效果会好得多。但不行,非得由马特来救我。维克说,历史上的情况就是这样。马特说,还在北达科他州花花公子城或不管他住的什么地方时,他读的脚本里就这样写的,他就要按这样去演。“没有人救马特·斯米顿。”他说。他真是这么说的,你能想象得出吗?“没有人救马特·斯米顿。”我说,等哪一次我发现他只靠一只脚趾头倒挂在滑雪缆车的缆索上时,我会记住这话的。这下,就只有全部按照脚本办了。
星期二。又歇一天。
后来……
后来……
后来……
爱你的查利
天哪,皮帕。天哪。上一封信我就是写不下去。每天拍电影都有一点快活的消息。那封信写不下去了,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过,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后来。可怜的老马特。真见鬼,他是个好伙计。不错,他会惹你发火,但换上阿西西的圣方济各来做这件事也会这样的。他会把时间全用来观察丛林中该死的鸟儿,而不去读他的分镜头提示卡。对不起,亲爱的。格调很糟糕,我知道。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讲才好。很压抑。可怜的老马特。我不知道你听了这消息会怎样想。
天哪,那些操蛋的印第安人。我觉得我要死了。我连这支笔都握不住了。汗淌得像头猪,真像一头猪。上帝啊,我真的爱你,皮帕,我坚守着。
C
我拿出你那张金花鼠脸蛋的照片,吻它。你和我,还有生孩子。这是最重要的。我们生孩子吧,皮帕。你妈会高兴的,对不对?我对“小鱼”说你有小孩吗,他说有,他们是我的宝贝。我用手搂着他,就这么拥抱了他。就是像这样的一些东西才使一切得以继续下去,对不对?
他们说得不假。进了丛林,你才真正搞懂人们是什么样子。维克很会啰嗦,我以前就知道。就那破烂电影整天啰嗦个没完。我说别担心,你总能把回忆录卖给报社的。他听了很不高兴。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爱你的C
又及:但愿你已经写信了。要是现在收到你的信就好了。
弄不好本来是我。就那么简单,说不定原本就是我。由谁来定?嘿,你高高在天上,有人在家吗?
我整天一直在想着这个。我对老“小鱼”说你有小孩吗,他说有,他们是我的宝贝,我们就当着众人的面拥抱了起来,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在想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宝贝。这是什么意思?你说这样的话,人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看着这些词,你就不懂了。电影也像这样,整个旅行也像这样。你一路走,认为自己每样东西都很清楚,然后你停下来看,就完全不对劲了,你想起初有道理可能只是因为大家假装它有道理。这讲得通吗?我是说就像印第安人和那使波浪往上冲的假石头。他们看那石头,再看那石头,越看越搞不懂。他们开始时知道那是石头,最后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
这会儿我要把这封信交给罗加斯了。他几分钟前走过去,说今天你这已是写了第三封信了,你干嘛不把它们装到同一个信封里省点邮费?我站起身来,你知道,我发誓我那一会儿变成了费明,我说:“听着,我们的通讯夫人,我高兴每天写几封信就他妈的写几封,你就得发他妈的几封。”讲起来费明当然不会说“他妈的”,但他的腔调就是这样。好像只要这世上有哪一点不完美,他就拉下脸来,怒气冲冲。哦,对了,还是去道声歉,要不他会把那些信全给扔了。
爱你的C
等待直升机
皮帕,亲爱的:
等我们出来以后,我要做下面这些事。到加拉加斯找他妈的最大杯的苏格兰威士忌喝。用加拉加斯最大的浴缸洗他妈的一回澡。给你打一个最长的电话。我觉得已经听到你接电话的声音,好像我去店里买香烟回来迟了。然后,我要去英国大使馆拿一份《每日电讯报》,就是几个星期的老报纸我也不在乎,我要看一些我通常从来不看的东西,像自然笔记之类,如果报上有的话。我想听到有人说家燕在做窝,或者是你碰得巧会看见一只獾。一天到晚发生的平常事情。我要看板球得分,假装我是来自英国中部的一个老球员,身穿带条子的运动上衣,手里抓一杯粉红色杜松子酒。也许我还要看出生广告栏。埃玛和尼古拉斯生一女,名苏西,兄长为亚历山大和比尔。我会说,亚历山大和比尔老兄,这下你们有一个小苏西玩了。你们要待她好,你们要一辈子保护她,她是你们的小妹妹,你们要把她当做你们的宝贝。上帝啊,我哭了,皮帕,泪水正顺着我脸颊往下淌。
