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眉梢不易察觉的动了动。
江上?哪个江上?
是从京中直下京淮的黎江,还是这江淮境内某个黎江的分支河流?
她微微有些失神,脑海中掠过那雨夜江中的乌篷船……随即回神,想着秋玉落这话听来可着实有几分暧昧,援手?是援手就好好的说,干什么那语气一顿一顿怪怪的。
秋玉落出现的这个场合和这个举动,也似乎太大胆了些,这边楚王和自己刚到,众人还未及参拜,她一介妇人便抢先而出,看来当年在五军都督府娇纵出的大小姐习气,嫁人后还是没收敛啊。
她含了一抹淡淡的笑下轿,按说秋玉落这个身份随意和亲王搭讪,不用她去呵斥,自有人阻止。
不想她下轿后,四面竟然一片安静,她看见陪在宁弈身边的宁澄张了张嘴,看了她一眼后,突然闭嘴,把脸转了过去。
再一看,才知道安静从何而来,因为宁弈没发话,也没有露出诧异的神色,他只是微微低头,看着秋玉落。
从凤知微的角度,看不见他神情,只看到对面秋玉落神色却渐渐开始变化,并不是慌张或尴尬,而是渐渐忸怩不安,脸颊泛出淡淡的红。
女人只有在男人特定的一种目光下,才会脸红。
凤知微淡淡负手看着,不阻止也不说话,四面的士绅却都不安起来,不晓得这是玩得哪一出,李家这位姑奶奶什么时候和楚王殿下认识?听那口气,殿下还曾帮助过她?
良久之后宁弈才开口,说得很缓慢很简单:“免了。”
这么淡淡一句,听不出是承认还是否认,随即他不再说话,秋玉落赶紧又是一礼,退到一边,众人这才插烛般向两人拜下去:“参见殿下,参见魏大人!”
宁弈只是随意抬了抬手便当先而行,一派亲王皇家尊贵风范,众人凛然退至两边,凤知微却完全是另一种做派,一边走一边微笑,随口道:“这位是陈家老爷吧?出塞这么快便回来了?塞外景致好啊,听说今年雪期到得早,不知道草原那边米价现在如何?”
“这位是刘大官人?呵呵在下离京前不久刚和令兄喝过酒,他还和我说吏部事务繁杂,想着早点致休……若是告老还乡,我看你那京西别业就不错……”
“这位是刀家少主吧?真是年少有为,您那出身山南的如夫人呢?怎么没带来?山南多美女,想必如夫人定然国色天香,不然刀大爷也不能连在下邀宴都不得不推却……你说是吧?”
“这位是杨家大少爷?长熙十五年捐了六品同知?一向造福桑梓遗恩地方,想来对于国家大业,定然也是不甘人后,在下在此提前多谢了……”
“这位是吴家老先生吧……”
“这位是……”
她一路行走一路随手便点了过去,谈笑风生飒然自若,却点出了所有士绅的汗,众人面面相觑,都露出惊骇的神色——这位少年成名的布政使大人果然厉害!明明面都没见过,却随手便将众人指了出来,不仅如此,连各人身份家世地产履历朝中关系等等都无一错漏,一番话似家常似慰问,随意说来絮絮温软,其间的锋刃却戳得人心尖直跳!
那哪里是家常?是警告是敲打是兜底是当面含笑给你一耳光你还不能发作只得也含笑受着!
