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淡月梨花

她笑吟吟仰头望着那人,道:“你等得超过三天我就随你姓。”

“魏侯这下可冤枉殿下了。”有人带笑接道,“殿下明明等了三天另五个时辰带三刻。”

凤知微一转头,笑眯眯打招呼,“小姚!”

船舷上姚扬宇笑着给她施礼,黑了不少,看起来健朗明快,看来军旅生涯,着实将这纨绔子弟给打磨得清爽。

陡地一个大拳头冒了出来,揪住姚扬宇衣领便往一边拽,“没眼色!还不死开!”

“哎哎淳于你干什么?”姚扬宇莫名其妙的抓着船舷不肯走,“我好久没见魏侯了,你让我说几句话呀。”

“小姚你记性真好。”宁弈闲闲倚在船舷上,似笑非笑打量姚扬宇,“那正好顺便帮我算一下,你的陇北军上个月每人平均吃了多少粮食,其中谷类肉类蔬菜类各多少,折合成白银总数多少,闲时和战时的定额是否合适,如果要调整应该调整到多少,需要多少运粮队伍可以一次性保证三个月以上运粮……好吧先就这么多,半个时辰后本王要听你回报,就这样吧。”

“半个时辰!”姚扬宇哀嚎一声,被淳于猛唰的一下拽开,老远的还能听见淳于猛幸灾乐祸的声音,“傻货!叫你杵那里!算死你!”

船头上恢复了平静,宁弈伸手将凤知微一拉,凤知微原以为这光天化日之下不过是象征性递个手,不想宁弈手上使力,凤知微被拉得向前一扑,重重扑入他怀中。

低低的砰一声她撞上某人胸膛,哎哟一声还没来得及出口便听见他低笑,胸膛震动间淡淡的华艳清凉气息传来,凤知微刹那间红了脸,抬手一推道:“你疯了?这什么地方?快让开啊。”

宁弈一笑不答,手臂一抬,凤知微眼前一黑,已经被他的披风当头罩下,宁弈将她裹在自己披风里,靠在船舷上,笑道:“前方是水,后方没人,谁要看谁看好了。”

凤知微难得看见他这么强势无所顾忌,头顶的披风密密罩下,身后便是船舷,宁弈紧紧压着她动弹不得,推推不开,打打不得,正考虑着要不要使出那经典一顶,眼前猛然一暗,宁弈的唇已经重重压了下来。

他落唇的姿势不如以往温柔,带了几分凶猛的力道,不容拒绝而来,只求慰藉才去,然而一旦触及她的唇,便化作潺潺春水,落羽飞花般轻轻辗转,一点一啄,细细密密的从唇边吻到唇瓣,似要用这般细致轻柔的慢吻,一慰近半年相思之苦,凤知微伸手去推他,他却在她耳侧梦呓般的咕哝:“我嗅嗅那藤萝饼的香味还在不在……”凤知微听得这句想笑,哪有这么荒唐的借口,然而不知怎的心底便软了软,这一软又似软在了身体,她的脸色泛了微微的红,宁弈却趁机攻城略地,叩开她齿关,近乎凶猛的吻了下去。

船身微微荡漾,大河波浪起伏似在远处,一副披风营造了一处狭小而温暖的独处天地,他在披风底用力吻她,舌尖在她唇齿内涤荡来回,像是要永久占领属于他的国土,又似乎希望自己化成暴雨将所有属于别人的印记冲刷而去,他压得她如此紧密,以至于凤知微渐渐觉得窒息,在呼吸最不继的时刻他突然微微一偏头,让开了一点空隙,凤知微赶紧抓紧时间探头出去,他却靠着她脸颊微微磨蹭,似乎咕哝着道:“……不喜欢有别的……”

这话没头没脑只说了半句,凤知微却立即听懂了,轰然一声烧着的同时就想找某个偷窥狂去揍一顿,宁弈却不放她走,将她紧紧锁在自己臂弯里,一点点的从她的唇边腻到脸颊腻到耳垂,细细的一路吻过去,轻轻道:“别动……让我好好想你……”

凤知微闭上眼,轻叹一声,突然伸手一抽,将宁弈披风系带解下,手腕一抖,披风落在她肘弯,与此同时宁弈也只好无可奈何的闪开。

他倒也不生气,在三步之外笑吟吟看她,道:“你刚才解我衣服,我还以为你要在这里……”

凤知微抬手就把披风扔了过去,打掉了他的后半句调笑。

宁弈一笑,就势穿好披风,凤知微从他身边过,叹息道:“你那龙阳之好,连西凉都知道了,你就不怕陛下有什么想法?”

