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林·休斯提早一小时就登船了。他要向乘客们做一些必要的友善表示,这些乘客可以使他往下二十天的工作变得轻松些。这会儿,他靠在船栏杆上,看乘客们爬上舷梯:大部分是中年和老年夫妇,有的带着明显的国籍标志,还有的看上去更有教养,一时看不出来自何方。弗兰克林一只手臂轻轻松松但又稳稳当当地搭在他的旅行同伴肩上,心里猜测他的听众都从哪儿来,这在他是每年玩一次的游戏。美国人最好认,男人穿淡色的新大陆休闲服,女人大腹便便也无所谓。接下来比较容易辨认的是英国人,男人穿粗花呢上装,罩住赭色和米色的短袖衬衫,女人很有脚劲,一听说有希腊神殿,不管什么样的山都要去爬。有两对加拿大夫妇头戴高耸的帽子,帽子上有醒目的枫叶图案。一个来自瑞典的四口之家,都是修长身材,清一色的金发。还有一些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不好分辨,但弗兰克林凭他们讲的单词baguette或macaroni就能加以区别。还有六个日本人一反常态,没有一个挎照相机的。除了一些全家同行的,偶尔还有个把孤独无伴、外表高雅的英国人。乘客们成双成对有秩序地登上舷梯。
“动物们成双成对地进来。”弗兰克林说道。他四十来岁,高个子,身体肥胖,一头淡淡的金发,肤色带红。至于皮肤红的原因,恶意的认为是常喝酒,善意的认为是日晒过度。他的长相叫人觉得似曾相识,也就不去管它是否好看。他的同伴(或叫助手,她坚持不让叫秘书)身材苗条,皮肤黝黑,一身衣服是为这次航行新买的。弗兰克林摆出一副老手的架势,身穿卡其布丛林茄克衫和皱巴巴的牛仔裤。在一些乘客心目中,有身份的客座讲演者本不该是如此装束,但这恰好映衬出弗兰克林的这种身份的来历。他如果是美国学术界出身,就会穿一身泡泡沙套装;如果换成英国学术界,也许就穿奶油色带褶缝的亚麻布茄克。可是,弗兰克林的名声(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来自电视。他最早只是传达别人观点的传声筒,一个穿灯芯绒套装的年轻人,以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方式阐释文化。过了没多久,他意识到,他既然能讲这些东西,就没有理由不能写。起初,只不过是“弗兰克林·休斯提供的补充材料”,之后是与别人合写脚本,最后达到像模像样的“由弗兰克林·休斯撰稿并播讲”。谁也搞不清楚他的学识专长是什么,但他却在考古、历史和比较文化几个学术界里漫游。他最拿手时下的典故引喻,把死透了的题目再搬出来,让它们在一般电视观众眼前活起来,像什么汉尼拔翻越阿尔卑斯山,北欧海盗藏在东英格兰的珍宝,希律的宫殿,等等。“汉尼拔的象群就是他那个时代的坦克师。”他在异国风光里热情奔放地边走边说。或者是:“步兵人数多得像英国足球总会杯决赛时温布莱体育场爆满的球迷。”再不就是:“希律不单单是个暴君,统一了全国,他还庇护艺术——也许我们应该把他想象成一个很有格调的墨索里尼。”
弗兰克林的电视名声很快为他招来第二任妻子,两年之后又第二次离婚。如今,他和阿芙洛狄特文化旅行社的合同总少不了为他助手安排一个客舱的条款,圣尤菲米娅游轮的船员们不无羡慕地注意到,他的这些助手很少有跟他航行超过一次的。弗兰克林待乘务员们不错,和那些为二十天旅游花费了一两千英镑的游客相处得也很好。他有时兴致上来讲离了题,要等停顿后,脸上带着迷惘的微笑愣半天,才想起来应该往哪儿讲,这种习惯倒也很迷人。乘客当中很多人谈起弗兰克林,说一看就知道他演讲很投入,在如今这什么都不在乎的年代,这是多么让人耳目一新,他又是如何让历史真正地在他们面前重现。他的丛林茄克衫纽扣经常没有扣好,劳动布牛仔裤有时沾上了龙虾,这只不过更加确证他对工作的痴迷。他的衣着也反映了当今时代足可称道的学术民主作风:你不必非要系上燕子领,像个一本正经的教授,才算领悟了希腊建筑原理。
“欢迎自助餐八点开始,”弗兰克林说,“我想最好还是用一两个钟头准备一下明天早上的演讲。”
“你以前肯定讲过好多遍了吧?”特里西娅心里有几分希望他能和她一起呆在甲板上,看船离港驶入威尼斯海湾。
“每年要有所不同。要不,你就成了老一套了。”他轻轻按一下她的胳膊,然后下了甲板。实际上,明天早上十点他的开场白跟前面五年是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唯一能让弗兰克林不至变成老一套的东西——就是特里西娅的在场,而不是……最后那位姑娘叫什么来着?不过,他喜欢做出事先做好演讲准备的样子,再说他也不是没看过威尼斯渐渐消失在天际,不看也没什么了不起。明年还看得到,最多再下陷一两个厘米,更加贴近水面,粉红色调(和他的肤色相仿)又褪了一点。
特里西娅在甲板上注视着威尼斯城,直到圣马可教堂的钟楼变成了一个铅笔头。她第一次见到弗兰克林是在三个月前,当时他正在一个电视谈话节目中露面,而她才工作不久,为那个节目准备资料。他们同床过几次,也不过如此。她告诉合住同一套公寓的女孩子们,她要和一个校友出行。事情顺利的话,她回去后会给大家讲,但这会儿还心中无数。弗兰克林·休斯!到目前为止,他真的很体贴,还给她分派一些象征性的工作,不要让人一看就是女朋友。电视上很多人在她看来有点假惺惺——很迷人,但不那么诚实。弗兰克林在屏幕外和在屏幕上完全一个样:性情开朗,爱开玩笑,乐于交谈。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电视评论家们取笑他的服饰,还有衬衫开领处的一撮胸毛,有时还讥讽他播讲的内容,但那只是嫉妒,她倒要看看这些评论家能有几个站出来跟弗兰克林比试比试。他们第一次一起吃午饭时,他就向她解释过,要做得表面看上去轻松实际上是最难的。他还说,电视的另一个秘诀是要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让画面接过来代你说——“你要在话语和图像之间求得微妙的平衡。”弗兰克林私下里期望得到最高奖赏:“由弗兰克林撰稿、解说和制片。”他在梦中为自己设计了一个漫步古罗马广场的大镜头,他从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拱门走到维斯太神殿。唯一的问题是摄像机往哪搁。