爱你的C
七月二十一日于加拉加斯
亲爱的皮帕,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是说我就是不相信。我们终于到达我们笑称为文明的世界,我们终于找到一部能打跨大西洋电话的电话机,我排队,终于轮到了,终于接通了家里,而你却不在家。“此号无人回话,先生。”再试一次。“此号还是无人回话,先生。”再试一次。“好的,先生,此号还是无人回答。”你在哪里?别的人我都不想打。我不想打给你妈,说我们有一点麻烦,但现在我们回到了加拉加斯。马特死了,是的,你在新闻里听到了,但我不想谈这事。我只想跟你谈,亲爱的,但没办法。
又试了一次。
又试了一次。
行了,我这儿搞到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卖到差不多五十镑,如果制片厂不付这个钱,我就再也不给他们干了,还有这一大堆薄薄的酒店信笺。别人都到城里去了。我受不了。我老记着我们原先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也是这酒店,一样也没变——马特和我怎么出去,一起灌得酩酊大醉,最后跳起祖尔巴舞,被人扔出去,马特指着我对侍者说,嘿,你们难道认不出这是帕克威半岛的里克先生?他们认不出,还叫我们付盘子钱。
我们休息了几天,就剩下三天的活了。第一天早上,我们在白浪滔滔的水里排练,小心翼翼,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介意的。维克和摄制组在岸上,马特和我在筏上,还有十来个印第安人划桨撑篙。为保险起见,我们在筏上拴了一根长绳子,绑在岸边一棵树上。这样,如果印第安人失去控制,绳子会拽住筏子停下来。马特和我按合同上讲的身上扎好绳子。我们早上过了一遍,没什么问题,下午就在浅水区用搅水器。我觉得我们不必再排一天了,但维克坚持要这么做。于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全部出动,只是这一次还带上无线话筒。维克还没决定是不是用配音。绳子在树上拴好,摄制组在岸上布置停当,我们准备好在摄像机前过三四遍,马特和我只顾争论给印第安人洗礼的事,我们看不到身后的危险,而观众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那之后发生的事我已经想过千万遍了,但还是找不到答案。事情发生在我们过第三遍的时候。我们看到开机的手势,便开始我们的争执,然后发觉有点不对劲。筏子上本来应该有十来个印第安人,可是只剩下两个,在筏子后面各撑一杆篙。我想我们是以为维克一定是说了就这样试一下,因为马特和我已经开始争起来。他照常进行,这说明他是不折不扣专业水平。讲起来我也是照常进行。再往下去,镜头结束时,我们发现印第安人不是按他们平常那样把篙扎到河底停下筏子。他们还在不停地撑篙,马特喊道:“嘿,伙计们,停。”但他们毫不理会。我记得我当时以为他们大概是要试试那绳子是不是管用,马特和我在同一时刻掉转身来,看印第安人把我们带到哪里——直往一堆岩石和浪花飞溅的水里冲去,我知道那绳子肯定是断了之类的。我们叫喊起来,但因为水的噪音,而且我们根本不懂他们的语言,所以毫无用处,接下去我们就在水里了。我们翻下水时,我想到你,皮帕,我真的想到你。就看到你的脸,努力去想你。然后,我试试能不能游水,但是水流很急,再加上该死的黑长袍——接着,我的肋骨受到猛烈一击,好像有人踢我一样,我以为自己完蛋了,我想那肯定是块岩石,我也不挣扎了,大概是昏过去了。实际情况是他们绑在我身上的绳子突然拉紧。别的我什么也记不得了,直到我在岸上把水吐出来,在泥里呕吐,音响师一边在我背上敲,用他两只拳头压我的肚子。我的绳子拉住了,马特的绳子断了。就这样,算我命大。