“宁可他认为我龙阳之好,也胜于其他想法。”宁弈答话似有深意,扳住她的肩仔细看她,道:“似乎瘦了?”

凤知微摸摸脸,笑道:“哪里?我倒觉得我胖了一圈。”这才有空抬眼看看宁弈,觉得似乎他瘦了点才对。

“你在西凉多留了几个月。”宁弈牵着她的手笑道,“害我过了一个孤零零的年,你要怎么赔我?”

“说起来是有些过意不去。”凤知微一笑,突然抬手一掀,掀掉船边一个不起眼的大菜瓮的盖子,道,“把这株大腌菜赔给你。”

“大腌菜”被打掉了头顶的伪装盖子,灰溜溜的站起来,讪笑着搓着手道:“主子……”

宁弈惊讶的看着对方,瞪大眼睛道:“咦,这不是文采盖世宁先生吗?怎么呆在这里,在腌菜缸里作诗吗?”

“是啊。”凤知微拍拍宁澄肩头,微笑道,“难为宁先生了,一路跟随到西凉,墙头梁上好诗做了无数,想必做上瘾,到了天盛也不忘记寻找诗兴,这回打算什么题目?《渭河船头之不可不说的事》?还是《楚王殿下及魏侯之披风事件》?”

她哈哈一笑,扬长而去,宁弈笑看她背影,心想这妮子果然还是生气了,一转头看着自己的宝贝护卫,那厮一副毫无所觉的模样,正满脸愤懑委屈的望着他。

宁弈靠着船舷,对宁澄招招手,宁澄立即从靴筒子里摸出好几张纸,颠颠的捧过去,道:“主子,后来我忙,没空装订成册,不过该记的都在这里了……”

敢情这是《西凉梦华录》的散装版续集,宁弈瞟他一眼,翻开来看。

《昌平宫露台晋思羽之压身事件》

《合卺还是扑倒?且看凤知微之彪悍抉择》

《奸夫淫妇联手欺诈,恶男猛女海下暧昧!》

……

宁澄含泪卷起袖子,给主子看他几个月前和摄政王护卫打架留下的一点点伤痕:“主子您瞧,他们诳我去打架,我这边还没打完他们就跑了,留我一对二还没人帮手,险些丢了小命……您这给我派的是什么差事啊,我宁可在府里倒马桶一个月也不要再和那女人打交道……”

“成。”宁弈含笑听着,将那卷《西凉梦华录》续集塞进衣袖里,温和的道,“你不用再和她打交道了,我刚刚决定了,送你去河内庄子里管马桶一年,所有的马桶都归你管,你看,这差事绝不会丢小命,你不用感谢我……嗯,就这样,洗洗睡吧。”

他和凤知微一样,拍拍宁澄的肩,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苦命的宁护卫,在初春的瑟瑟寒风里,望着他的背影,不胜凉风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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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渡了河,华琼亲自来接,在她的府中吃了晚饭,凤知微才知道,宁弈是来南方视察移民修路事务的,闽南十万大山因为山势险峻道路不通,十万大山里的各族土著多不服教化,又因生活不便,时常出山骚扰民居,闽南将军上书请以修路穿山,辟县筑城,移居汉民与土著杂居,以求实现民族融合,这是大事,也是利于千秋万代的好事,天盛帝当即允准,因为闽南将军是宁弈举荐,又管着户工二部,这事便指给他主管,宁弈才能找了个理由迎到了这里。

凤知微扒着饭,心想不会是宁弈为了来这么一趟,授意闽南将军上书吧?那动静可闹得太大了。

吃完饭华琼拉她散步,言明不许男人跟来,宁弈不过一笑了之,看着两人的背影缓缓往花园而去,眼神里有种淡淡的奇怪的意味。

华琼带着凤知微,七转八转,在一个自己认为足够隐秘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什么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的道:“我已经找到了不少火凤旧部,并得到陛下同意,组建火凤军,这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地位低下,除了当年的老兵,其余愿意从军的女子竟然不少,十万大山一旦开山辟县,那里面不少异族女子都有绝艺,我估计还得有一批生力军,将来火凤的规模,可能会超过你我预想。”