士绅们半个月来本就给那个消息折磨得惶惶不安,如今这一番话终于当面见到了魏侯的颜色,果然不愧传说中的笑面虎。
笑面虎一路笑嘻嘻的过去,所有人都点到了,唯独漏过了最先拒绝布政使衙门邀约的李家,秋玉落明明就站在前面显眼的地方,一枝独秀的一个女子,她就像没看见。
这个举动看在众人眼底又是一番眼神官司——布政使大人好像对李家很有意见啊,他这种人是不可能无意中漏掉谁的,必然是故意的。
众人都不动声色向后退了退,顿时秋玉落身周就像退潮的海,留她孤零零成了孤岛。
她却像不甚在意,一直牢牢看着宁弈背影,根本看也没有看凤知微一眼。
众人此时都跟着两人进了设宴的前厅,宁弈首座,凤知微主位相陪,各家依照位次凛然坐下,此时都规规矩矩,一声咳嗽也不闻。
“本官来江淮也有数月,今日终有机会和各位当地士绅同聚一堂,实在难得,来,咱们先同饮一杯,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凤知微说完场面话,当先举杯。
底下竖起手臂的海洋,闹哄哄的一片“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却有女子声音清脆微尖,在一片男声中十分清晰的道:“贺我皇圣寿万年,贺楚王殿下福寿千秋,诸事顺遂。”
这多出来的四个字,恰恰插在了众人话音的尾端,便显得更加突兀刺耳,一时所有人都端着杯,愣住了。
室内顿时出现了真空的寂静,宁弈抬眼,瞟了说话的秋玉落一眼,含笑举杯对着所有人照了一照,道:“大家不必拘礼,李夫人这最后一句说得好,本王现在还真希望诸事顺遂万事如意,比如本王现在督造的河工,黎江分支凌河,原本是沟通京淮运河的必经要道,却因为今冬水旱冰冻,河流改道,形成沙洲,仅仅是这里加固河道引水便是大工程,河工上现今工银短缺,这么冷的天气,民夫们好歹要喝上二两烧酒才能下水,本王那日视察河工,看见民夫的腿上密密麻麻都是冰渣子割出来的血口,却也拿不出贴补银子,唉……”
他看似给秋玉落解围,其实话题一转,已经巧妙的转到了今日的主题,这般说话技巧,连凤知微都佩服的看了一眼,立即举杯笑道:“殿下忧国忧民之心,真是令我等由衷敬佩,不过殿下放心,在座的都是爱国之士开明士绅,历来和国家守望相助,这种利国利民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何况运河通航了,对各位商家有利无弊,说句大俗话,这是一家子的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老爷子一时捉襟见肘,做儿孙的要再吝啬荷包,小心将来分家产没你的汤喝哦,呵呵。”
众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好陪着一起干笑:“呵呵!”
在一边装正经的宁澄,突然转了头面对墙壁,拼命忍住想要爆出来的笑意——这女人和殿下,真是天生的一对坏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委婉迂回以情动人,一个连敲带打语带威胁,普天下真是再也找不出比这两人更会一搭一唱的搭档了!
满堂的人瞬间又出现真空的寂静,抓了个杯子面面相觑,都没想到殿下和魏大人这么急这么狠,连个打哈哈的过渡都不要,直接就逼到脸前,此时只要这杯酒喝下去,就等于认了捐,认捐还是小事,国家正是多事之秋,河工又那么浩大,一旦开了口,只怕便要不停的填无底洞,更何况认捐本子送上来,万一这位笑面虎填个可怕的数目,自己是认还是不认?
同时心中也有一份不甘——以往之类的事也有,随便打发个几千上万,哪任布政使也不敢说什么,江淮富庶,在哪里加个税也就罢了,在士绅头上动刀是行不得的,如今这位一来,就要乖乖掏钱,就这么被拿住了?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刘李二家的代表,秋玉落淡然一笑,站起道:“妾身叔叔因病卧床,夫君也有些小恙,无奈之下才由妾身抛头露面,这等事自然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说话的地方,自然唯各位叔叔伯伯马首是瞻。”
众人都暗骂,你现在说马首是瞻了,真要这么没说话余地,你跑来干嘛?
不想秋玉落眼波一转,绕着上座宁弈那么有意无意掠了一圈,话风也跟着转了一圈,“但我李家身为陛下座下子民,国家但有需要,便当戮力相助,只要殿下一句话,自然不敢落于人后。”
她不说布政使大人一句话,偏偏说了宁弈,虽说宁弈主管河工,这事也是他挑头先说,但此刻这句话说出来,怎么都令人觉得怪异,毕竟这事的主办者,可是布政使衙门。
那语气,庄重中似乎还暗含几分挑逗,令人想起一些那啥场合那啥男女打情骂俏常会说的那种句式——只要你……我就……
如果说先前那多出来的四个字还可以理解为李夫人妇道人家第一次见王驾紧张失措,现在这对话很明显可以看出李夫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其中的意味就好玩了。
当众调情?
众人一时连这紧张的要钱大事都忘记了,眼神向着上方暧昧的溜来溜去,楚王风流满帝京,这些人和帝京联系紧密,如何不知?传说中这位王爷喜好花街柳巷,爱好男女通吃,只要是美人来者不拒,看这样子,又换口味了?转向良家妇女了?
