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又起了一阵骚动,谁也没料到素来伶牙俐齿的魏知竟然莫名其妙的便开口认罪,连胡圣山都皱起了眉。
“臣有罪。”凤知微静静伏身道,“臣于长熙十三年任青溟书院司业期间,因感念辛院首知遇之恩,曾在发现他私藏《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后,为免给他带来祸患,有意为其隐瞒掩藏,不曾上报朝廷,这是臣为一己私意和个人恩惠,而对陛下、对朝廷不忠,此臣之罪也。”
“魏大学士此言差矣。”辛子砚终于忍不住,冷笑道,“五年前你感念我知遇之恩未曾举报,五年后怎么就突然不感念了?”
“辛大学士这话从何说起?”凤知微诧异的扭头看他,“魏某和今日殿中诸臣一样,也是刚刚才知道河内士子私自持有《天盛志》,以及所谓生祠一事啊。”说着便对天盛帝磕头,“只是在听到《大成荣兴史》和《讨乱臣贼子书》一事后,微臣心中惶愧,隐瞒五年已是不该,到现在还试图将微臣之罪掩下,那就是当殿欺君,微臣万万不敢。”说完又回头,诚恳的对辛子砚道:“和忠君大义相比,魏某不得不割舍个人情义,请大学士恕罪。”
辛子砚一口冷气窒在了咽喉里——他是因为宁弈那一个眼色认定是魏知作祟,但也确实没有证据说他背后捣鬼,谁知道此事魏知到底起了什么作用?以他行事作风的细密和阴诡,保不准并没有在天盛帝面前亲自出手,而是通过其他方式慢慢渗入,连天盛帝,都未必想得到是他捣鬼。
宁弈则无声的笑了一下——真是唱作念打全套好戏。
“魏大学士只怕不是听见辛大学士私藏禁书后心中惶愧自认其罪的吧?”胡圣山凉凉道,“只怕楚王殿下若不拿出那刑部文书,魏大学士这心中也未必就惶愧——”
“够了!”殿上一直阴着脸色沉默的天盛帝蓦然一声咆哮。
所有人立即噤声,忙不迭伏下身去。
“都是一群罔顾君恩的混账东西!”天盛帝一把将案上书卷掀翻在地,“欺上瞒下,无知懵懂!”
“微臣知罪!微臣愿与辛大学士一同领罪!微臣负陛下君恩于前,不能相救知己师友于后,微臣早已无颜苟活天地间!”凤知微立即朗声接道,“请陛下恩允微臣与辛大学士同赴刑场,以全臣忠义之心!”
满朝哗然,辛子砚晃了晃,宁弈脸色变了变,天盛帝皱起眉,神色阴晴不定。
“魏大学士一心要忠义两全,不惜与辛大学士同生共死,本王也十分感佩。”宁弈突然淡淡道,“本王只是有一事不解,想请教魏大学士。”
“哦?”凤知微偏头,作侧耳倾听状。
宁弈深深看了她一眼,道:“魏大学士成名极早,早年在青溟就读的一些诗文,便有人为你搜集整理,印刷成册,本王也有幸得了一份,本王记得魏大学士有首五言诗,”他轻轻吟哦道,“寄语江南道,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曾许燕归来。魏大学士,本王记得,江南是大成旧称,自我朝定都帝京后,已将江南改为江淮,昔日大成旧称,如何还会在你诗文中出现?纵观全诗之意,难道魏大学士对昔日大成,还有眷恋怀旧之心?”
他说完轻轻一笑,笑意凉如刀锋,和他这番话一般,看似淡,实则狠。
凤知微微侧着脸看他,神色平静,心里却瞬间浪潮一涌——那年她初得神瑛皇后遗作,书中有些风土人情叙述,自然用的是大成旧称,她受了影响,诗文中有时便不注意带了出来,后来事务繁忙,长时间不在帝京,等到长熙十三年出事再想收回自己的旧作,早已因为名声大振流传了出去。
但她一直也未曾听说过坊间有自己的文集,还是说,这文集,从来就只有一本,在他手中?