凤知微默然不语,负手沉思,半晌道:“阿琼,我的心思,虽然一直没有明说,但是我想你心里清楚,这不是儿戏,这是倾家断头的大活计,我必须得提醒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咦,你去了西凉一趟,脑子糊涂了?”华琼嗤之以鼻的笑道,“你应该知道,早在上书请求重建火凤那一刻,就回不了头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凤知微回首,水汽蒙蒙的眼波静静的凝注着自己唯一的同性知己。

“我没想这么多。”华琼跳上假山石,采了一枚野草,有滋有味的吮那草根,“大概这就是我的性子?我自小就野,不甘寂寞,我爹说我不该生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私塾先生家里,我似乎连身体里都流的是喜欢奔腾的血液,我喜欢战场,喜欢冒险,喜欢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战斗,喜欢为自己喜欢的人拼命,喜欢为自己觉得所有应该做的事而不顾一切。”

她抬手,指指帝京方向,“我不喜欢那个坐在最上面的老爷子,他玩弄权术,放纵儿子逐鹿天下,在深宫里整日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却不管四海百姓是否在那些贪官污吏层层盘剥下哀号度日,那年你和宁弈在陇西一次性杀了三百多官儿,陇西官场几乎被你们杀干净,但是除此之外,江淮呢?陇南陇北山南山北南海河内那十几道呢?哪里没有敲骨吸髓的下作官儿?便是周希中号称清廉的南海布政使,每年还会收莫名其妙的‘吃茶税’!那个老爷子,政务松弛也罢了,还凉薄寡德,他靠一个女人挣来了天下奠定了万世根基,到头来,他选择亲手逼死她——我看他不顺眼!”

将草根一口吐掉,她一挥手,总结性的道:“我宁可杀家劫舍劫富济贫被砍死在断头台,也不要满肚子窝囊气的有能力有机会却不敢试,抱着一腔遗憾老死家中,既然上天安排我遇见你,一步步走到如今,我为什么就不敢搬块石头,去试试砸破那压顶的天?”

她这番话,真正的大逆不道,换谁都要听出一身冷汗,却一个说得兴致盎然,一个听得笑容浅淡,半晌凤知微喟然道:“砸石向天,更有可能灭顶的是自己啊……”

“你今儿是怎么了?”华琼凑过身子盯着她眼睛,两手抓着她的脸好奇的晃来晃去,“你是凤知微吗?”

凤知微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啪的揍开她的手,笑道,“行,拼命华大娘,你不是为我,你是自己痛快,我不管你。”

“你管好那边两个就好。”华琼一指西凉方向,不知怎的脸色暗了一暗。

凤知微眼神一闪,沉默了下来。

半晌她道:“阿琼,在西凉,我很多次想过放弃,此路不通我会想办法另走别路,我并不愿意他们这样的牺牲。”

“那你为什么还是助知晓夺了皇位,让小顾留在了那里?”华琼斜眼看她。

“有件事你们不知道,那年京郊小树林我葬了娘和弟弟。”凤知微轻轻道,“我对着娘的遗书发誓今生必报此仇,当时,南衣也发了个誓。”

华琼不说话了,不用问她也知道,顾南衣会发个什么样的誓言。

“他是什么性子,你知道。”凤知微转头,月光下眼角水光盈盈,“他真正决定要做的事,永无人可以阻止,就像他幼时发誓用一生来追随保护我,便永不更改,我如果拒绝,他会不顾一切偷偷去做,可是没有我帮助,不善阴谋的他,如何能达到他要的结果?”

华琼默然,她知道凤知微的顾虑是对的,顾南衣只要下了决心,就算凤知微拒绝,他也一定会去做,为了不让他一人冒险,凤知微只得全力出手。

知晓得了皇位,他才真正安全。

她静静看着凤知微,她坐在假山石后,似乎有点冷的抱住了双肩,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脸,那抱肩屈膝的姿势,看起来无她平日的纵横捭阖从容不惊气质,少见的荏弱和忧伤——为人生里无可奈何的抉择和失去,而忧伤。

华琼叹息一声,她知道凤知微一直也将顾知晓当做亲生女儿看待,还有顾南衣,朝夕相处近四年,她早已习惯那少年的静默存在,如今一朝离别,虽然面上她神色不动谈笑依旧,但眼神里的彷徨空寂,早已出卖了她。

华琼心底漾起柔软的情绪,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揽住她瘦削的肩头,低低道:“知微……既然这样了,那就走下去吧……当一切开始,他们便都会回来……放心,我总陪着你……”

凤知微把脸埋在她肩上,半晌轻轻移开,她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青黑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几道古怪的线条,塞进了她的手中。

“这是什么?”华琼翻来覆去的看。

凤知微在她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华琼眼底爆出喜色,“真的?”