旅程的第一段平平常常,船在亚得里亚海上航行。先是欢迎自助餐,船员们则在一旁对乘客评头论足,乘客们小心翼翼地互相绕过。弗兰克林在首场演讲中讨好一番听众,贬低自己的电视名声,又称直接面对听众演讲有一种新鲜感觉,不像面对一个玻璃眼球,摄像的又在叫“嘴上有毛,再拍一次怎么样,亲爱的?”(听众中大多数不会懂这当中的技术含义,弗兰克林的用意也是如此:他们可以瞧不起电视,但不能认为这是傻瓜的营生。)弗兰克林还有另一段开场白也是少不了的。他告诉助手,他们最要紧的事是过快活日子。当然,他有工作要做——有时,尽管不情愿,他不得不把自己关在客舱里准备演讲稿,但是,他大致的感觉是,他们应该把这次旅行看做是三个星期的假期,远离恶劣的英格兰天气和电视台里的种种明争暗斗。特里西娅点头同意,虽然她只是个初级资料员,还没有目睹(更不用说经受)过什么明争暗斗。世故一些的女孩子马上就会明白,弗兰克林的意思是“就这么回事了,别指望再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了”。特里西娅性情温和乐观,把他这番话往好处想,当做“我们还是注意不要抱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替弗兰克林·休斯说句好话,他大致也是这番用意。他每年几次轻度坠入爱河,他对自己这种倾向有时也觉懊悔,但一般都沉溺其中。不过,他远非无情无意。他一旦感觉某个女孩——特别是好女孩——需要他超过了他需要她,心里顿时涌上一阵可怕的恐慌。这么一来,他往往会在两种可能性中提出一种——那女孩要么住进他的公寓,要么退出他的生活,而两者都不是他情愿的。如此说来,他对珍妮,对凯西,或这一次对特里西娅所致的欢迎辞更多的是出于谨慎,而不是玩世不恭。可是,到后来,事情搞僵了,如果珍妮、凯西或者这一次的特里西娅把他想得比实际上更会算计,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出于同样的谨慎(这么多骇人听闻的新闻报道都在告诫他要谨慎),弗兰克林·休斯弄到一本爱尔兰护照。这世界已不再友好相待,不像以前那样,你只要持一本深蓝皮的英国护照,再加上“记者”和“BBC”字样,就要什么有什么。“大不列颠女王陛下的国务大臣”——弗兰克林都能背得出来——“以女王陛下的名义请求阁下向本护照持有者提供必要的帮助和保护。”想得倒美。如今,弗兰克林旅行在外都是用绿皮的爱尔兰护照,封皮上烫金印着竖琴图案。就为这,弗兰克林每次亮护照都觉得自己像个吉尼斯代表。打开护照,休斯的自我描述大体是如实的,只是隐去了“记者”字样。世界上有些国家不欢迎记者,还认为装出对考古现场有兴趣的白皮肤记者明显是英国间谍。填上“作家”会好一些,也有意以此自勉。如果弗兰克林把自己说成是个作家,说不定他还真会变着法地成为一名作家。下回再出一套丛书,他肯定能摊上一本;在这之后,他打算写点严肃的东西,但很性感——类似个人的世界周游史,可能在畅销书榜上停留几个月。
圣尤菲米娅游轮已有些年代了,但还算舒适,船长是个威仪堂堂的意大利人,希腊船员们干活也很利索。参加阿芙洛狄特旅游团的全是些因循守旧的客人,国籍不同但趣味相投。这些人喜欢阅读胜过在甲板上玩掷圈游戏,情愿晒日光浴而不热衷迪斯科。他们到哪都紧随客座讲演者,差不多所有的补充游览项目都参加,对纪念品商店里的草编驴子不屑一顾。他们不是来谈情说爱的,尽管有时会随弦乐三重奏跳跳老派的舞。他们轮流到船长的餐桌就座,每逢化装晚会便别出心裁,还认认真真地阅读船上印发的报纸,看报纸上登载的每日航线、生日贺词,还有欧洲大陆上发生的不会引起什么争议的事情。
特里西娅觉得气氛不够活跃,但这是经过精心安排的。正如弗兰克林对他助手讲的那一番话一样,他在开场演讲中强调,下面三周要做的事就是消遣和放松。他很艺术地暗示,人们对古代经典的兴趣程度不同,就他个人而言,他不会做考勤记录,谁不来听讲就打个黑叉。弗兰克林为了讨好人心,承认自己也有看腻了艳阳天下又站一排科林斯圆柱的时候。不过,他这么讲,并不是叫乘客们真的相信他。
北方的残冬已被甩在后面,圣尤菲米娅轮缓缓驶入地中海,把一船优哉游哉的乘客带入地中海平静的春天。花呢茄克换成了亚麻布茄克,裤式套装换成了略嫌过时的无袖连衣裙。他们在夜里通过科林斯运河,有些乘客穿着睡衣挤在舷窗旁边。更壮实的则到甲板上,偶尔能见到照相机发出软弱无力的闪光。从爱奥尼亚海到爱琴海:在基克拉迪群岛,更冷一些,风浪也大一些,但谁都不在乎。他们先是在华丽时髦的美可诺斯上岸,有一个老校长爬废墟时扭了脚踝;之后,又在出产大理石的帕罗斯岛和锡拉火山岛两处上岸。航行到第十天,他们在罗得岛停靠。乘客们上岸后,圣尤菲米娅轮加了油,又补充了蔬菜、肉和酒。还上了几个客人,但直到第二天早上大家才知道。