“魏大学士。”宁弈开了口便不再停,不待她回答又道,“本王还记得大学士有首七绝,其中有句,杀尽敌虏未肯归,还将铁骑入金徽,此句意气铮铮,有杀伐之气,本王很喜欢,想魏大学士作此诗时,还只是青溟一普通学子,并无后来的对越作战一事,便有这般的铁血男儿壮志胸怀,真是我辈不及,不过那最后金徽两字很费人疑猜,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我宁氏皇族得大成旧都,将望都改名帝京,而当初望都城门之上,有黄金龙凤徽记,只是后来被铲去了——魏大学士,你是要率铁骑,入昔年大成旧都金徽门下吗?”
满朝里抽气声响成一片,殿上天盛帝唰唰的在翻那些诗句摘抄。
“魏大学士在书院做学生的时日虽然不久,不过还是有不少诗文传世啊。”宁弈的清雅笑意,在幽暗的大殿里光彩逼人而又令人心生寒意,“看那篇《斜阳亭游记》,其中有句,‘至尊者君,至卑者臣’,魏大学士,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宽厚仁治,待臣下向来只有恩遇没有苛待,看看你自己一路飞黄腾达便知道了,至卑者臣,卑在何处?这样的仁厚天子,一代圣君,你何以出此怨愤之言?”
说完,对凤知微轻轻一笑。
满殿臣子都被这一笑笑得浑身颤了一颤,寻思着下朝后赶紧回家烧掉所有有字的纸。
胡圣山低着头,数着地下金砖,觉得老骨头里渗出一层又一层的寒气,他自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今天这诡异的朝争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殿下和魏知之间的关系他也略知一二,好端端这是怎么了?还有,看殿下今日抛出的这些东西,很明显早就有备,而那时他们关系明明还不错……老胡也打了个寒战,想着回头看看自己有什么不该写的东西没有。
满殿震慑里,宁弈平静如常,只是迎着凤知微,他抛出这般狠手,不惜令亲信寒心,只想看她暴怒或崩溃,用最决裂的方式迅速了结这般的敌对,好逃过心底绵绵密密泛起的苦。
然而更清楚而绝望的知道,这不过才是开始。
她不会放弃。
也从不会这么容易输。
果然,半晌后,凤知微眼角斜飞,对着宁弈笑了笑。
她笑容镇定而又微带凛冽之意,连辛子砚看见那样的笑意都觉得心中一震,唯有宁弈面不改色,也没有躲闪目光。
是了,果然如此。
“殿下真是煞费苦心。”凤知微不过淡淡一句,随即她扭过头,简单而又清晰的道:“至卑者臣,臣子若不能以至卑之心事君王,何谈忠君忠国?”
天盛帝阴霾暗卷的目光,微微一闪。
“还将铁骑入金徽,殿下为何只摘抄那一句?全诗诗名殿下为何不报出来?《辛酉年逢雪夜谈前贤英烈事》,微臣那年和文友煮雪烹茶夜谈,说起当日天盛引兵入望都,诸多英雄前辈沙场喋血英怀壮烈,追思之下澎湃不已,遂有此作,这一句正是说当年天盛大将率兵攻占望都城门之事,铁骑入金徽门,遂成我天盛大业——如此,而已。”
她的笑容淡淡讥诮,一副“殿下您断章取义小题大做居心何为?”神情。
宁弈闭上眼,默然不语。
“至于那句江南道。”凤知微沉默了一下,俯首道,“微臣笔误,无话可说。”
她这句一出,原本等着她最后的精彩有力驳斥的群臣一阵哗然,宁弈却挑了挑眉——凤知微还是精明无比分寸拿捏有度,前面两个最要紧的控诉已经驳斥得很到位,这个再找理由,反而容易给人‘此人太善于狡辩’的感觉,所以她以退为进,不说,直认。
陛下多疑,她拿准了他的性格,做什么都只到七分,恰到好处。
“殿下学究天人,渊博多智。”凤知微淡淡道,“于文字一道,自然想怎么解都由得你,微臣却觉得,殿下太费神了,反正微臣都已准备和辛大学士同罪共死,您还硬要捏上这几句,是打算将斩首加成凌迟呢,还是为了将来将臣的棺材拖出来戮尸?”