大家都很震惊,你可以想象得出来。摄制组有些人试着沿岸察看——你知道有时会在下游一两英里处发现有人紧紧抓住悬挂在河上的树枝。可是情况不是这样。那种事情只有电影里才有。马特走了,反正摄制组的人离他们摄影位置走出去不会超过二十或三十码,因为丛林里根本就没有纤路。“为什么就只剩下两个?”维克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就剩两个?”他们四下寻找帮他们放置摄影器材的印第安人,可是找不到。然后,他们回到营地,那儿只有翻译米格尔一个人,他一直在和一个印第安人谈天,谈了很久。他一转身,发现其他所有印第安人都跑了。
在这之后,我们去看拴在树上的绳子是怎么回事,但什么也没剩下,就这么不见了。这很奇怪,因为打的是一种很特别的结,根本就拉不开的。毫无疑问是按合同来的。该死的,真可疑。我们又跟米格尔谈,结果发现那个印第安人开始跟他长谈完全是在我们的事故发生之前。这么推测,他们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等我们察看营地时,他们把什么都拿走了——衣服、食物、设备。他们把衣服拿去干什么?他们连衣服都不穿的。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等直升机,真他妈等得太久了。印第安人把无线电话机都拿走了(他们要是有吊车,连发电机也会带走),加拉加斯以为它们又出了故障,所以也没有觉得什么不正常。等了两天,就像等了该死的两个月。我觉得我多半染上了什么糟糕的热病,预防针也不管用。看来,他们把我从河里拉上来,把我肚子里的水压出来之后,我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浑身都是病,我敢肯定。”摄制组的人歇斯底里般的大笑开了。记不得了,但听上去像是查利。觉得我可能要染上脚气病之类的。我想,肯定要痛得哇哇叫。
他们干嘛要那样做?我老是回过头来想这事。为什么?其他人大多认为,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不开化——你知道的,他们不是白人,决不要信任土著人,诸如此类的话。这说不通。我从来就不认为他们不开化,他们总是说真话(除开他们教我语言的时候),远远比和我们一起做事的一些白人更值得信赖。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冒犯了他们——严重侮辱了他们的神明之类的。但我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按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要么是和两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要么就是没有关系。也许只是一场巧合。原先翻了木筏的印第安人,他们的后代正巧也撑着另一条木筏,在河流的同一地点又倾覆了。或许这些印第安人就只能撑着耶稣会会士们逆流而上到这么远,然后就本能地神经崩溃而变得凶神恶煞,把他们推下筏子。不太可能,对不对?或者,这两次事故之间有某种联系。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印第安人——我们的这些印第安人——知道这么多年前发生在费明神父和安东尼奥神父身上的事情。这种事情在妇女们舂木薯根之类的食物时就会往下传。那些耶稣会会士在印第安人的历史上多半还算是件大事呢。想想这故事一代一代往下传,每传一次都经过一番添油加酱,更加绘声绘色。然后我们来了,又是一帮白人,当中也有两个家伙穿着黑长袍,也想叫人把他们逆流而上撑到奥里诺科。当然有所不同,这些人有这么个单眼的机器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但基本上还是一回事,我们甚至告诉他们最后结局也一个样,筏子倾覆。我是说,很难想出一种同等的情况来,但这么说吧,你把自己当做二〇六六年黑斯廷斯的居民,有一天你来到海滩,这些长条船向你开过来,船上冒出很多戴盔披甲的人,说他们是为黑斯廷斯之战而来,你能不能把哈罗德王找来,他们好对着他的脑门就是一枪,你只要这么做,这里有满满一大包的钱给你。首先,你可能会很想这么做,对不对?在这之后,你就会想他们为什么要你这么做。你可能想到的一种事情——这只是我的念头,维克对此不那么确信——就是他们(即我们)出于某种对他们那个部落事关重大的原因,回来把当年那一幕再重新演一遍。也许印第安人以为这是一件宗教上的事情,类似某个大教堂建成五百周年大典之类的。