船正驶向克里特岛,到十一点钟,弗兰克林照常开始演讲,今天是讲克诺索斯和米诺斯文化。他得留点神,因为听众一般都知道克诺索斯,他们中有些人还自有一套理论。弗兰克林喜欢人们提问;在他讲过之后,如果有人补充一些鲜为人知的资料,甚至提出一些更正意见,他都毫不介意——他会很有风度地欠身致谢,尊称对方“教授先生”,这中间的含义是,只要有些人对事情有个总体的把握,其他人完全可以用渊博的细节充实他们的脑袋。可是,弗兰克林不能忍受的是有些令人讨厌的听众,有点小聪明就迫不及待地要在客座讲演者面前炫耀一番。对不起,休斯先生,依我看这像是埃及人造的——我们怎么知道这不是埃及人造的呢?你这不是在按照人们的想法来假定荷马的写作时间吗?我没什么专家见识,但更有道理的说法应该是……至少总要冒出个把来,一副外行样子,不得其解,但又擅长推理;不盲从主流观点,深知历史学家就会信口开河,知道要搞清楚复杂的问题最好完全凭直觉,不受任何实际知识和研究的影响。“我欣赏你讲的这些,休斯先生,但是,更符合逻辑的说法应该是……”弗兰克林有时想说(但从没有说出口),这些对早期文明的胡乱猜测,在他看来差不多都是以柯克·道格拉斯或伯特·兰卡斯特主演的好莱坞历史大片作为蓝本的。他想象自己在听完一个这样的傻冒提问之后,反唇相讥地答道:“当然啦,你应该知道,电影《宾虚》也不是全部可信的。”不过,这次航行还使不得。说真的,他要等到最后一次航行时才这么做。那时,他可以放松一些,对听众可以更坦率一些,酒可以多喝一些,对秋波顾盼的回应也可以更殷勤一些。
几位来客没有准点来听弗兰克林·休斯关于克诺索斯的讲座,他扮演阿瑟·伊文思爵士的一段结束后,他们打开了对开的两扇门,对天花板开了一枪。弗兰克林还沉湎于自己的表演之中,说了一句:“谁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但这是过时的玩笑,不足以拉回听众的注意力。他们早忘了克诺索斯,正看着那个留八字胡、戴眼镜的高个子走向讲台,接过弗兰克林的位置。一般情况下,弗兰克林会先有礼貌地问过他的头衔,再把话筒让给他。但这人携一杆大号冲锋枪,戴一条红条格头巾(这种头巾过去叫人联想起效忠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可爱的沙漠勇士,而最近几年里却同粗声粗气、滥杀无辜的恐怖主义分子挂上了钩),弗兰克林就只做了个“你来”的含糊手势,然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弗兰克林的听众——他还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听众,而这时已搞不清是他的听众还是那位高个子的——安静下来。人人举止谨小慎微,每次呼吸都很小心。来客共有三个,另外两个把守着进入演讲厅的门。戴眼镜的高个子还有几分学者风度,像所有地方的演讲者一样轻叩话筒:一方面看看话筒是否好用,一方面为了吸引注意力。这个动作的第二个方面严格说来没有必要。
“给大家添麻烦了,很抱歉。”他开口了,招来一两声紧张的干笑,“但我认为有必要暂时中断你们的假日。我希望这不会拖很长。你们就呆在这儿,坐在哪儿就呆在哪儿,直到我们告诉你该做什么。”
演讲厅中央有一个美国男子没好气地问:“你是什么人?到底想干什么?”阿拉伯人折回到刚刚离开的话筒,用外交官那种轻慢鄙夷而不动声色的口吻回答说:“对不起,我这会儿不回答提问。”接着,为了不至让人们把他错当成外交官,他继续说道:“我们不是崇尚不必要暴力的那种人。但是,我刚刚为了吸引你们的注意力,对天花板开了一枪,我这里有个小扳机也设好了位置,所以这枪每次只打一发子弹。如果我改动这扳机”——他一边把枪举得半高,一边做动作,俨然一个枪械教练在给一班特别无知的学生上课——“这枪就会连射,直到弹匣打空为止。我希望大家都清楚了。”
阿拉伯人离开了演讲厅。人们牵着手,偶尔有人抽泣,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片寂静。弗兰克林的目光移向坐在演讲厅最左侧的特里西娅。他的助手们可以来听他的讲座,但不能坐在正面视线范围内——“不要让我思想开小差。”她没有惊慌的表情,倒是更担心应该怎样应对。弗兰克林想说:“嘿,这种事我从没遇见过,不是正常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最后他还是含糊地点了点头。十分钟没有一点动静的沉默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美国妇女站起来。把门的两个来客中有一个马上对她喊叫起来。她毫不理会,也不理睬她丈夫的轻声劝告和用手阻拦。她顺着中间的过道走向枪手,离他们还有最后几码时停下,用清晰、缓慢、充满恐慌的嗓音说:“我要上该死的厕所。”
两个阿拉伯人既不回答,也不正面看她。他们用枪稍稍比划,再明白不过地示意,她现在是个大活靶子,再往前一步,就能毫不含糊地证实这一点。她掉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哭泣。大厅右边另一个妇女也跟着哭了起来。弗兰克林再看一眼特里西娅,点点头,站起身来,故意不看那两个卫兵,朝着讲台走去。“我刚才说到……”他像个权威似的咳了一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他,“我刚才说,克诺索斯王宫根本算不上当地最早的人类遗址。我们所认为的米诺斯地层只下到大约十七英尺,但在它下面,一直到二十六英尺左右,都有人类居住的痕迹。王宫动工前至少一万年,那片地方就已发现生命了……”