宁弈脸色,白了白。
诛心之言从她口中说出,当真锋锐如刀。
一瞬间手指动了动,却终究罢手。
“朕听得够了,也倦了。”殿上天盛帝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底下宁弈和凤知微一眼,他今日也有些摸不清这两人怎么回事,“党争”二字从心头流过,先前起伏的怒气渐渐收敛,老皇的眼神眯了眯,审视的看了看底下,露出一丝冷笑,道,“一个个舌灿莲花,朕还真不知道你们这么好口才!来人——”
所有人的心都立刻提起。
“带下去!各自关押京卫卫所,待有司查明之后再予定谳!”天盛帝指定了辛子砚和凤知微,辛子砚脸色发白,凤知微一抹淡笑,视死如归模样。
“但有乱国背君之心,便是内阁五大学士全体卷入,朕也定斩不饶!”天盛帝脸色铁青,看也不看底下一眼,拂袖而去。
群臣凛然。
宁弈轻轻出了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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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西铁马桥,是帝京百姓很少去的一个地方,这里早年是乱葬岗,后来岗头上又修了座铁黑色的建筑,一色灰黑墙砖,深红檐角,那种斑驳似带着铁锈的红,很容易让人想起某种不洁而阴冷的物质,而这座建筑自从落成之后,四邻住户便常常听见有瘆人惨叫半夜传出,听得人毛骨悚然,没多久,仅有的几处住户便搬了个干净,在当地百姓的传说里,这里是一个江洋大盗的地下住所,那灰黑大院的墙角底下,都埋着无数血迹殷殷的白骨。
一大早,夏季白得发亮的日光刺目的打在深红的檐角之下,映出无数步履匆匆的黑影,像幽灵一样在灰黑的大院前快速来去,占据了大院的各个防卫地点,透出点警备森严的气氛,不多时,两辆马车辘辘驶来,四周无数护卫默然跟随,马车停在大院前,有面目肃然的卫士迎上前来,先是接下了一个青布衣的男子,那人四面看看,冷笑一声,昂然而入。
随即第二辆马车停下,下来白衣清素的少年,不过弱冠年纪,唇角含笑,也四面看看,若无其事对等在门口的卫士挥挥手,上级视察一般亲切的道:“诸位辛苦了。”
卫士们咳嗽几声,对那少年躬了躬,道:“委屈魏大学士。”
凤知微含笑点点头,抬头望望那大院院门,“京所”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一点不起眼的挂在上面。
京卫卫所。
这是别说百姓不知道,连很多朝臣都不清楚的秘密所在,是直属于金羽卫的一级密牢之一,金羽卫承办所有谋逆大案,一些不适宜交给刑部的案件,多半都在这些地方秘密解决了。
而京西这座卫所,便是除了皇宫西侧那座天牢之外,警卫最森严,关押重犯级别最高的一座。
她微笑对远处一堆悄悄跟来的人挥挥手,闲庭信步般跟着一大队卫士走了进去。
以钱彦为首的一批青溟出身的官员,等两人身影消失后,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辛院首和魏司业同时入狱,据说还是因为在朝中互相攻击?这叫他们这群青溟学子如何是好?