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印第安人实际上一直在留意耶稣会会士之间的争论,心里比我们明白得多。他们——就是马特和我——争论的是关于给印第安人洗礼的事,在筏子倾覆时,正好看起来好像是我在争论中占上风。说到底我是年长的牧师,而我反对洗礼——至少要等印第安人行动起来,停止他们的一些恶劣做法。所以,也许印第安人明白这一点,掀翻了筏子,因为他们是想害死费明牧师(我!),这样安东尼奥牧师就会活下来给他们施洗礼。这怎么样?只不过第一次印第安人见费明活了下来,他们便跑开了,因为他们害怕,第二次他们看到自己害死了安东尼奥,对他们来说结果全搞错了,所以他们跑开了,因为事情全搞错了。
是不是这样?我只知道它比报纸上怎么讲都要来得更加复杂。好莱坞要是派飞机来轰炸印第安人,因为马特的死而惩罚他们,我也不会大惊小怪。或者是再拍一次——对了,该死的,这更有可能。谁接过马特演的角色?这是什么职业机会。你说说看。
好像被困在这里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了。该死的制片厂和制片厂那些该死的律师。看来这部电影只好以某种方法正式取消了,而这需要时间。
这封信要交给我们的通讯夫人,还要作为快件寄出。我要改变一下,把信交给真正的邮递员。
全心爱你的,查利
天哪,你可别对我这样,我是说再也不要这样了。我在丛林里差点送命,现在走出这该死的丛林才两天,你就挂断了我的电话。是这样,我本想向你解释,她到这里来做事,完全是巧合。我知道我表现得像头猪,真的像一头猪,有那么一点,可是请你读一读我在丛林里写的所有这些信,你会看到我变了个人。琳达和我之间的事全结束了,我走之前就对你说了。这女人在哪里做事我可管不了,不是吗?不错,我是知道她会在加拉加斯,我是没有对你说,不错,这样不对,可是,我如果对你说了,就会好一些吗?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她不在这儿了,据我所知,或者按我想来,她在西印度群岛。看在上帝的分上,皮帕,我们别抛弃这五年的感情。
你的查利
又及:准备以快件寄出这封信。
又及:加拉加斯跟垃圾堆一般。在这儿至少要呆到四号。
又及:爱你。
请尽快打电话给洲际饭店查利。爱你的查利
看在上帝分上打电话到洲际饭店,要尽快谈。爱你的查利
星期四按你的时间中午会打电话给你,要谈很多事。查利
该死的,接电话或打电话给我,皮帕。查利
亲爱的皮帕:
因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的原因,你看来是不理睬我的电报了,所以我现在写信告诉你,我不会马上就回家。我需要时间和空间,不仅是要摆脱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可怕的事情(你对这些事情似乎没有多少兴趣),还要想清楚我们俩目前的处境。要是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爱你看来毫无意义,因为这样似乎只会激怒你,只有你自己最明白这是为什么,而且你既不想解释,又不愿表态。等我把所有这一切理出个头绪来再跟你联系。
查利
又及:我用快件寄这封信。
又及:要是这里头有哪一点跟那个讨厌鬼加文沾上边,我就亲手将他那该死的脖子拧断。我本来就该更狠地揍他才是。就怕你还没有注意到,他根本就不会表演。没有才气。没有勇气。
圣卢西亚
该死的某一天
听着,贱货,你干嘛不滚到一边,别再碍我的事,干脆滚开,滚到一边去。你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不是吗,这是你的一大能耐,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的朋友们说,她是祸根,我最不该做的是让她钻进来,我是个该死的傻瓜,不听他们的话。妈的,你要是认为我自私,你应该用镜子照照自己,宝贝。当然我是喝醉了,你怎么想,这是不让你在我脑子里烦我的一种办法。我这会儿要喝他个该死的酩酊大醉。酒后他妈的吐真言。
“无法无天”的查利
又及:我要用快件寄这封信。
十五日,星期一回伦敦。请在此之前连人带东西搬出公寓。留下钥匙。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