重新演讲好像感觉很正常。他还感觉自己身上披上了一层领袖外衣。他也打算就这么认了,起初还是不经意的。卫兵们懂英文吗?说不定懂。他们去过克诺索斯没有?不大像。于是,弗兰克林在讲述王宫议事厅时,编造出一块大土匾,说那匾多半是悬挂在石膏做的王位之上的。匾上写道——他这时朝阿拉伯人看了一眼:“我们正处于危难时期。”他继续讲述王宫遗址,挖掘出更多的匾来,他到这时开始无所畏惧地点明,这些匾上的铭文很多带有普遍意义。有一块写的是:“我们最重要的是不能贸然从事。”另一块:“空空洞洞的威胁和空刀鞘一样毫无用处。”还有一块:“虎必伺机而腾跃。”(休斯犹豫了片刻,米诺斯文明是不是知道老虎)他不确定听众中有多少人跟得上他的所作所为,但听众中时而发出阵阵附和声。说来也怪,他还感觉挺快活的。他结束王宫之游时又从他那众多的铭文中搬出一条最缺少米诺斯韵味的:“日落处有一强大力量,对某些事不会容许。”然后,他归拢演讲稿,在比往常更热烈的掌声中入座。他朝特里西娅看去,眨眨眼睛。她眼中噙着泪水。他目光投向那两个阿拉伯人,心想:给你们看看,这下你们知道我们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看看我们是怎样临危不惧,坚定沉着。他后悔没有编造一些米诺斯格言,专门针对头戴红色茶巾的那些人,但知道自己不会有那胆量。还是留着以后再说,等他们都太平无事之后。
他们在带有尿味的沉寂中等了半个小时,来客领头的才回来。他和卫兵们讲了几句之后便顺着过道走向讲台。“我了解到,你们上了一堂克诺索斯王宫的课。”他说,弗兰克林觉得两手心冒汗,“这很好。你们要了解其他的文明,这很重要。了解这些文明的伟大之处,了解”——他意味深长地停住——“它们的覆灭。我非常希望你们到克诺索斯的旅途愉快。”
他正要离开话筒,那个美国人又发问了,大概是记起了米诺斯匾训,这次的口气变得和缓了:“对不起,你能否给我们大致讲一下,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阿拉伯人笑了。“我认为,现在这么做还不合适。”他点了点头,表示话已讲完,然后又想了想,觉得客客气气的提问至少要给一个客客气气的回答。“这么说吧。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你们很快就可以继续探索米诺斯文化。我们怎么来的,还怎么消失,在你们看来只不过是一场梦。然后,你们就可以把我们忘了。你们只记得我们耽误了一点时间。所以,你们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从哪儿来,要干什么。”
他正要离开低低的讲台,弗兰克林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说了句:“对不起。”阿拉伯人转过身来:“不要再提问。”休斯接着说:“这不是提问。我只是想……我知道,你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如果我们非得呆在这里,你们至少要让我们上洗手间。”来客领头的皱了皱眉。“卫生间,”弗兰克林解释说,然后又加一句,“厕所。”
“当然啦。我们把你们转到别处时,你们就可以上厕所了。”
“要到什么时候?”弗兰克林觉得自己因为有个自封的角色而有几分忘乎所以,而那阿拉伯人则听出一些不对劲的反抗情绪。他简短地答道:“这由我们定。”
他走了。十分钟后,一个在此之前他们没见过的阿拉伯人走进来对休斯轻声讲话。休斯起身说:“他们要把我们从这儿移到餐厅。我们要两个两个地过去。合住同一客舱的要说明哪些人合住一个客舱。他们会带我们到各自的客舱,在那儿我们就可以去洗手间了。还要带上自己的护照,别的都不能带。”阿拉伯人又轻声讲话。“我们不能锁洗手间的门。”别人没要他说,弗兰克林自己接着说下去:“我想,船上这些来客都不是闹着玩的。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得罪他们的好。”
只有一个卫兵能用来转移乘客,整个过程用了好几个小时。弗兰克林和特里西娅被带往C甲板时,他用谈论天气的平常口吻对她说:“摘下你右手上的戒指,戴到婚指上去。把宝石转过去,不让人看见。现在别做,等你小便时再做。”
他们到了餐厅之后,由第五个阿拉伯人查验他们的护照。特里西娅被叫到远远的一端,那儿一个角落是英国人,另一角落是美国人。餐厅中间是法国人、意大利人、两个西班牙人,还有加拿大人。最靠门口的是日本人、瑞典人,还有唯一的一个爱尔兰人弗兰克林。最后带进来的几对当中有齐默尔曼夫妇,他们是一对身材矮胖、穿戴得体的美国人。休斯开始时以为那丈夫是做服装生意的,可能是大裁缝自己开店。但后来在帕罗斯岛上一番谈话之后,发现他是中西部一个刚退休不久的哲学教授。这对夫妇往美国人的角落走去,经过弗兰克林的桌子时,齐默尔曼悄声说了句:“把洁净的和不洁净的分开。”
等所有的人都到齐后,弗兰克林被带到事务长办公室,那领头的就在那儿。他暗暗问自己,那只有点像圆球似的鼻子,还有那八字胡子,是不是跟那眼镜连着;说不定可以一起摘下来。
“啊,休斯先生。你好像是他们的发言人。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可算是正式的了。你把下面这些解释给他们听。我们尽量让他们过得舒适,但他们要知道实际上有些难处。他们每个小时可以互相交谈五分钟。同时,想去厕所的也可以去。每次去一个人。我看得出,他们都是讲道理的,我也不想让他们变得不讲道理。有一个人说他找不到护照。他说他叫塔尔博特。”
“对,塔尔博特先生。”一个不大声张的英国老人,喜欢问些古代宗教方面的问题。一个性情温和的家伙,没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感谢上帝。
“他得跟美国人坐一块。”
“可他是英国人。他来自基德明斯特。”
“如果他记得护照在哪儿,又确实是英国人,就可以和英国人坐在一起。”
“你可以看出他是英国人。我可以保证他是英国人。”阿拉伯人看上去无动于衷。“他讲话不像美国人,不是吗?”