“河内书案”一爆发,势力雄厚的青溟学子们消息灵通,早已联络了朝中所有出身青溟的官员,在读的书院学生,还有住在京中准备应今年秋闱的士子们,准备联名作保,冲击文司衙门,还有不少人四处奔走,请托同年前辈拉关系,就打算等陛下降罪下来,好好闹一场再说,不想风云突变,朝堂之上互相揪扯,竟然连魏司业也扯了进来,此刻再保辛院首,魏司业便将受到打压,要想保两人,先别说成功不成功,单就此刻青溟学生就分成了两派,保辛保魏,这种事不齐心,能有什么用?
论起对青溟的影响力,辛子砚和凤知微各据半边江山,没有辛子砚,很多寒门学子根本无法借青溟入得朝堂,没有凤知微,很多青溟学子仕途也没那么顺利,此刻众人哗然生变,竟是谁也说不动谁。
“没有辛院首,你连青溟门都进不了,有资格说什么营救谁不营救谁?”
“没有魏司业,就你那手裹脚布一样的臭文章,进得了三甲?我呸!”
“辛院首文章魁首,天下大儒!”
“魏司业无双国士,国家功臣!”
“辛院首!”
“魏司业!”
吵嚷声惊动飞鸟,扑扇着翅膀穿越后方一座树林,林中有两人默然伫立,负手不语。
半晌花白胡子核桃脸的老头叹息道:“文人果然一盘散沙,老辛一生经营青溟,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半路插来的魏知。”
“不,不是这样。”宁弈脸色有点苍白,在林间的斑驳光影里神情沉郁,“辛先生虽然多年来有恩于青溟,但他是文人疏狂习性,对那些结党营私,私蓄势力的事,总觉得心地不够光明,不屑为之,而魏知,少年成名,无双国士,文可安邦,武可定国,年轻士子都是热血青年,对这类文武双全传奇人物会更多几分仰慕,再加上她亲切随和,到处施恩,短短数年便揽尽人心,也是合情合理之事。”
“殿下剖析人心,老朽不及。”胡圣山转头看他,神情很有几分奇异,“只是听殿下口气,您似乎很早就对魏知有所警惕,那为何……”
宁弈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有些人,不是你警惕,就可以完全遏制的。”
胡圣山深有同感的点点头,指指那座牢狱,道:“您瞧魏知这一手借力打力,多漂亮。他这一入狱,最有势力的青溟便无法营救辛大人,而朝中上下不知内情,还得夸他恩义两全,好,好,我算是服了这小子!早知道咱们就不该在朝堂上,拉他下水,如今还落得个千夫所指!”
“胡老你错了,魏知当时,应该已经打算要陪辛先生入狱。”宁弈摇了摇头,“此人心思缜密,行事之前已经考虑过后果,入狱还是不入狱,她都一定有两手准备,与其让她留在外面做手脚,不如关起来省心些,何况陛下心中只要被种下了怀疑的种子,将来总有发作那一日,你看着好了。”
“但望如殿下所言。”胡圣山出神半晌,突然道,“那日殿上之事,其实谁也没有看出来是魏知手笔,殿下因何立刻认定就是他呢?”