还有些消息灵通人士,隐约听说过李家那位独苗少爷,似乎那方面不成?难不成这位出身帝京豪门的李夫人,之前就和楚王有一腿,如今独守空闺难耐寂寞,和殿下再拾旧情?
人的天性都是八卦的,一时间眉毛眼睛官司打得热闹,饱含兴味的眼神满天飞。
凤知微含笑低头喝酒,看也不看宁弈一眼,宁弈却也神色如常,执杯仔细听了,一笑道:“李夫人深明大义,当为江淮士绅楷模。”
他这么一句,还是和先前一样,看不出具体意思表达,扔过来的他都接着,接了便放到一边,谁也别想从他话中揣摩出一个定数,凤知微又佩服了一把——皇家历练出来的说话城府啊,用来对付女人居然也是这么高啊。
秋玉落却似因为宁弈这一句而十分满意,神采飞扬的喝干了杯中酒,红晕上脸的坐下,倒是江淮首富,最大盐商刘家,听见这句有些发急,想了想道:“殿下和魏大人开口,我等岂敢不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殿下和魏侯,您别听那不知情的人嚼舌头说盐商如何如何富裕,其实是有苦自己才知,每年向盐运使衙门交纳盐课银,领取盐引就是老大一笔,好容易掏了一年利润过半认了引窝,却经不起私盐贩子背后捣祟,如今南方战事一起,这边多了许多流民,蜂拥在那些私盐贩子底下,都做起这一本万利生意,这个样子,便是再家大业大,也经不起掏摸——殿下明鉴!大人明鉴!”
“是啊,”立即有人接话,却是那位自称去草原卖米的陈家老爷,陈家垄断江南大豆桐油茶米等物,运往山南山北换取盐铁麦绵木材旱烟,再转销草原和西北等地,全国各地都有他家分号,此时皱着眉毛,捋着山羊胡子,豆大的三角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叹息道,“殿下,大人,您看着咱们外面光鲜,其实都是空架子!商号里跑南闯北一路上重重税关,来回一趟真正落到手里的不过是个小数儿,一大家子还有底下人嚼吃花用,年年也就维持个表面周转,朝廷里的事儿咱们也不是不上心,但也经不起这么年年伸手,去年南方水灾,咱们不是也捐米了嘛,前年北方雪灾,也认捐了一万两,大前年……”他掰着指头一一的数,末了砸吧着嘴叹息道,“不怕说句丢人的话,早就掏空喽,我陈家上下老小,每三日不过一荤,多了再没有的,我两天没吃肉了,不信,您剖开我肚子瞧瞧!”说着嘻嘻笑。
凤知微瞟他一眼,这位陈家老爷,江淮望族里排行不算太高,却最是凶狠啬刻的一个人,陈家欺行霸市的状子据说堆满了江淮首府衙门的签押房,多少年无人理会,前不久还有个状纸,告这位强掳民女致人于死的,只是陈家家大业大,据说脚踩黑白两道,手下有一批不要命的泼皮无赖,黑道势力横贯整个江淮,向来强龙也怕地头蛇,历任布政使虽然未必在乎陈家,却怕那些不要命的青头,保不准什么时候你看戏或者出门,就有一个人揣刀而来给你抽冷子一下子,那日子过得也太提心吊胆了些,所以这陈家横行江淮多年,竟然就一直没有人敢动。
这老家伙一句开口,后面便一窝蜂炸开了,一条声都是哭穷诉苦的。
“殿下明鉴,我那摊子日子也不好过,现今南方打仗道路不通,运费物价飞涨,咱们几十家商号关门……三姑娘出门,嫁妆不过三十六抬,平白被姑嫂妯娌笑了一顿……”
“农桑盐铁渔,各清吏司各衙门,哪里都要伸手……前儿我还当了拙荆的头面……地方上税重……”
“……老陈说三日一肉,我家七日一肉!”