“我没跟他谈过话。可是,讲话并不能说明问题,对不对?我觉得你讲话像英国人。但你的护照上说你不是英国人。”弗兰克林慢慢地点点头。“所以,我们还是等见到护照再说。”
“你们干吗把我们这样分开?”
“我们想,你们会喜欢坐一起。”阿拉伯人做了个手势叫他走。
“还有一件事。我妻子。她能和我坐一起吗?”
“你妻子?”他看看面前的一份乘客名单。“你没有妻子。”
“我有。她旅行用的名字是特里西娅·梅特兰,这是她结婚前的名字。我们三个星期前结婚的。”弗兰克林略停片刻,然后用忏悔式的语气补充说:“真算起来,是我的第三任妻子。”
但是,阿拉伯人似乎对弗兰克林的妻室不感兴趣。“你三个星期前结婚的?但是,你们好像不合住一间客舱。事情不妙吧?”
“不是,你要知道,我另有一间工作室。备课用。是一种优待,另有一间客舱,是特权。”
“她是你妻子?”那语气丝毫不露声色。
“是的。”他答道,有点不痛快。
“可她持英国护照。”
“她是爱尔兰人。嫁给爱尔兰人,你就成为爱尔兰人。这是爱尔兰法律。”
“休斯先生,她持的是英国护照。”他耸耸肩膀,似乎这个难题无法解决,然后,他找到了解决办法。“不过,如果你想和你妻子坐一块,你可以过去,和她一起坐在英国人的那一桌。”
弗兰克林尴尬地笑笑。“如果我是乘客们的发言人,我怎么能见到你,转达乘客们的要求?”
“乘客们的要求?不对,你没搞懂。乘客们不得提要求。你见不到我,除非我要见你。”
弗兰克林传达了新的命令之后,独个坐在自己的桌前,想着眼下的处境。好的方面是,他们到目前为止受到的待遇还算客气;还没有人挨揍或被枪杀,劫持他们的那帮人不像是他们本以为会撞上的杀人狂。从另一方面看,坏的一面紧挨着好的一面:因为不带疯狂,来客可能会表现得坚定、干练,不轻易偏离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们为什么劫持圣尤菲米娅轮?他们在和谁谈判?这会儿又是谁在驾驶这条烂船?弗兰克林看得出来,船在慢速地转着大圈子。
他时不时地对邻桌的日本人点点头,似乎给他们以鼓励。他不由自主地注意到,餐厅远端的乘客们不时朝他这个方向张望,好像察看他是不是还在那儿。他已经成了联络人,或许已经是领袖了。那个克诺索斯讲座在当时的情形之下简直是精彩极了,比他能想象的还要来劲得多。倒是像这样独自坐着才叫他难受,令他郁郁沉思。他最初的情感爆发——接近于激动狂喜——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担忧。也许他应该坐到特里西娅和英国人那儿去。但那样一来,他们会剥夺他的国籍。把乘客这样分割开来:这里面是不是包含着他感到害怕的那层意思?
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他们听到一架飞机在天上飞过,飞得很低。餐厅里,美国人的角落发出压低嗓门的欢呼;在这之后,飞机飞走了。到六点钟,一个希腊乘务员送来一大托盘的三明治,弗兰克林注意到恐惧对饥饿的影响。七点钟,他去小便时,一个美国人悄声说:“干得不错,继续下去。”回到自己的桌子,他努力做出清醒而有信心的样子。问题是,他想得越多,越感觉不乐观。最近几年里,西方政府讲起恐怖主义来是一套又一套的,又是坚定不移,又是藐视威吓;可这威吓似乎不管你藐视不藐视,依然我行我素。夹在中间的人丧了命,政府和恐怖分子却活得好好的。
九点钟,弗兰克林又被召进事务长办公室。乘客们转移过夜:美国人回演讲厅,英国人去舞厅,如此等等。这些分散过夜的地方都要上锁。这么做是必要的:来客也要睡觉。护照要带好,准备随时检查。
“塔尔博特先生怎么办?”
“他现在名义上是美国人,直到他找到自己的护照。”
“我妻子呢?”
“梅特兰小姐。她怎么啦?”
“她能和我在一起吗?”
“啊。你的英国老婆。”
“她是爱尔兰人。嫁给爱尔兰人,你就是爱尔兰人。这是法律。”
“法律,休斯先生。人们老想告诉我们什么是法律。我常常弄不懂他们到底认为什么合法,什么不合法。”他把目光移向弗兰克林身后挂在墙上的一张地中海地图。“举个例子,对难民营扔炸弹合法吗?我经常想找到允许这么做的法律。不过,讲起来话就长了,我有时觉得讲这些也没用,就像法律也没用。”他耸耸肩,表示该说的都说了。“至于梅特兰小姐嘛,但愿她的国籍不会——我该怎么说呢——有什么关系。”
弗兰克林克制自己不要颤抖。有时候,隐晦的说法比直接露骨的威吓更可怕。“你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就会……有关系了?”
“你看,他们很愚蠢。他们愚蠢是因为他们认为我们愚蠢。他们说谎是再明白不过了。他们说,他们说了不算。他们说,事情安排没那么快。当然不是这么回事。有电话嘛。如果他们觉得自己已经从过去这类事件中学到了些什么,那他们就应该知道,我们也一样,要不他们就很愚蠢。我们清楚他们的策略,蒙骗拖延,什么和自由战士建立某种联系之类。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还知道,人的等待是有限度的。所以,是你们的政府逼迫我们说到做到。如果他们立即开始谈判,就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们都要等到太晚了才开始谈。这事该由他们负责。”
“不,”弗兰克林说,“这是我们的事。”
“休斯先生,我想你不用这么快就担心。”
“要快有多快?”