林间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胡大学士转过来的眼神微微眯起,狡黠如狐。
宁弈仰头看着叶间透过的日色金光,精致的下颌弧线坚定,薄唇紧闭,也是一个坚定的不愿开口的姿势。
在自己忠心耿耿的老臣面前,他不想撒谎,只能沉默以对。
胡圣山突然退后一步,掀起袍袂,端端正正对他跪了下去。
宁弈眯了眯眼,没有惊讶,也没有动。
“老臣不知道殿下的心思,也无意探究。”胡圣山仰望着宁弈,声音有点嘶哑的道,“只是小辛现今只怕便是生死之难,老臣只求殿下,看在小辛自幼追随忠心不替的份上……莫要弃他。”
他深深磕下头去。
宁弈俯首,看着老者花白的头发在细碎的日光下光芒刺眼。
他闭了闭眼睛。
这宦海打滚一生的老臣,还是敏锐的嗅出了他和知微之间的异常。
他猜出了他手中定还有杀手锏,只是不愿抛出而已。
一阵风悠悠的卷了来,远处有鸽哨的声音,湛蓝的天空一角有森黑的光芒一闪,那是京卫卫所岗楼顶上日夜旋转的机弩。
良久宁弈轻轻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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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林里密谈随风卷去,卫所暗牢里对话却铮铮如钉子抛出来。
“你为什么要害我?”辛子砚盘膝坐在牢门前,仔仔细细看着对面的凤知微,像是今天才认识她一般。
凤知微转开眼光,四面望望,苦笑,这是谁的安排?竟然让两人的牢房面对面,相隔不过一丈许,再加上老辛那么认真的眼光,真是连她这么见过风浪的人,都因此有点坐立不安。
渗水的牢壁上油灯光芒昏暗,她突然发现对面辛子砚的鬓角已经微微探出一丝白发。
这个发现让她有点愣神,恍惚间想起那年兰香院后墙下月白色的臀,树顶上的吟哦清晰若在耳侧,而当年他摔落尘埃于她脚下,抬起的容颜眉目如花。
一晃,经年。
有些相遇初始是缘,到头来却是劫。
她手按在膝上,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了辛子砚半晌,这是她的恩人,这是她的仇人。
半晌她很突兀的道:“院首,你一生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没有。”辛子砚答得快而干脆。
凤知微倒怔了怔,心中涌起微微的怒气,冷笑,“原来阁下还是完人。”
辛子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瞧着她,道:“难道你就因为我是完人要对付我?那也成,我自认不是伟男子大丈夫,却也从未行过魑魅魍魉之事,若是因这个原因被你嫉妒暗害,我倒也死得光荣。”
凤知微被他那种文人习性气得一乐,半晌道:“完人?天下谁敢自称完人?难道你一生从不出错?没有牵连过任何无辜?”
辛子砚沉默了下去,凤知微冷笑抱膝看灯光,半晌听见他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还是有件事的……”
凤知微转头看他。
“当年我曾代楚王殿下管金羽卫,那时你和他一起出使南海。”辛子砚悠悠道,“我处理过一起大成余孽案,那一案也许你听说过,火凤女帅私下将大成末代皇族抚养十年,案发后,大成余孽被毒死,火凤女帅……自尽。”
凤知微的眉宇,在油灯光芒下透出微微的冷青色,漠然道:“是的,听说过,有什么不对吗?你作为金羽总管,剿灭大成余孽本就是你的职责,亏心什么?”
“这事本身我并不亏心。”辛子砚站起身,有些激愤的挥舞着手中的铁链,快步走来走去,“那个时候我不动手自有其他人动手,殿下早已掌握了凤家的秘密,却一直因为凤家女儿而不肯下手,一旦这事被陛下知道,殿下便大祸临头,殿下素来决断,却要因女色误事,我自他十岁时便宣誓为他效忠,此事怎能置身事外?”
“那你还说什么亏心?”凤知微冷笑,“阁下忠义两全,于国于己于楚王,都是有功之臣,再正确不过的事!”
辛子砚听着她辛辣语气,怔怔半晌,突然颓然向墙上一靠,低低道:“是,这事我没错在开始,却错在结果,无论如何,这件案子里,秋帅无辜,她并不知道那是大成余孽,她……原可以不必死的。”
凤知微闭上眼睛,在一怀心潮涌动里轻轻道:“是吗?”
“还有凤家那丫头。”辛子砚怔怔道,“她也算因此无辜丧母,远嫁草原,我那年去北疆监军见了她,和我印象里金殿赋诗的凤知微有了很大不同,那女子虽不秀外,却慧中,她原可以不必远嫁,说不定还可以和殿下……一桩大好姻缘……”他有点惨淡的笑了下,住了口。
凤知微没有睁开眼睛,双手按膝,还是轻轻那句,“是吗?”