“……我那一大家子,每日肥猪要杀十六头不够塞牙缝的肉丝!市面上大豆猪肉米面猛涨……吃不起喽……”
这些巨商们大抵平日装穷习惯,说得兴起,原本因为这场合而生的凛然之心,此刻都忘了干净,一个个摇头皱眉捋胡子拍桌子大摇其头,一串串的苦楚溜出来,听了直让人以为这是一场贫民赈灾会。
最先哭穷的陈家家主,斜着双三角眼,抖着腿剔着牙缝,眼神里几分轻蔑的看着上方的宁弈和凤知微,不过是两个毛头小子!既然你魏知将我们底细都打听得清楚,就应该知道,老爷子我的老虎脑袋,摸不得!
他盘算着,今日给了布政使难堪,也不能逼人太甚,事后给点好处便是了,一万两还是两万两呢?可不能多过三万!
上座宁弈和凤知微,同时在慢慢喝茶,两人今天都有点奇怪,除了一开始敬酒不得不用酒外,之后桌上的酒碰也不碰,都改喝茶了。
此时凤知微似乎在专注的喝着茶,眼角却对上座宁弈溜了溜,宁弈垂目看茶水的眼神顿了顿,让人几乎无法发现的点了点头。
两人虽然各自间有太多纠结,但一旦对外,却向来有默契,凤知微得了这个眼神,微微一笑转开眼,忽觉有异,好像有什么视线紧紧的粘在自己背上,她一转头,四面如常,凤知微神色不动,又低头喝茶,悄悄将茶水倾了一倾,借着水平面一个角度,看见看自己的,果然是秋玉落。
与其说她在看自己,倒不如说她在观察自己和宁弈之间的一举一动,凤知微盯着水波里那女子奇异的眼神,唇角浮现一丝冷笑——你想发现什么?
她无心理会那两人之间的问题,她有更重要的事得做,随即她一笑,将茶杯一搁。
这一搁,很有些力度。
细瓷杯底接触同样质地的托盘发出的声响清越,那么铿然一声,闹哄哄菜市场一般的堂上顿时被震了一震,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眨巴着眼睛,看着刚才还笑容可掬,此刻茶杯一搁便沉下脸来的布政使大人。
只有陈老爷无动于衷,呸一声吐出了口中的牙签梗子。
凤知微双手据案,看着下方的巨商们,沉着的脸,慢慢的又绽出一个笑意,却不是先前的和煦如春风的笑意,而是微冷而森然的,雪白的牙齿在唇边微微露了一点,让人想起月夜里对着猎物里露出闪亮獠牙的狼。
众人看着那样的笑意,先前的那种凛然震惊的感觉才慢慢回来,这才想起这位年轻的二十岁布政使的辉煌经历,这不是鱼跃龙门一朝得幸的弄臣,这是上过战场杀过人倾过官场宰过重臣的天盛第一人魏知,是十五岁青云直上短短五年手头倾覆过无数达官贵族人命,连当年太子事败都有他手笔的少年煞星!
陈老爷的脸色也变了变,凤知微一言不发,气氛便立即显得肃杀凝重,那种久居上位者主控全局的气场,令他心里也怦怦的跳了起来,慢慢将一直跷着的二郎腿放下,坐正了身子。
凤知微等到所有人都坐正看过来,才慢慢放下手,缓缓一笑,慢条斯理的卷了卷袖子,眼角瞟着陈老爷,笑道:“陈先生,先前本官问你的问题,如何你一直不答?”
“啊?”陈老爷一愣,怎么也想不起来布政使大人刚才问了什么问题,身边一个同伴捣了捣他腰眼,小声提醒,“草原米价,米价……”
“啊,呃……”陈老爷这才想起来,立即直了眼,先前那句话他也听见,但他理解为警告,毕竟谁都知道所谓去了塞外运米那就是借口,是故意拿来涮布政使面子的,运米哪需要他亲自去?这么短时间又怎么可能来回?可如今布政使却当个正经问题来问,明摆着是故意要拿他开刀了。
心里明白是故意,陈老爷也没怎么怕,含糊了一阵子,见凤知微紧紧盯着,干脆双手一摊,嘻嘻一笑耍赖道:“您问米价?我给不出,这本就是下人办的事儿,不需要我亲自过问,您要真想知道,要么下了席我给您问去?”
“放肆!”