“说真的,我想你可能根本不用担心。”
“到底要多久?”
领头的停顿片刻,然后做了一个遗憾的动作。“到明天的什么时候。你看,时间表是已经定好了的。我们一开头就告诉他们了。”
弗兰克林·休斯心里有一部分不敢相信他在这样谈话,而另一部分又想说,他一直是支持这些劫持者的事业的——不管它是什么事业。要说起来,他护照上说他是盖尔人,也就是说,他是爱尔兰共和军成员,看在基督分上,还是回客舱躺下,少管这些闲事。但他没这么做,而是重复了一句:“时间表?”阿拉伯人点点头。弗兰克林不假思索地说:“每小时一个?”他马上后悔自己失言。说不定他这是在给那家伙出主意呢。
阿拉伯人摇摇头。“两个。每小时一对。你不抬高赌注,他们不把你当回事。”
“主啊。就这么上船杀人。就这么干啊?”
“你觉得我们应该向他们解释为什么要杀他们吗?”那口气是带讽刺的。
“嗯,是的,是这样的。”
“你认为他们会同情?”这会儿已不是讽刺,而是奚落了。弗兰克林不作声了。他盘算着什么时候会开始杀人。“晚安,休斯先生。”来客中领头的说。
弗兰克林被安排在特等舱过夜,跟他在一起的还有来自瑞典的一家和三对日本夫妇。他推算,他们是乘客中最安全的一组了。瑞典人是因为他们国家的中立人所皆知;弗兰克林和日本人则可能是因为爱尔兰和日本近来都出了恐怖主义分子。实在是荒唐。那六个日本人来欧洲是参加文化旅游的,没有人问过他们是否支持自己国内的各种政治杀人犯;也没有人向弗兰克林问起爱尔兰共和军。因为某种偶然的家族联姻,搞到这本吉尼斯护照,就说明有可能同情这些来客,因而成了他的救身符。事实上,弗兰克林仇恨爱尔兰共和军,就像他仇恨任何妨碍或者可能妨碍他追求个人事业的政治团体。据他所知——按他每年的做法,他没有打听——特里西娅远比别人更加同情各种世界性的杀人狂组织,这些组织的宗旨在间接意义上就是要让弗兰克林·休斯的事业夭折。而她却被赶到英国恶魔那一堆里去了。
那天夜里,特等舱里没什么人讲话。日本人自己呆在一边;那一家瑞典人谈论自己的家,谈论圣诞节,谈论英国的足球队,一直想着把孩子们的注意力引开。弗兰克林知道的那些事都郁积在心里。他既害怕又厌恶,但独自隔离似乎生出一种同劫持者同流合污的感觉。他试着想他的两个妻子和他的女儿,她肯定有——多大?——十五岁了;他总是先要记起她的出生年份,然后再推算出来。他应该更经常地去看看她。也许下次再拍系列片,他可以把她带上。她可以看他拍那组走在古罗马广场的出名的镜头,她会喜欢的。问题是他把摄像机安在哪儿?或者可以拍跟踪镜头。再添几个穿宽袍和凉鞋的临时演员——对,他喜欢这样……
第二天早上,弗兰克林被带到事务长办公室。来客领头的挥手让他坐下。“我已决定采纳你的建议。”
“我的建议?”
“谈判恐怕进行得很糟糕。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谈判。我们解释了我们的立场,但他们根本不想解释他们的立场。”
“他们?”
“他们。所以,除非很快有什么变化,我们只有给他们施加点压力了。”
“压力?”弗兰克林从事电视职业少不了玩弄委婉语的一套本领,即使如此,他也发火了。“你的意思是杀人。”
“很不幸,他们理解的只有这种压力。”
“干嘛不试试别的呢?”
“我们试过了,我们试过坐守不动,等着世界舆论来声援我们。我们试过做良民,希望得到好报,收回我们的土地。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些办法都行不通。”
“为什么不试试两个极端之间的什么办法?”
“禁运美国货,休斯先生?我想,他们不会把我们当回事。取消雪佛兰进口到贝鲁特?不行,很遗憾,有些人只懂某几种压力。世界要前进,只有……”
“……靠杀人?这倒是乐观哲学。”
“这世界乐观不起来。我还以为,你研究古代文明的应该清楚这一点了。可是,不管怎样……我已决定采纳你的建议。我们要向乘客们解释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怎么被卷入到历史中。那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我肯定,这样会得到他们的首肯。”弗兰克林感到很不对劲,“告诉他们现在出了什么事。”
“一点不错。要知道,四点钟就要动手杀他们了。我们自然希望不需要这么做。但如果需要的话……你说得对,只要有可能,还是要向他们解释。连当兵的都知道为什么要打仗。让乘客们知道也是公平合理的。”
“可是,他们又不打仗。”阿拉伯人的语气,连同他讲的话,激怒了弗兰克林。“他们是平民。他们在度假。他们不是在打仗。”
“已经不再有平民了。”阿拉伯人答道,“你们的政府装模作样,但实际不是这么回事。你们那些核武器,是只冲着军队用的吗?别人且不说,犹太复国主义者就懂这一点。他们是全民作战。杀死一个犹太平民就是杀死一个士兵。”
“可是,看在基督的分上,这条船上并没有犹太平民。他们是平常人,就像那可怜的塔尔博特老先生,他丢了护照,就被当做是美国人。”
“所以更需要解释。”
“我懂了。”弗兰克林说,明显带着讥讽的口气:“这么说来,你是要把乘客们集中起来,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实际上他们都是犹太士兵,而这就是你要杀他们的原因。”
“不对,休斯先生,你搞错了。我不会做任何解释。他们不会听的。不是这样,休斯先生,是你要向他们去解释。”
“我?”弗兰克林一点不觉紧张。实际上,他一点不带含糊。“绝对办不到。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你自己去做。”