“但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辛子砚思绪从旧事中拔离出来,冷冷看着凤知微,道,“计我一生,也就这件事留下遗憾,就算真要有人因此报仇,也是凤知微……”他突然目光一闪,试探的问,“我知道你和秋府有旧,难道你是凤家亲人?”
“院首何必妄自猜测。”凤知微睁开眼,平静的笑了笑,“反正你我现在都在这里了,生或死,操于陛下之手,你管那么多来龙去脉呢?”
“反正你是一定要我死也不能死个明白了!”辛子砚愤然对她一指,突然道,“魏知,你莫得意,我也不是治不了你,只不过殿下的意思未明,我先等他的动作而已,你莫要逼急了我——”
凤知微对他笑笑,闭目养神。
辛子砚给她油盐不进的神态气得一个倒仰,干脆一屁股坐下,赌气的背转身不理她,自己对着墙角想了半天,突然猛地站起身,用手上锁链大力敲墙壁。
当当的巨响震耳欲聋,远远传开去,凤知微愕然看着他,以为他气得失心疯了。
四周刚才还一个狱卒不见,眨眼间便冒出一堆黑衣人,鬼魅般过来,对辛子砚躬身道:“大学士有何吩咐。”
“赶紧去通知我夫人和我的小姨子们。”辛子砚快速的道,“就说我要出远差,出门得急,来不及回家先走了,让她不要发怒,等我回来。”想了想又关照道,“务必命人遮掩好我入狱的消息,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知道,一个都不可以,千万千万!”
“是,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辛子砚吸吸鼻子,四面看了看,脸突然一红,半晌对那金羽卫招招手,示意那人靠近来。
那人莫名其妙凑近,辛子砚鬼鬼祟祟靠上去,在他耳边低低道:“喂,你帮我告诉她,不要发火,火气上来对身子不好,等我回来,要揍左边就揍左边,要揍右边……就揍右边……咳咳。”
那卫士抿着个嘴,露出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半晌也咳嗽道:“是,一定带到!”
辛子砚直起身,大大咧咧挥挥手,正色道:“去吧!”
卫士走开,辛子砚偷偷看看凤知微,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放心的舒一口长气,正要坐下去,忽听凤知微好奇的问:“什么左边右边?”
“……”
半晌辛子砚恼羞成怒的道:“关你屁事!”
凤知微笑笑,突然道:“当年青溟书院有一大景。”
辛子砚本想不理她,此刻听见这句倒起了好奇心,问:“一大景?”
“群美持刀追夫之景也。”凤知微悠然道。
辛子砚脸顿时红了红,不说话了,凤知微叹息一声,道:“当年第一第二次见院首,院首都在被夫人持菜刀追杀,当时别说是我,全青溟学生都以为尊夫人河东母狮……抱歉,无意冒犯。”
“她本来就是河东母狮。”辛子砚不以为然的道,“你不用假惺惺客气。”
凤知微凝注他半晌,笑道,“都以为院首这么多年因夫人颜面扫地,一定心中深恨,原来……”
“深恨?”辛子砚扬起女子般的娥眉,笑了笑,一笑间如画眉目神情温柔,“我恨她做什么?如果没有她,当年的辛子砚早就沦落乞丐横尸街头,哪有今日登堂拜相权柄风光?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不过爱吃点闲醋,计较什么?”
凤知微倒愣了愣,半晌道:“原来大人夫妻如此恩爱,想来当年妓院不过是逢场作戏……”
“妓院那也是真的。”不想辛子砚正色摇头道,“我对我夫人那是此心天日可表必定同生共死的,我对其余美人那也是此情地久天长绝对句句真诚的,你不要随意侮辱我真挚的感情。”
凤知微:“……”
她刚被特立独行的风流又忠诚的老辛给呛着,对面老辛突然咕咚一声栽了下去。
凤知微一惊,眼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脸上乱七八糟的扎着蒙面巾,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甚不安分。
凤知微只看了一眼便叹了口气,心想殿下果真不愧掌管过金羽卫,手下人来来去去进卫所就和自家门一样。
“宁澄,下次记得面巾要挡住眼睛。”她懒懒的向后一靠。
宁澄愤然撕下面巾,往她脚前一扔,凤知微瞥他一眼,道:“来杀我的?”