“不然我为什么在西凉呆那么久?”凤知微笑道,“我也是为等那边消息啊。”

华琼满脸喜色的将那东西收起,乐滋滋道:“胜算又大一成……你想怎么做?”

“总要等一个契机。”凤知微道,“我那支队伍是没有问题的,你这支却是依托朝廷组建的,没有合理理由,根本师出无名,不过……”她附耳在华琼耳边道,“长宁近期想必会有动作,你先好好战几场立下军功再说,等你根基稳固,咱们就……”

“魏侯。”华琼听完,突然一脸正色的拍她肩膀,“需要你做个乱国奸臣的时刻,到来了,请一定努力!”

凤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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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参将府夜谈之后,凤知微随宁弈北上回京,姚扬宇等人一直送到陇北陇西接壤处才依依不舍回去,临别小姚将军抓着凤知微的手深情凝望,正欲发表长达数万字澎湃感言,被楚王殿下授意淳于将军一把拴在马后给拖了回去。

剩下宁弈和凤知微独处后,宁弈倒不急着赶路了,总说以前那回没能好好欣赏路上景致,这回可再不能错过,一路拉着她游山玩水,有时还绕过当地官府接待去风景名胜偷偷游玩,明明快马大半个月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一个多月。

凤知微忍无可忍,终于在江淮道附近,某日宁弈说要去看江淮名山梨花山的时候表示了抗议:“这一路上我陪你看过七座山游过十次湖,坚决不要再看了!”

宁弈执了杯茶笑吟吟看她,目光流转,突然举起杯,四下一敬,道:“你我虽都是天盛人,但这天盛大好河山,却难得有机会一一见识,不好好看清楚,将来怎么盘算它?”

凤知微听得心中一震,抬眼看宁弈,他笑容如常,只是眼神波光明灭,和她自己的一样,看不清真实情绪。

“该费心赏玩见识这天下疆域的,似乎是殿下。”凤知微垂下眼,转了身,给自己斟了杯茶,“下官只是躬逢其盛而已。”

宁弈也不反驳,淡淡“嗯”了一声,道:“既如此,梨花山就不看了,不过有处地方你是必得要去的,这可是你早就答应的事。”

“哦?”

“洛县黎湖边的行宫已经快要竣工,陛下赐名集英。”宁弈俯身在她身边,玩笑般的吹着她散落的鬓发,“你答应过我的,要和我比陛下还抢先,第一个畅游行宫。”

凤知微伸手挽住鬓发,竖起手掌挡住他那不安分的唇,笑道:“成,成,说好了就看看这个,再耽搁下去,我怕陛下要发滚单来问了。”

“成。”宁弈学着她的语气,突然将唇往她雪白的掌心一印,凤知微只觉得掌心微热一湿,“啊”的一声赶紧缩手,勉强维持着脸色如常,耳根却泄露秘密的红了。

宁弈抱着茶杯,微笑打量她珊瑚珠一般的玲珑耳垂,心想着要是趁这机会去叼上一口,不知道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想了想,觉得在这小狐狸面前,接连两次作案成功的可能性确实有限,只好遗憾的叹口气,道:“这里离黎湖已经不远,行宫也不方便大白天的带你去玩,咱们趁夜过去吧,你也不要再做魏知装扮,给人看见我和你半夜游行宫,保不准还以为咱们在这密谋造反。”

凤知微抬起眼,含笑看他,宁弈眼神依旧那般深而沉,虽然和她在一起时,多了几分笑意,却依旧是令人觉得远,像深黑苍穹里飞扬的幡,摇动在山海的那一端。

“我倒愿造了殿下的反,别再逼我玩那千篇一律的山水。”凤知微打个呵欠,转过身。

“你要造我的反么?”宁弈一抬手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耳侧低低道,“欢迎之至。”

不等凤知微反抗,他已经轻轻放开,凤知微回眸一笑,进了房,取了面具,换了一身衣裙出来,宁弈看着她,蓦然眼前一亮。

这是一件淡银色的长裙,凤知微很少穿这种颜色。今日一穿,便令人觉得她真是什么颜色都能穿出不同的风致,裙子剪裁简单而精致,亭亭如莲,淡淡的银色高贵而神秘,让人想起浸润在月下的梨花。

宁弈的眼底,也似荡漾着那月色梨花,一天水影。

他微笑着,轻轻牵过凤知微的手。

“走,咱们去夜游行宫。”