“可是,休斯先生,你是个公共演讲者。我听你讲过,就算是听了一会儿吧。你很在行。你可以讲讲整个事情的历史背景。我的副手可以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资料。”
“我不需要任何资料。你自己去做你那卑鄙的勾当。”
“休斯先生,我实在不能同时跟两方谈判。已经九点半了,给你半小时考虑。到十点钟,你会说你来讲。到时给你两个小时,必要的话三个小时也行,跟我的副手在一起对一遍。”弗兰克林在摇头,但阿拉伯人照旧往下说:“然后,你备课备到三点钟。我建议你讲四十五分钟。我肯定会带着十分的兴趣和专注来听你讲。到三点四十五分,如果你对事情的解释使我满意,作为回报,我们会接受你新婚妻子的爱尔兰国籍。我就说这么多,十点钟你给我回话。”
回到和瑞典人、日本人合住的特等舱之后,弗兰克林回忆起以前曾经要他播讲的一部心理学方面的电视系列片。刚拍完这个系列片的广告片,摄制计划就告吹了,也没人感到可惜。那部片子里有一段是报道一个实验,测量利己意识取代利他意识的临界点。用这种讲法听起来还蛮像回事的,但那实际的试验弗兰克林看不下去。研究人员抓来一只刚生过小猴的母猴,把它放进一个特别的笼子里。母猴正在喂养和梳理小猴,那劲头就和实验者妻子们的母爱相差无几。然后,研究人员转动一个开关,开始加热笼子的金属底板。起初,母猴难受地乱跳,然后开始大叫,之后又试着两腿交替站立,但一直把小猴抱在怀里。底板更烫了,母猴的痛苦也更明显。到某一时刻,底板的热度无法忍受了,用实验者的话来说,母猴只能在利己意识和利他意识二者之间做出选择。要么为了救自己的后代而忍受剧烈痛苦以至于丧生,要么把小猴放在底板上,再站上去,以保自己不受苦。在任何一种情况下,利己意识早晚都会战胜利他意识。
弗兰克林厌恶那个实验,庆幸这种电视系列片只拍了个广告就刹车了,要不他还得为拍片子播讲。现在,他觉得自己有点像那只母猴。他非得在两个同样难以接受的想法之间做出选择:要么抛弃女友而保全自己的人格,要么为了救女友而去向一群无辜的人辩解,说杀他们有理。而那样做真的能救特里西娅?弗兰克林甚至自身都难保,说不定把他们这一对重新划为爱尔兰人之后,他们只是被挪到杀人名单的末尾,但终归还在名单上。他们会先在谁身上下手?美国人,还是英国人?如果他们先干掉美国人,那要等多久才来杀英国人?十四个,十六个美国人——他粗算一下大概要七八个小时。如果他们四点开始,各国政府又不退让,到半夜他们就要开始杀英国人。他们会按什么顺序来?男人先杀?随便挑?按字母顺序?特里西娅的姓是梅特兰,正好在字母表中间。她能见到黎明吗?
他想象自己站在特里西娅身上,保护自己的双脚免受火烙。他想到这里就打颤。他是非讲不可了。猴和人的区别就在这里。说到底,人能做到舍己为人。这就是他之所以不是猴的道理。当然啦,等他去宣讲时,听众十有八九会得出恰恰相反的结论——说他弗兰克林从个人利益出发,卑躬屈膝以图自保。不过,舍己为人就是这样,少不了被人误解。事后他可以把一切向他们所有人解释清楚。如果还有事后,如果还有他们所有人。
等那副手来了,弗兰克林要求再见领头的。他想以宣讲做代价,要求保证特里西娅和他的人身安全。但是,副手只是来听回话,不是来听他继续啰嗦。弗兰克林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他本来就不会跟人讨价还价。
到两点三刻,弗兰克林被带回自己的客舱梳洗。三点钟,他走进演讲厅。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神情专注的听众。他从玻璃水瓶里倒了一玻璃杯的水,那水好久没人换了。他能感觉出下面听众的困顿和恐惧。才过一天,男的看起来胡子拉碴,女的皱皱巴巴。他们已经不像他们自己,不像弗兰克林相处了十天的那些人。也许这样一来,要杀掉他们更容易些了。
弗兰克林在还没开始自己写书之前,就很精通怎样令人信服地宣传别人的思想了。可他从没有在讲稿面前这样胆怯;从没有一个导播强加给他这样的条件;他的酬劳也从没有这样怪异。他起初同意做这事时,他说服自己,他肯定可以找到一种办法,让听众听出他是被逼无奈而从命。他会想出像假米诺斯铭文之类的计策,或者他可以讲得过分夸张,对硬塞给他的事业装出过分的热忱,没有人会看不出其中的讽刺。不行,那么做行不通。有一个电视制片老前辈曾经向他吐露真言:“讽刺可以定义为人们没看出来的东西。”乘客们在他们目前的处境下当然更不会着意寻求讽刺了。更不好对付的是,副手对他交代要求时指令十分明确,还加上一句,如果不按这些指令做,不要说梅特兰小姐仍旧做她的英国人,就连弗兰克林的爱尔兰护照也不再承认了。他们真的知道怎么谈条件,这些狗杂种。
“我一直希望,”他开始讲,“我下次再给你们讲课时继续讲克诺索斯的故事。不幸的是,你们也知道,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当中有了来客。”他停下来,眼光顺着过道看过去,看到领头的站在对开门前,一边一个卫兵。“情况不同了。我们掌握在别人手里。我们的……命运不再由我们自己支配了。”弗兰克林咳了一下。这可不妙。他已经开始借用隐晦说法了。他的责任,他的理智的责任,是尽可能直截了当地说话。弗兰克林会坦率承认,他的工作就是表演,如果能让收视人数提高几千,他可以一头钻进一桶鲱鱼里表演倒立。可是,他心里还残存一种感觉——敬佩和羞愧交加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他对那些善于沟通心灵的人刮目相看,这些人同他有深刻的区别,他们说话平心静气,用他们自己的浅显语汇,平淡中见威严。弗兰克林自知无法企及,只有在演讲时努力仿效他们的榜样。