一声低喝如雷霆,霍然炸响,席上一个男子一惊手一软,“哐啷”一声将手中酒盏摔个粉碎。
但已经没有人注意他了,所有人都身子一缩,惊骇的盯着席上,突然变脸怒喝的凤知微。
“放肆!”凤知微一旦发作岂会给人反应之机,单手一拍桌案,咣啷一声杯盘跳跃之中怒道,“你算是什么东西?一介下贱商户,在殿下驾前和本官面前,竟然敢推诿敷衍,还满口你你我我?江淮天下文教之首,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不遵教化不敬长官目无王法藐视礼制的混账?来人——”
她森然一笑,一手指定了给她这一番突然发作惊得僵住了的陈老爷,“本官素来与人为善,可也容不得当面欺瞒!他不是说三日一肉吗?他不是说要我剖了瞧瞧?那成——”她狞然一笑,“拖出去,剖了!”
“!”
满堂震成泥塑木雕,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众人脸色瞬间一片青惨,像刷了白涂了青的墙,都恍惚着瞪直了眼睛,看着发作完毕又开始微笑的凤知微。
她那笑容让人错觉以为是开玩笑,众人呼一下飞上去的心,刚想要慢慢拎下来,不想蓦然一声暴喝。
“是!”
几乎接着凤知微的话尾,立即上来两个软甲卫士,大步行到陈老爷座前,一拽一拖,将已经木住的陈老爷小鸡一般抓在掌心,拖了便走。
陈老爷给这么一拖才醒过神来,天崩地裂的恐惧之下一伸脚,死死勾住了桌脚,一边向上方狂喊:“殿下!大人!我……草民错了!草民认捐!别开玩笑!草民认捐!”
“是啊,别开玩笑。”座上宁弈对他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容色生花耀得众人眼前一炫,随即心中一喜,正想松口气,忽听他淡淡对凤知微道:“这要剖了以后没有肉,你怎么说?”
“下官自当以命相抵!”凤知微答得语气铮铮。
宁弈满意的点点头,很诚恳的对陈老爷道:“你都听见了,放心,本王处事公正,本王代天子巡察督造河工,在本王驾前撒谎那就是欺君,魏大人要剖你查验也是合理,但只要你腹中无肉,不论谁剖了你,都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所有人都眼前一黑——这叫处事公正!
陈老爷看着上方,宁弈闲闲喝茶,凤知微慢条斯理整理袖子,那两人都神情闲淡,好像刚才说的不是要人命的活计,不过是请客吃饭,但唯因如此,他心中才堕入一片黑暗的凉——只有真正杀人无算历经血火的人,才能在生死面前如此若无其事。
这才是真正的狠人。
到了此时,后悔已经不足以形容心情,身后的两个卫士一使力,连他带着脚勾住的桌案一起拖了便走,满桌子碗盏翻到,淋漓的菜汤倾泻下来,滚热的浇了他一腿,他也不觉得痛,挣扎着跳脚大喊:“你敢杀我,我手下数万儿郎一人一脚踩也踩死你,你敢杀我——”
“你敢动她。”喝茶的宁弈突然伸手一指陈老爷,寒声道,“我要你陈家老小,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凤知微则笑眯眯听而不闻,眼见着陈老爷骂声不绝的被拖了出去,直接就在廊下柱子上捆了,两个卫士手脚麻利的掏出刀子,寒光一闪,一勾一拽——
冲天惨呼和爆飞血光里,她才微笑着,回答了刚才了那句话。
“我敢!”
堂下的人却已经没人再对她这句话发表意见了,凤知微当堂剖腹杀人,这些连杀鸡都很少亲眼看见的巨商大贾,哪里受得起这种刺激,早就昏了一半。
两个卫士大步上前来,将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用布垫了放到众目之下,用长刀拨着那鲜血淋漓的布面,大声道:“回殿下,回大人,犯人腹中,尚余糯米鸡半只,南乳肉数块!”
凤知微瞟一眼那卫士,心想这家伙大概是江淮人,这个模样也能辨认出是南乳肉,只可怜了江淮卖糯米鸡和南乳肉的店家,大概从今日开始,这两样菜便没人会吃了。
她微微点点头,淡淡笑道:“给各位老爷看看清楚,不要让人说了是我官家冤人。”
底下各位老爷哪里还有坐得稳的?杀人时昏掉一半,那堆东西拿上来吐瘫了一半,此时只有一两个人脸青唇白的靠着案,拼命转头摇手拒绝递上来的东西,“……草民看清楚了,陈某无冤!无冤!”