“我很想!”宁澄大声道。
凤知微微笑看他。
宁澄烦躁的在地上走了几步,指了指被他点倒的辛子砚,道:“你刚才也听见了,他有什么错?他这样……他这样的……”他翻着眼睛想形容词,凤知微凉凉的提醒他,“赤子之心。”
“对,赤子之心。”宁澄恍然大悟的道,“这样赤子之心的好人,你干嘛抓着那点旧事不放的要打要杀?”
“那点旧事。”凤知微淡淡道,“两条人命。”
“死都死了做人要朝前看嘛——”宁澄说到一半突然瞪大眼睛,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吃吃道,“辛子砚……辛子砚……你为什么要对付辛子砚?我听说过你被封了记忆,你的记忆里,应该是金羽卫总管杀了你娘和你弟弟,不是老辛!”
凤知微抬眼望着他,近乎酸楚的笑了起来。
这小子反应不算慢啊。
“你根本没有丧失记忆!”宁澄大惊失色的搓着手,转身就要走,“我得回去通知殿下,你骗他!”
“不用了。”
“他知道。”
两声回答同时发出,却不出于一人之口。
宁澄抬起的脚悬在了半空中,半晌向前看看,再向后望望,自己觉得来错了地方,被夹在了两片馍馍中间做了肉馅。
牢门口炽烈的阳光剪影了宁弈修长的身形,他俯首看来的表情十分幽凉,带着宿命般的了悟和苍茫。
凤知微却淡淡的笑起来,有点嘲讽的道,“只怕陛下也没想到,这京卫卫所,真的不过是楚王殿下家的后门口。”
宁弈不答,半晌挥挥手,宁澄做贼般的躲开去,宁弈缓缓迈步下阶,道:“不过一个来去的自由,却也换不得辛先生的出狱,你大可以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凤知微仰靠在潮湿的牢壁上,坦然道,“进,或者出,没那么重要。”
宁弈在她牢门前一步停下,蹲下身,仔仔细细摸了摸她身下的草垫。
凤知微不说话。
宁澄眨巴着眼睛,听着两人若无其事的对答,等了半天终于忍无可忍,道:“可不可以说下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不用了?什么叫他知道?”
“就是他知道的意思。”凤知微淡淡一笑,“我的记忆根本没被封锁,而他知道我的记忆没被封锁,但他故意让我以为他不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而我知道他知道我记忆没被封锁却也故意装作以为他不知道……哎你别昏呀。”
宁澄的脑袋,重重的撞在墙壁上……
“我若不提出让宗先生封你记忆,你又怎肯再接近我?”宁弈俯首看凤知微,眼神温柔,“你我之间,隔着那年的雪,在彼此都不忘却的情形下,你要以什么理由接近我?那年我追逐你的脚步从帝京到草原到大越,你越走越远,最后我终于明白,只有你‘失忆’了,你才有理由回到帝京,和我从头开始,不是吗?”
哪怕那开始是复仇的开端,也胜于默然远避。
“殿下用心良苦。”凤知微沉默半晌,短促的笑了下,“我怎敢不成全?”
“我宁可你坦然接近我暗算我,在时机成熟后给我雷霆一击,也不要你因为那段仇恨存在,不得不避开我远去天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默然老去,或者多年后才突然出现给我一刀。”宁弈探手于牢狱变幻的光影里,向着那女子凝定的身影,轻声若梦幻的道,“知微,我宁可你一直在我身侧,在最近的距离里,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