“他们要我向你们解释一些事情。解释你们——也就是我们——怎么会深陷目前的处境。我不是中东政治方面的专家,但我尽量把事情讲清楚。也许我们应该从十九世纪讲起,那时离以色列建国还早着呢……”弗兰克林放慢节奏,如同打保龄球时掷一个长手球。他感觉听众也开始放松。他们的处境异常,但有人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就跟千百年来听故事的人一样任由讲故事的人摆布,想知道事情发展结果如何,想叫人把这世界上的一切解释给他们听。休斯描绘了田园般的十九世纪,游牧民族如何以牧羊为生,素有好客的传统,你可以在别人的帐篷里呆上三天,还没有人问你为何而来。他又讲到早期犹太定居者以及西方的土地所有权概念。贝尔福宣言。欧洲犹太人移民。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人因为阿拉伯人为纳粹大屠杀付出代价而感到内疚。犹太人从纳粹迫害中领悟到,要生存下去的唯一办法是学纳粹的样子。他们的军事化,扩张政策,种族主义。他们在六日战争开始时向埃及空军发起先发制人的进攻,从道德理念上讲,同珍珠港事件如出一辙(这时,以及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弗兰克林有意不朝日本人——或美国人——看去)。难民营。掠夺土地。美元对以色列经济的扶持。对被掠夺者犯下的残暴罪行。美国的犹太人游说团体。阿拉伯人要求西方大国的只是和犹太人已经得到的一样,在中东有公平正义。令人遗憾,暴力不可避免,犹太人给阿拉伯人上了一课,就像纳粹给犹太人上了一课。
弗兰克林已用去三分之二的时间。他能感觉到听众中一部分人闷声不响的敌对情绪,但奇怪的是,更多的人则是无精打采,好像他们以前都听过,而且当时就不信。“现在来谈我们此时此地的情况。”这下,他们的注意力全被调动回来;尽管处境不妙,弗兰克林仍感到一阵欣喜。他成了打响指的催眠师。“我们要知道,在中东已不再有平民了。犹太复国者知道这一点,西方政府就不知道。说来也惨,我们不算平民。这都是犹太人造成的。你们——我们——被黑色雷电组织扣做人质,以求达到释放他们三个成员的目的。你们可能还记得(不过,弗兰克林对此抱有怀疑,因为这类事件频繁发生,很容易互相混淆),两年前,一架载有黑色雷电组织三名成员的民用飞机被美国空军迫降在西西里岛,意大利当局违反国际法,纵容这一海盗行为,逮捕了这三个自由战士;英国在联合国替美国的行为辩护;这三个人现在还囚禁在法国和德国的监狱里。黑色雷电组织不会逆来顺受,这次合法的……劫持行动”——弗兰克林措词很小心,看了领头的一眼,似乎想表明他不喜欢用隐晦词语——“是对那次海盗行为的回答。不幸的是,西方政府不像黑色雷电组织关心自由战士那样关心自己的平民。不幸的是,他们到目前为止仍拒绝释放囚禁者。黑色雷电组织别无选择,只能遗憾地执行其威胁计划,这一计划从一开头就明确通报了西方政府……”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衬衫、高大但并不健壮的美国人站起身来,开始顺着过道向阿拉伯人跑去。他们的枪不是设在每次打一发的模式。那枪声非常响,马上就是一大摊血。一个坐在射线上的意大利人头上中了一颗子弹,倒在他妻子的大腿上。有几个人站起来,但很快又坐下。黑色雷电组织领头的看了看表,挥手让休斯继续往下讲。弗兰克林慢慢抿一口不新鲜的水。他真想喝点更带劲的。“由于西方政府顽固不化,”他接着讲,想让自己现在的口气更像官方发言人,而不是弗兰克林·休斯,“并且草菅人命,因此,做出一些牺牲在所难免。你们一定能从我前面说过的这些理解其历史必然性。黑色雷电组织深信,西方政府很快会走到谈判桌前。为达到这一目的,我们要做最后的努力,因此有必要每个小时枪决你们当中……我们当中……的两个,直到双方开始谈判的那一刻。黑色雷电组织对采取这一行动表示遗憾,但是,西方政府不给他们任何选择余地。执行枪决的顺序,按照西方各国对中东情势的负罪程度来决定。”弗兰克林不能再正视听众。他压低嗓门继续讲,但还是能让人听到:“美国犹太人最先。然后是其他美国人。然后是英国人。然后是法国人、意大利人和加拿大人。”
“加拿大在中东他妈的做过什么了?做过他妈的什么了?”一个还戴着枫叶高帽子的男人嚷道。他妻子摁住他,不让他站起来。弗兰克林觉得他的金属笼底的热度已经无法忍受了,不假思索地归拢了演讲稿,谁也不看,走下讲台,走过过道,经过被打死的美国人,绉胶鞋底沾上了血迹,也不理会那三个阿拉伯人(他们要想崩了他完全可以开枪),没有人跟随,也没有人阻拦,一路走回自己的客舱。他锁上门,躺倒在自己床上。
十分钟以后,响起了枪声。从五点到十一点,每到整点,就听到可怕的枪声,好像在模拟市政厅大钟报时。溅水声紧接其后,又是一对尸体扔过船栏杆。十一点过后不久,美国特种部队的二十二个成员终于登上了船,他们已经尾随圣尤菲米娅轮十五个小时了。在枪战中,又有六名乘客丧生,其中包括塔尔博特先生,来自基德明斯特的美国荣誉公民。在罗德岛帮助上货的八个来客中,五个被击毙,其中两个是在他们投降之后。
那个领头的和他的副手都没活下来,所以,不管弗兰克林·休斯怎样解释,找不到见证人证实他和阿拉伯人达成的交易。特里西娅·梅特兰莫名其妙地做了几个小时的爱尔兰人,在弗兰克林·休斯演讲时,她将戒指套回原先那个手指,再也没有跟他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