“那便好。”凤知微手指敲了敲桌案,立即又上来一批人,迅速的收拾尸体擦地整理,瞬间尸体拖走桌案摆好地面血迹擦干一切恢复如常,众人直着眼看着这般高效率的动作,在震惊布政使大人从属雷厉风行同时,也终于恍恍惚惚的明白过来——布政使大人,是早就准备杀人的!
到了此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势力横贯黑白两道的陈家一霸,人家也说杀就杀,有人这时才想起,这位魏侯,据说当年被人陷害下狱,在公堂上当着皇帝面暴抽主审的事儿也干过,还怕杀一个区区富商?
凤知微已经又恢复了她如春风的微笑,可惜这微笑此刻看在众人眼底,已经毫不可亲,她笑一笑,众人颤一颤。
众人的神情让凤知微很满意,手一挥,早已准备好的认捐本子递上来,这回签得踊跃,大户们下笔如龙蛇掏钱像撒花,一个个抖着手毫不犹豫,本子收上来,这回凤知微真笑了——三百多万!
真是一群不见黄河心不死的混账!
她挥挥手,后堂开始重新上菜,凤知微亲自下阶劝酒,笑吟吟道:“今日当真盛事美事一桩,各位为国家大业,不计个人私利,踊跃认捐三百万两,为历年认捐之最!本官定当立碑勒刻,并上报朝廷,陛下定有嘉奖,来,且尽此杯,为陛下贺,为殿下贺!为诸位贺!”
众人麻木的举杯……当真盛事,确实踊跃,单刀入腹,糯米鸡封口,认捐本子填好数目,你不掏——今天吃肉了没?剖开肚子看看?
“各位吃呀,吃呀……”凤知微此刻终于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了,殷勤的劝菜,劝了半天,发现众人都苦着脸打哈哈,没人动筷子,低头一看。
新上来的菜,是珍珠糯米鸡,和粉蒸南乳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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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饭“尽欢而散”,当然尽欢的是凤知微,至于那些大佬,管他们怎么个阴影呢,凤知微只在酒席中间,召来钱彦交代了几句——陈家的黑道势力不可小觑,据说他家与这两年新近崛起的江淮第一大帮“灭龙帮”很有些瓜葛,凤知微敢杀陈家家主,却也不会对敌人掉以轻心。
席后按照惯例,她邀请各大巨商在园子里玩玩,水月山庄是布政使衙门的别业,作为天下第一富,这山庄自然也修建得美轮美奂,寻常人无缘游赏,如今也算是个机会,可惜今天那一场剖腹太煞风景,凤知微虽然殷勤挽留,但客人还是走了一多半。
在门口送客的凤知微正想也休息会,眼角无意中一掠,看见了那辆翠盖马车。
秋玉落还没走?
她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凤知微立在门口犹豫了一下,一瞬间她不想回去,但是此时客人还没走完,宁弈也没走,她是没法就这么自己离开,好歹也要找宁弈告辞一下。
她在前厅没找到宁弈,便转到后院,刚刚经过后院垂花门,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对话的声音。
一男一女,都很熟悉。
宁弈和秋玉落。
说话的是宁弈,隔着垂花门过去是一片竹林,冬天竹叶瑟瑟,斑驳的挡住了他的脸,隐约间语气似乎在道谢,“……那日江上,多谢夫人关照……”
凤知微怔了怔,这话好像先前秋玉落对他说过,难道真相不是他援手了秋玉落,而是秋玉落援手了他?所以秋玉落语气才那么怪异?
那日江上……哪日江上?宁弈出入侍从云集,就算有时和自己在一起,最起码也带个武功高绝的宁澄护卫,他会有什么情况,能让秋玉落援手他?
如果是那日黎江之上……虽然当时孤船水上,但离岸并不远,宁弈定然也有安排护卫,难道他那天竟然破了例,没有安排人?难道那天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心里翻腾着许多念头,不自觉的在垂花门前站住了,透过横斜的竹叶,她可以看见秋玉落的脸,她正用先前那种满含倾慕的眼神看着宁弈,听了这一句,两颊慢慢浮出晕红之色,忽然轻轻的低了头,犹豫半天,才近乎呢喃的低低道:
“……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您竟然忘了……忘了那日之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